文/宋偉哲

古人把能夠施行仁政的好官稱為“循吏”，他們深得百姓擁戴，流芳百世。然而凡事皆有對立面，古人在讴歌循吏的同時，也十分關注那些毀法濫刑的官員。司馬遷最早認識到這一問題，他在《史記》中加入《酷吏列傳》。這一修史方法受到後世肯定，許多史書都仿照《史記》為酷吏專門作傳，在篇目體例上往往緊随“循吏傳”。在衆多酷吏之中，唐朝酷吏來俊臣堪稱酷吏之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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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朝初年通常被認為是中國曆史上法制最為昌盛的時代，它擁有從善如流的明君，也有直言敢谏、執法如山的诤臣，更建立了完備的法律體系。可是短短數十年後，唐朝政壇卻冤假錯案疊出，成千上萬的官員和平民百姓遭到殘酷殺戮和迫害。何以至此呢？這一切還得從武則天執政說起。唐高宗去世後，皇後武則天總攬大權。公元690年武則天正式稱帝，建立了武周王朝。武則天的這一系列行為遭到李唐宗親和朝野重臣的強烈反對，他們不惜發動戰争奪回政權。為了維護自己的統治地位，武則天重用酷吏，鼓勵告密揭發，沉重打擊政治對手，以來俊臣為代表的一大批酷吏就這樣粉墨登場。

來俊臣（651—697），京兆萬年（今陝西西安）人。來俊臣生在一個賭徒之家，從小沒有受到良好教育，養成了暴虐殘忍、反複無常的惡劣性格。長大之後，他不事生産，成天惹是生非。來俊臣在和州時曾犯奸盜罪入獄。服刑期間，他胡亂誣告别人，被和州刺史李續打了一百大闆。當時，武則天為了收買人心，命人打造了銅箱子放在朝堂上，專門接收民間求職、進谏、申冤等各類文書，以示廣開言路。實際上，這個箱子成為武則天專收告密文書的工具，不法之徒紛紛通過這個渠道陷害忠良。不但如此，武則天還大開告密之門。她下令凡百姓告密者，地方官不得過問，還得提供優質的驿馬和飲食。一旦告密内容符合武則天心意，便可封官受賞，即便誣告也不會受到處罰。不久，東平王李續被武則天誅殺。來俊臣借着告密制度東風，得以直接上書武則天誣告李續。他說自己當年曾揭發琅琊王李沖謀反，遭到李續阻攔。武則天覽奏後，認為來俊臣忠心可嘉，提拔他為侍禦史。

來俊臣擅于琢磨武則天心思，在承辦武則天交代的案件時，敢于重手嚴辦，很快便得到武則天歡心，得以升官受賞。來俊臣向武則天推薦了侯思止等人，組成了酷吏集團。他們私下聚集了數百名地痞流氓，專門對百官公卿四處造謠。當他們想要打擊某位大臣時，就讓手下爪牙在全國各地按照統一部署同時揭發誣告。朝廷調查時，很容易被迷惑，認為證據充足。當時之人把這一把戲稱為“羅織”。不但如此，來俊臣還和同夥編寫了一部《告密羅織經》，作為酷吏團夥的必學秘籍，大大提高了冤案的制造效率。

根據唐朝法律，刑事審判有着嚴格的司法程序，這對武則天從快從重打擊政敵造成很大障礙。于是她下诏在麗景門設立了一座專門的監獄，讓來俊臣等人在此審案。來俊臣的審案方式令人發指，他不問犯人的罪名輕重，一律先往犯人鼻中灌醋。倘若不招供，便把犯人關進充滿污穢的地牢之中。地牢不提供飲食，犯人隻好啃食衣服上的棉絮，最後活活餓死。為了提高刑訊速度，來俊臣命人制作了十種等級的刑具，分别命名為“定百脈、喘不得、突地吼、著即臣、失魂膽、實同反、反是實、死豬愁、求即死、求破家”。審案之時，把這些刑具擺在堂前，犯人們無不吓得魂飛魄散，紛紛認罪吞下誣告苦果。即便遇到朝廷大赦，來俊臣也會讓獄卒把重刑犯先殺死，然後再宣讀赦免诏書。因此隻要踏入麗景門監獄，幾乎沒人能活着出來。當時有人把麗景門稱為“例竟門”，大意是隻要入此獄門就會循例喪命。

大臣周興也是當時臭名昭著的酷吏。有一次，周興卷入一起謀反案，武則天令來俊臣密審此案。來俊臣假裝請周興吃飯，酒酣之時，他假惺惺地請教周興道：“犯人們總是不招供，您有什麼高招嗎？”周興說：“這有何難呢？取一個大甕來，把犯人裝進去，底下架上木炭烤，看誰不招供！”來俊臣立馬命人架起炭火大甕，起身笑着對周興說：“我奉密旨審問老兄，請老兄自己入甕吧？”周興聽罷，吓得趕緊磕頭認罪。這便是成語“請君入甕”的來曆。從此，來俊臣的大堂之上又多了一種令人生畏的刑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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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俊臣作惡多端，誣告大臣屢屢得手。不過，他也有失手的時候，名臣狄仁傑就憑借智謀躲過一劫。如意元年（692），狄仁傑等六位大臣被來俊臣誣告謀反，随即被抓進監獄。來俊臣以誅殺别人全家作為自己的功業。為了讓犯人們痛快認罪，他奏請武則天下旨，凡是在第一次庭審時主動認罪的，就可以免死。大堂之上，面對窮兇極惡的來俊臣，狄仁傑居然主動認罪。他說：“大周王朝剛剛建立，萬象更新，我們這些唐朝舊臣，心甘情願被殺。我承認自己謀反。”來俊臣大概也沒想到大名鼎鼎的狄仁傑居然這麼痛快就認罪了，一時間也不知道怎麼辦，嚴肅的表情頓時緩和了許多。這時，另一位審案官員王德壽過來打圓場，他對狄仁傑說：“狄尚書，您的事可以結案，不用判死刑啦。我今天來審案也是奉了上命迫不得已。現在我想升升官，希望您能配合我把楊執柔牽扯進來，可以嗎？”狄仁傑面露難色反問道：“如何牽連？”王德壽說：“大人當年主政禮部時，楊執柔也在禮部任職，這還不好牽連嗎？”狄仁傑悲歎道：“皇天後土，竟然讓我狄仁傑幹這種事啊！”說罷，他以頭撞柱，血流滿面，王德壽隻好作罷。

