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華網北京8月10日電(記者 袁思陶) 獲得諾貝爾文學獎8年以來,社會各界和讀者對莫言的新作充滿殷切期待。不久前,莫言攜其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新作《晚熟的人》與大家正式見面。這本書到底講了哪些新的故事,塑造了哪些有時代氣息的鮮活人物?還有,莫言下一步的創作計劃是什麼?近日,新華網文化頻道主編袁思陶邀請莫言深度對話,回答一些大家都關心的熱點問題。
莫言近照
一、《晚熟的人》的創作背景及其人物塑造
袁思陶:7月31日,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您的新作《晚熟的人》和大家正式見面。這也是您獲諾貝爾文學獎8年後推出的第一部小說。請您介紹一下這本書的創作背景。
莫言新作《晚熟的人》
莫言:實際上,這本小說集的創作過程很漫長。其中,有兩篇是在2010年寫的,如《澡堂與紅床》。還有幾篇是在2012年創作的,如《等待摩西》《鬥士》《左鐮》等。這幾篇,我2012年在陝西秦嶺附近一個朋友家裡寫出了初稿,後來一直沒有發表,也沒有修改。直到2017年,我才把這些篇章的初稿進行了認真地修改打磨,并在《人民文學》等刊物上發表。
今年春天,我寫了兩個中篇,就是《火把與口哨》和《紅唇綠嘴》。再加上兩個短篇《賊指花》以及《晚熟的人》,這四篇是之前沒有在任何刊物上發表過的。這四篇加上之前的篇章就彙成了一本20餘萬字的小說集。雖然整個創作過程很漫長,但是我覺得整本書的氣息是沒有斷掉的,視角也基本是統一的。因此盡管有的作品完成得比較早,但是讀起來還是能夠一以貫之的,并不像一個作家在兩個時期寫的兩種作品。
袁思陶:《晚熟的人》由12個故事構成,這些故事都是您純虛構的,還是有現實原型可參考?
莫言:若說是有原型,幾乎篇篇都有原型。但是,這些原型跟小說人物之間的差距之大,已經可以視作是毫不相幹的一種關系了。不過,我相信這本小說如果被我家鄉的鄉親們看到了,還是會有人來主動對号入座的。
其中,《左鐮》這個故事肯定是虛構的。盡管有一段時間,社會生活不正常,但也沒有嚴重到一個父親,能夠把自己親生兒子的手指剁下來的程度。這個故事,我主要是想把視角放到當下,在過了幾十年之後,物是人非,當年勢不兩立的兩個家庭的後裔,反而變成了一對配偶。故事中的女人嫁過好幾個人,不過前幾任丈夫都去世了。故事中的男人因為跟這個女人家裡有矛盾,而變成了一個殘疾人。當有人問他敢不敢要這個女人時,他毫不猶豫地說“我敢”。經曆過命運的起伏與作弄,以及時代的變化,最終呈現出一種恩仇并泯的和諧狀态。
莫言新作《晚熟的人》内頁
袁思陶:您在《左鐮》裡提到您特别喜歡寫鐵匠的故事,所以才把它放到第一篇,是嗎?
莫言:我在作品裡一直贊美勞動。我覺得勞動之美可能是人世間最值得贊同的美。這是一種力量的美、創造的美、樸素的美。而在諸多勞動當中,我覺得打鐵是最輝煌的。鐵匠的工作,是硬碰硬,是鋼花四濺,是在“熱度很高”中的揮汗如雨,是身體上充滿了汗水和鐵屑,是油光閃閃、充滿張力,而且是铿铿锵锵、真正男子漢的事業。我贊美這種勞動之美!在我過去的長篇小說《豐乳肥臀》裡也寫過一個打鐵的女鐵匠,上官魯氏的婆婆就是女鐵匠。我覺得在中國的生活裡面,找個女鐵匠可能很難。但是,當年翻譯《豐乳肥臀》的日本譯者吉田富夫說他的母親就是一個鐵匠,我還跟他說中國可能沒有女鐵匠。
打鐵這種勞動的壯美,仿佛夢境一樣。我在其他小說裡也寫到過,比如中篇小說《透明的紅蘿蔔》、短篇小說《姑媽的寶刀》。這一次在《左鐮》裡面,我又濃墨重彩地描寫了這個勞動場面。在《左鐮》裡有一個非常殘酷的細節,就是這位父親是如何把孩子的手給砍下來的,對此我是一筆未提的。我把全部的力量用到了對勞動場面的描述上去。這就仿佛有一束強烈的光線,把我省略掉的東西給照亮了,反而會給讀者留下很廣闊的想象空間。
莫言新作《晚熟的人》
袁思陶:您在《晚熟的人》中将莫言本人也放進小說裡,把蔣二、常林等小人物刻畫得活靈活現,現實生活裡這些人物存在嗎?您是如何退到故事邊緣,看待故事裡的人物的?