經狄仁傑這麼一鬧，再加上他已經認罪，來俊臣等人也就對他放松了警惕。狄仁傑偷偷向看守借來筆墨，用自己的頭巾寫了一封申訴書，把它藏在棉衣裡。他對王德壽說：“天氣已經熱了，想把棉衣拿回家。”王德壽沒有多想，便答應了狄仁傑的請求。衣服拿回家後，兒子狄光遠趕忙拿着密信去面見武則天申冤。武則天覽罷感到很吃驚，便質問來俊臣。來俊臣回答說：“這些人怎麼可能認罪呢？臣并沒有對他們用刑，他們在獄中可是連衣服都好好的呢。”武則天派人到監獄勘察，可是派去的人卻懼怕來俊臣，非但不敢查明真相，還把來俊臣僞造的狄仁傑《謝死表》轉呈武則天。

千鈞一發之際，一個八九歲的小男孩突然上書武則天，說有緊急事件奏明。這個孩子是鳳閣侍郎樂思晦的兒子。樂思晦此前剛被來俊臣誣陷，全家遭到殺戮，他因年幼未死，留在官府服苦役。武則天及時召見了這個男孩，他說：“來俊臣殘忍酷虐，欺君罔上。陛下讓他去審理謀反案，最終不管大官小官都會被判定謀反。臣全家都被殺了，臣也不奢望能活下去，隻是可惜陛下的法律被來俊臣毀掉。”武則天聽罷極為震動，她召來了狄仁傑當面質問：“你為什麼承認謀反呢？”狄仁傑答道：“要是不承認謀反，臣早就死在來俊臣的枷棒之下了。”緊接着，狄仁傑也證明《謝死表》是來俊臣僞造的事實。經過這番辯解，武則天終于動了恻隐之心。她免去狄仁傑等人的死罪，貶到地方任職。

狄仁傑的遭遇明顯是個冤案，可是武則天卻沒有處分來俊臣，反而讓他繼續審理功勳将領張虔勖、範雲仙等人的案件。張虔勖等人不堪嚴刑拷打，向大理寺申訴冤屈，結果卻被來俊臣派人殘忍殺害。史載來俊臣的這一瘋狂舉動令滿朝文武膽寒，再沒人敢反對他。仗着武則天的庇護，來俊臣愈發嚣張，他不但暴斂錢财，甚至公開擄人妻女。來俊臣看中了誰家的妻子或女兒，就會千方百計誣陷對方，令其家破人亡，将财色據為己有。史載當時自宰相以下，來俊臣竟然按照名單去搶奪别人妻女，被害之人不可計數。逐漸地，來俊臣已不滿足這些，被勝利沖昏了頭腦的他開始觊觎皇位。此前，來俊臣就曾多次誣告武氏諸王和太平公主等武則天心腹，隻是都被武則天壓下了。這一次，來俊臣打算誣告太子、廬陵王以及南北衙串聯謀反，希望借此盜取國政大權。這徹底激怒了武氏諸王和太平公主，他們聯合起來共同揭發來俊臣的罪行，武則天在巨大的壓力下終于下诏公開處死來俊臣并籍沒全家。行刑之日，憤怒的人們剮其肉、踏其骨，慶賀道：“今天終于可以踏踏實實地貼着床睡覺了。”

中國曆史上出現過很多酷吏，他們或許不及來俊臣這般猖狂，卻都在毀法濫刑方面“碩果累累”。那麼究竟應該如何治理酷吏問題呢？其實，武則天的丈夫唐高宗李治和舅舅長孫無忌早就給出了答案。高宗曾問無忌：“當今天下太平，我想要施行仁政，可為什麼法官用刑卻總是偏重呢？”長孫無忌回答道：“當今司法，若是既依法審判又兼顧國情與民意，大家就會笑話你是傻瓜。若是用法嚴苛深奧，就會被稱贊是個好官。因此本應該處以杖刑的，一定要設法判為徒刑。根據法理罪不至死的，一定要設法判處死刑。這倒不是說法官與罪犯有多大仇怨，隻不過是為了博得一個好名聲罷了。陛下打算寬仁治國，司法機關也應該朝這個目标去努力。但最關鍵的問題是，隻要陛下不因個人喜怒而随意處分他人，則法官用刑自然就會适中。”長孫無忌不愧為律學大家，寥寥數語，可謂畫龍點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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