莫言:将我本人放進小說也算是一種障眼法,主要還是寫蔣二這個人物。
這部小說的名字也是小說裡其中一篇章節的題目。之所以用這個題目作為全書的名字,第一是因為我對這部小說特别重視,第二則是我覺得“晚熟的人”這個概念很豐富,可以有很大的闡釋的空間。
我覺得從藝術的角度來講,一個作家或者一個藝術家,為了使他的創作生命能夠延長得更長一點,還是應該躲避成熟。成熟了就代表了固化,代表不成長了、不發展了、走下坡路了。事情發展到頂點就越來越遠了、就開始虧了,樹長到極點就要開始落葉、開始枯萎了。所以要抵抗成熟,盡量使自己晚熟。我想這是一個藝術家對自己的嚴格要求,也是一種追求。
在人生的整個過程當中,是不是也需要這方面的一些東西呢?盡管不是一個創作者、不是一個藝術家,但是一個人、是一個從事某項工作的人,我覺得也應該遵循着老祖宗的教導,不要把聰明才智過早地揮霍幹淨,任何事情都應該留有餘地。
過去有句話叫“十分聰明用七分,留下三分給子孫”,就是說做人還是要有節制、要有分寸。有時候故意傻一點、吃點虧,都不算什麼問題。比如小說裡的蔣二,實際上他是一個非常聰明的人,但是在過去那種歲月裡,他一直是在裝傻,他利用裝傻占了很多便宜。
總而言之,他在裝傻過程當中體會到了很多的樂趣。我們就可以設身處地地想一想,假如我是蔣二,我在裝傻,但是我不傻,别人都認為我傻,别人都像傻瓜一樣待我,可是我洞若觀火。這個時候我裝傻的快樂是無窮的。比如,他把當年東北鄉裡三、四個智力有問題的人弄到一塊兒,坐到橋上,挽起褲腿,把腳伸到橋下的水裡。大家問你們在幹嘛?我們在釣魚。你們用腳丫子釣魚?大家看了以後都說這幾個傻子。但實際上他們傻嗎?不傻。我覺得是我們這些看他們的人才是傻子,沒有明白人家是在戲耍我們、人家是在嘲笑我們。這實際上就是一種行為藝術,是對所有人的戲弄。
莫言新作《晚熟的人》
不僅是在當年的農村,我想在整個人類漫長的曆史發展過程中,都有很多裝傻裝得很成功、最後幹成了大事業的例證。《三國演義》裡面有多少人在裝傻,劉備在裝傻,曹操在裝傻,司馬懿在裝傻。這些裝傻的人,待得最終時機成熟了,便光芒四射,幹出了驚天動地的偉大事業。
裝傻的群體是我們人類社會當中的一個巨大的群體。裝傻有它的積極意義,可以看作是一種力量的積蓄,等待時機,厚積薄發,也可以看作是一種帶着荒誕色彩的對社會的消極反抗,對某些不正常社會的一種反抗。例如,竹林七賢也是在裝傻,為什麼?因為當時的時代風險太大了。在農村,一個正常的人說句話,可能立刻會被人上綱上線,會受到種種的懲罰。一個公認的傻子說句話,大家就哈哈一笑,因為他是個傻子,不會跟他一般見識。
裝傻的樂趣,蔣二是體會到了。但我後來也寫到了蔣二突然大放光彩,成了企業家,幹得很成功。當時他買了我家旁邊一個裝滿了垃圾的池塘,大家都笑他。然而,幾年以後,這裡的地價漲了幾十倍,他把池塘填平,蓋上房子并出租,一年掙好幾萬塊錢。這也是在一些點滴小事上的一種藝術誇張。
至于蔣二這個人物的原型有沒有?我當然心裡是有數的,知道誰給了我靈感,但是絕對不完全是他,是生活中幾個有意思的人幹了些妙趣橫生的事,我把他們的故事融彙在一起,就成了我小說裡的故事。
袁思陶:您的作品中很多都是大家“熟悉”的鄉土人物。在這本《晚熟的人》中的12個故事裡,您在塑造人物方面,較之以前的文學創作,覺得有哪些突破呢?您自己曾說過想塑造一些不同于以往類型的人物,這裡面的代表有哪些?
莫言:首先,我覺得這12個故事裡的每一個人物,都是在我過去的小說裡面沒有出現過的。
莫言新作《晚熟的人》内頁
《鬥士》中的人物——武功,我最後給他的定位是一個兇殘的弱者,他這一輩子受盡了别人的欺淩,但他也幹了很多突破人底線的壞事,睚眦必報。當然,他明面打不過人家,如果公開地罵,人家要揍他,于是他暗地裡放火、投毒,壞事做盡。你說他可不可憐?很可憐。他可不可恨?很可恨。這樣的人,在我自己過去的作品中就沒有出現過。
《賊指花》這個故事在這本書裡面是相對特殊的篇章。因為它沒有回到我的東北鄉去,它主要寫的是文壇一些七零八碎的小事兒,就是一群作家、詩人在一起辦筆會,但時間過程是從80年代拉長到現在。故事的背景開始發生在松花江上;然後到了長江三峽,還碰到了當年一塊參加筆會的同行;後來又到了黑龍江上,至此一共坐了三次船。本來我這篇題目想叫《三回船》,後來寫着寫着,想起我家鄉原來的一個小戲,小戲的題目也叫《三回船》,我不願意重複,所以就放棄了這個題目。
莫言新作《晚熟的人》内頁
《賊指花》裡的武英傑,我覺得這個人物在我的小說裡也沒出現過。他外形上像一個英雄人物,敢作敢為、仗義大度而慷慨,非常符合女士心目中的男人形象,一個硬漢的形象。而且他技藝超群,還能夠空手捉蒼蠅,随意一扔,就能把空瓶子扔到5米外的垃圾桶裡去。這完全就是一個有武功的人、有本事的人。同時,他的詩也寫得很好。結果到故事最後,顯然他有當小偷的重大嫌疑,因為兩起偷盜案件似乎都與他有千絲萬縷的聯系。當然我也沒有明确地說他就是小偷。
武英傑的形象很詭異。他是市公安局刑警隊的反扒能手,專門抓小偷的。有一次抓小偷,小偷看到克星武英傑來了,就直接用西瓜刀把自己的食指剁了下來,懲罰自己。後來,武英傑夢到這根手指,就像農林業工人做嫁接一樣,把手指頭像接穗一樣嫁接到傷口上,然後就成活了、開花了,這是一個很詭異的意象。當然它也是有象征性的。像武英傑這樣有身份的人,然而他私下做的事情,是不是像《賊指花》一樣?
這裡面的幾句詩,有點像意象詩:
“我本想把那根食指
送給你
但又怕這分離的殘忍
傷了你的心
我夢到那斷指,如同接穗
嫁接在你的腮
萌芽抽條并開出
詭異的花朵
仿佛貓的笑臉
賊指開花”
在《等待摩西》中,摩西這個人物确實是有人物原型的。這篇小說也很特殊。我在2012年完成了這部小說的前半部分,寫到了一位妻子在她丈夫失蹤幾十年以後,一直堅持到處尋找。她家旁邊是個加油站,她每天都會提着小桶、提着漿糊,拿着小廣告去往卡車上貼。實際上貼的是寫給她丈夫的信,例如兒子女兒也大了、外孫也有了、你回來吧之類的。
後來,2018年我去膠東半島尋訪我當兵舊地時,恰好碰到了我那個失蹤了很多年的同學的弟弟。我問他,你哥還沒有消息嗎?他說,回來了。我說,他去哪裡了?他說,不知道。他自己說去哪兒了?他一會兒說大興安嶺,一會兒說去了一個海島,而且也不知手機為何物,也不知信用卡為何物。就這樣一個故事。
我發現,如果我寫到他妻子到處貼尋人啟事就結束,也很完整。但是這個故事本身發展了,小說所依據的事件原型在這個時間的洪流裡面往前發展了,而且又有了一個新的結局。所以,我把小說又續寫了5000多字。我前兩年也反複講,故事跟樹木、跟人是一樣的,它是會自己生長的。《等待摩西》就是小說自我生長的過程,作家有責任把後來生長的部分再寫出來。
莫言新作《晚熟的人》内頁
《詩人金希普》和《表弟甯賽葉》,是姐妹篇。這兩位主人公也是有一種互相印證的關系。他們兩個是文友,曾經是同學。盡管金希普總欺負甯賽葉。甯賽葉實際上是很樸實的,他就是農村裡的孩子,愛好文學。
莫言新作《晚熟的人》内頁
我筆下所有的人物非要找個原型都是能找到的,都是有一些細節相關的。但,整個人物大部分的行為,還是虛構的。
我寫了很多農民。現在的農民跟過去不一樣了,有的農民是在田地裡邊工作,有的農民在外面打工,也有的農民在寫詩,也有的農民在寫小說,也有的農民在網絡上招搖撞騙,現代社會的農民是形形色色的。為什麼我一直還在寫農村和農民?因為我覺得現在的農村跟城市已經沒有什麼界限了。
以前在農村裡沒有電話、沒有電、沒有自來水,現在這些都有了。城市人所享受的物質生活,農民全部享受到了,而且現在很多農民對網絡、對智能手機的使用,對現在年輕人玩的抖音、微博等,都很熟悉。不止是農村的年輕人在玩,如果僅僅是農村的年輕人這樣玩不奇怪,因為他們都有在城裡生活的體驗。那些年過花甲的農村老人,也會熟練使用手機。大部分農民都成了智能手機的使用者,他們都無師自通地成了網絡大海裡的遊魚,他們在網絡大海裡扮演着自己的角色,尋找着自己的食物,有時候也能撲騰出大大小小的浪花……
莫言新作《晚熟的人》内頁
《紅唇綠嘴》就是講得一個互聯網時代的農民的故事。小說裡的人物“高參”有兩個微信公衆号,一個叫紅唇,一個叫綠嘴,她擅長在這兩個公衆号上運作販賣謠言。我賣給你一條謠言,比如:你跳到河裡救了兒童,算英雄行為。但你又不把自己當外人,像教育自己的孩子一樣教育落水兒童。結果孩子的家長來了,你又居功自傲,像孩子家長的家長一樣教育人家,最後結果是你跟家長打起來了。你的性格一下子通過這個謠言給塑造起來了:這麼一個傻不隆咚的人,跳到河裡救了人家孩子上來,還打人家的孩子,然後因為孩子的母親來了,又和孩子母親打架。我覺得這對你的形象沒有任何損害,但這是個謠言,我賣給你1000塊錢,你買不買?她利用這樣的方式,賣謠言謀生。
總之,這樣一種互聯網時代農村人物的形象,在我幾十年的農村題材小說裡還沒有出現過。這并不是說我有特别的創造力,它的誕生是因為遇到了這個時代。50年前寫小說不可能塑造出這樣的人物,就算你有上天入地的想象力,也想象不到像《紅唇綠嘴》裡面所描寫的利用網絡賣謠言的人的存在,因為互聯網時代還沒有到來。
莫言新作《晚熟的人》内頁
《火把與口哨》裡面的三嬸,是一個非常堅強得令我敬仰的女性形象。她非常不幸,但她又有非常高的智慧,是一位智商極高的女性,而且很寬容、有理性,對事物有冷靜的分析和判斷能力。在她最終面臨巨大的痛苦和災難時,沒有被痛苦打倒,而是堅定不移地按照自己所想的,制作了火把,查清了狼窩的位置,最後果敢地、英勇地去複仇。我在描寫這個女性時,心中是充滿了敬仰的,我覺得三嬸真是太了不起了。一個女性在重大打擊面前沒有被打垮,而是一步一步地去實現自己的意圖。這絕對是非常正面的一個人物形象,當然這裡面有很多傳奇色彩,比如她能把口哨吹得出神入化、蕩氣回腸。
小說裡三叔也是口哨王,能夠吹出四個八度。他發明了呼氣能發聲、吸氣也能發聲的吹口哨方法,解決了口哨演奏中聲音不連貫的問題。一般人吹口哨不會運氣就憋得上氣不接下氣,一換氣就會斷掉,會斷斷續續的。三叔發明的這種吹口哨新方法,能夠演奏非常複雜的樂曲,民歌可以吹,西方的交響樂也能吹。在現實生活中也有這樣的例子,青島有一個口哨王,這個人就能達到這種技術高度。
莫言新作《晚熟的人》内頁
袁思陶:《晚熟的人》是您獲諾獎後8年來第一部面世的新書。您期望這本書出版後,跟讀者産生怎樣的共鳴?
莫言:我希望讀者能夠從這本書裡讀到自己,讀到微妙之處能會心一笑,感覺到仿佛在寫我的故事。我也希望讀者能夠從這本書裡讀到他自己完全不熟悉的人物,知曉世界上原來有人是這樣生活的。我想,這是一個作家很高的追求。讀者能夠從作品中發現自我,又會發現與自我完全不一樣的人物。
二、《文學的故鄉》證明作家與故鄉是分不開的
袁思陶:最近,我關注到7月20日至26日,紀錄片《文學的故鄉》在央視紀錄頻道播出。我們通過《文學的故鄉》,也重新了解了您好多重要作品的創作過程。請問您是如何理解“文學的故鄉”的?您認為,作家的創作與自己的故鄉記憶是怎樣的一種關系?
莫言:“文學的故鄉”,首先我覺得是作家的故鄉。現在我們的紀錄片所呈現出來的,就在于表現作家的故鄉:我的“高密東北鄉”、賈平凹的“商州”、遲子建的“大興安嶺”和“雪國”、畢飛宇的“江南水鄉”、劉震雲的“河南延津縣”,還有阿來的“川南藏區”。
首先,在地形地貌上、自然風光上,這六個地區的區别很大。通過六位作家家鄉風光的展示,也讓讀者感受到我們偉大祖國的豐富和遼闊。即便不看我們這些人物的故事,隻看風光,也會感慨很多。
其次,這個片子揭示了作家的故鄉跟作家的創作之間血肉相連的關系。我記得遲子建的一本小說叫《北極村童話》,她就是在漠河長大的,可能最熟悉的就是白桦林、雪、寒冷。所以,她這本小說裡就寫了她最熟悉的東西。而這個地方本身就具有童話色彩,所以她寫的也是《北極村童話》。到了寒冬臘月,春節的時候,紅燈籠點起來、蠟燭點起來,外面白雪皚皚,那樣的一種氛圍,在很多北歐的童話中都可以感受的到。所以,如果她不是漠河長大的孩子,她雖然也可以寫這類故事,但要寫得這樣準确、這樣的感情真摯,就做不到了。小說裡有很多細節描述,是外鄉人體驗不到的。而一個别人體驗不到的細節你寫出來了,會令故事更具說服力,這在小說創作中是很重要的。有的故事明明是假的,為什麼寫出來大家都相信呢?因為它的細節特别真實,讓大家不得不信這個事情是真的。
至于其他幾位作家,我想也都一樣。阿來跟他故鄉的關系,躺在開滿了野花的山坡上,就感覺到他是這個山坡的一部分。他不是他母親所生的,而是這個大自然生出來的。就是這樣一種親切的東西,我覺得是對文學,對任何藝術家,包括對我們每個人,都是非常重要的。
莫言與當地鄉親交流
如果我們生下來,一直在家鄉,不離開家鄉也許體會不到家鄉的重要性、家鄉的美、家鄉很多讓你不如意的地方、家鄉讓你擺脫不了的東西。但是,你如果離開了幾十年以後,回頭再看,你就感覺到家鄉跟你實際上是血脈相連的,你要完全切開是不可能的,尤其是你是做文學創作的。
而且,誰能夠擺脫自己的童年生活、少年生活呢?誰能擺脫對母親的回憶呢?而這都是跟故鄉密切聯系着的。所以,我也說故鄉并不完全一定是父母之邦。比如說你現在生活在哈爾濱,但是你祖籍是山東高密,到底哪個算是你家鄉?那當然是哈爾濱。因為這是你母親生你的地方,你童年、少年時期住過的地方,你的記憶是跟這個密切相關的。而山東高密,不過是你父親或者你爺爺生活的地方,那是他們的故鄉。
所以,我想從多個角度都可以證明作家與故鄉是分不開的。而作家對故鄉的贊美,也是對祖國的贊美。祖國是由無數的故鄉構成的。我們看起來寫我們的故鄉,寫一個很小的地方,寫那一畝三分地,實際上我們還是在寫祖國的一部分。看起來是寫了家鄉的男男女女,但是他們就是人民的構成部分,所以我們也是在寫人民。我歌頌了我的鄉親,也歌頌了人民。
而且,我們不同作家的故鄉都有各自的特殊性。我的高密東北鄉的自然風光、人文地理、方言土語,跟阿來的故鄉是不一樣的,區别很大。他是藏語區來的。但是,我這小說裡所描寫的人類的情感,也能夠打動阿來。阿來所描寫的藏族人民的情感,依然也會讓我熱淚盈眶。那就是我們既強調了各自的特殊性,我們同時也都寫出了人類的共同性。好的藝術作品,一定是特殊性和共同性的統一。
三、寫作,就要像田鼠一樣擴大地盤
袁思陶:據我了解,您近幾年來一直在考察故鄉高密周邊的很多縣城,廣泛收集創作素材。下一步您有什麼樣的創作計劃?
莫言:我寫作,就像田鼠一樣在擴大自己的地盤。我一直在寫高密東北鄉,但是高密東北鄉的邊界是物質性的、是有限的,而文學性的邊界卻是不存在的。所以,我認為高密周邊的像諸城、青州、濰縣、昌邑、平度、膠州等縣、市發生的故事,在這裡生活的一些典型人物,都可以變成我文學創作的素材。
而且,我對高密周邊縣的曆史和現代生活,都非常感興趣。我一般先從閱讀這些地方的文史資料開始,了解這些地方的曆史變革、這些地方的土特産、這些地方的曆史文化名人、這些地方的自然風光,以及這些地方的曆史典故、傳說和神話等。再進行實地考察,去看當地的博物館,從理性上、文字上更準确地進行了解。雖然這些東西不一定都有用。譬如說,我這次到昌邑的博物館,了解到昌邑盛産絲綢,在清末民初的時候,昌邑絲綢在南洋名氣很大,很多人背着絲綢的包袱下南洋,遠至馬來西亞一帶,沿街叫賣。這些是否會寫到未來的作品裡、寫到我的下一部小說裡呢?也許我會把一個賣絲綢的人的故事,移植到我的小說裡變成了一個賣棉布的人。這個人的精神是可以完全移過來、借過來用到新作品裡的。
莫言近照
袁思陶:您認為在當下這個多元化、數字化的社會當中,提倡經典書本的閱讀,還能産生什麼樣的價值?
莫言:這個價值太大了!我們上到領導人,下到少年兒童,誰開口能離開經典呢?各國元首在訪問其他國家時,都會把自己國家的大作家“拿”出來。譬如,去訪問俄羅斯,他們會說看看我們的托爾斯泰,看看我們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去哥倫比亞,他們會說看看我們的馬爾克斯;去法國,他們會說看看我們的巴爾紮克、雨果;去德國,會說看看我們的歌德……我們中國也有很多的大作家,比如李白、杜甫、蘇轼、曹雪芹等。他們就是我們國家的民族文學符号、文學典型、我們文學作家的代表,這種時代裡程碑式的文化人物永遠是我們民族的驕傲。
每個讀者、每個人都是在閱讀經典當中成長起來的。我們的藝術素養、藝術品味,實際上都是通過閱讀經典培養起來的。例如,一個孩子在三、四歲時背了200首唐詩。你感覺到沒用,也許他過兩年忘掉了。但是,他背唐詩的這段過程已經潛移默化地變成了他的文化基因。他對語言節奏感的把握、對語言韻律美的感受,慢慢地形成了這種文化基因。所以,在當下,我覺得閱讀經典依然是非常重要的。
莫言新作《晚熟的人》
文學不如科學有直接的作用。比如,我發明了一種心髒的支架,可以給很多有心髒病的人帶來福音。我寫了一部新的小說,能給誰帶來福音呢?這是沒法衡量的。如果是真正的好作品,它會随着時間沉澱慢慢地變成經典。
你說當下作家的作品有沒有經典?這個不是說不敢回答,是不能回答。因為經典是時間來确認的,它隻能在時間、在文學、在閱讀的曆史進程當中,慢慢地獲得自己的經典地位。所以,不管誰說我現在寫了一部經典,這都是一個很荒誕的說法。哪怕大家都在說好的作品,現在能否确定它的經典地位呢?也不一定。所以,我們現在努力地好好寫,争取把小說寫得自己滿意,也讓讀者看了以後認同。至于它是不是能夠成為經典,這個問題就交給時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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