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梓煜在排練室練功。

長江日報記者胡勝 攝

去年，胡梓煜在《打花鼓》裡飾演賣藝漢。

□ 長江日報首席記者楊佳峰

上午9時點名，交手機、練基本功、吊嗓子，下午練出手、練槍，晚上響排（注：有樂隊參加的排練，不穿演出服裝，不化妝），武漢漢劇院7樓排練大廳作息時間雷打不動，已在此練功10年的胡梓煜，早已習慣了這種節奏。

3月3日，右腳略顯沉重的胡梓煜像往常一樣來到大廳練功，踢腿、翻小跟鬥，“右腿還沒有完全康複，隻能做些動作較小的适應性訓練”。今年1月27日，胡梓煜在訓練中不小心拉傷了右腿腳踝，這讓多年的舊傷再次複發。

2008年，10歲的胡梓煜開始學楚劇，4年後他轉學漢劇。寒來暑往14年，從楚劇到漢劇，從醜角到武生，今年23歲的胡梓煜一直在為夢想努力着，“學醜角可能是誤打誤撞，但現在是真愛上了。”

■ 10歲兒子要去學戲，父親整晚難入眠

醜角在很多人看來是搞笑不正派的角色。濃眉大眼、五官端正、身材挺拔，沒有了鼻梁上一抹白色，胡梓煜與長江日報記者眼中的醜角形象相去甚遠。

胡梓煜在《打花鼓》中的醜角演出，讓同樣從事漢劇表演的王奧着迷，“扮相和身段都很漂亮”。胡梓煜當時鼻梁處是白色顔料繪制的“花蝴蝶”，他不僅演活了小人物，也讓王奧第一次覺得醜角原來也可以這麼帥。

生活中的胡梓煜舉手投足與醜角無關。但他一到戲台上，鹞子翻身、前後空翻，讓人眼花，“戲曲是門綜合藝術，唱念做打樣樣精通才行。”

時光回溯到2008年，那時的胡梓煜隻有10歲，在黃陂區長軒嶺小學讀四年級。一天，黃陂藝術學校到長軒嶺小學招生，希望從鄉村招募一批幼童振興楚劇。

古怪精靈、活潑好動的胡梓煜引起招生組老師的注意，要求聽一聽胡梓煜的嗓音。體育和美術成績在班上名列前茅的胡梓煜并不怯場，一曲《讓我們蕩起雙槳》的童聲，打動了招生老師。

“放學回家跟你爸爸媽媽商量下，去黃陂城區上學行不行？”胡梓煜将招生老師的話帶給了父母。這讓在當地做汽修生意的父親胡才祥一晚上輾轉反側睡不着。

胡才祥回憶，班主任說兒子胡梓煜有這方面天賦，但他知道，學楚劇是完全不一樣的路。他後來也想通了，各行各業都需要有人，就像自己從事的汽修，應該讓孩子去闖一下。

楚劇是形成于湖北黃陂、孝感一帶的地方花鼓戲，從進入城市算起有100多年的曆史。2006年，楚劇入選國務院首批非物質文化遺産保護名錄。

胡梓煜成了黃陂藝術學校楚劇班的一員，也是當年長軒嶺小學唯一外出學楚劇的孩子。“10歲的孩子學唱楚劇去了！”消息一傳開，長軒嶺小學轟動了。

胡才祥的親朋好友中有人直言：“這是一條與衆不同的路，萬一學戲失敗了，不是耽誤了孩子前程？”這讓胡才祥有了壓力，兒子雖然性格開朗，但能不能吃得苦，又能不能堅持到最後，他心裡沒底。

■ 牢記醜角之“美”，首次登台引哄笑

黃陂藝術學校楚劇班設在黃陂楚劇團。2008年8月，胡梓煜和其他40人到黃陂楚劇團報到，開始練習楚劇童子功。

“有靈氣，喜歡動。”專業老師李天文一眼看中了胡梓煜，覺得他很符合醜角的角色定位。胡梓煜當時對什麼是醜角完全不懂，隻知道和其他兩個小朋友一起每天翻跟頭。一年後，他們3個醜角才開始進行專業訓練。

寒暑假，胡梓煜去親戚家串門，聽說他在學楚劇的醜角，總是惹得滿屋子的人哈哈大笑。大人們的笑聲讓胡梓煜不明所以，“他們喜歡盯着我發笑”。

胡梓煜後來隐隐覺得，演醜角是不是不太好？自己為何會被人取笑？很長一段時間，這成了他解不開的心結。有了心結，排練時，胡梓煜會變得害羞，放不開。

“愛上醜角這個行當，與楊老師分不開。”在黃陂楚劇團請武漢漢劇院醜家名角楊漠超為黃陂藝術學校楚劇班授課後，胡梓煜開始覺得醜角原來也很有趣。

胡梓煜至今記得，個子不高的楊老師裝扮很不同，有風衣、禮帽和煙鬥，眼睛裡透着淩厲，偶爾還蹦出一句漢腔，這讓他覺得特别好玩。他們經常藏楊老師的煙鬥，讓他找不着。

“涼一邊去！”胡梓煜被訓哭是常有的事，楊漠超有時候用藤條追着3個小醜角滿場跑。藤條高高舉起，又輕輕落下。“我知道楊老師是吓唬我們的。”七旬的楊漠超追不上胡梓煜他們，累得在地上大口喘氣。

楊漠超會給徒弟講自己的故事，也會講自己的老師李羅克的故事。戲曲對醜行雖有“科诨”“戲谑”之要求，但那隻是一部分，最重要的是表演人物要形成醜而不醜、俗而不俗的藝術風格。楊漠超的老師李羅克4歲登台扮演《三娘教子》中的小薛琦，被譽為“四歲紅”“小滑稽”，“年紀比你們小多了”。

作為漢劇國家一級演員的李羅克，不迎合低級趣味。《打花鼓》經李羅克改編後突出主人公善良、正直的本性，塑造了一個勤勞、耿直、疾惡如仇、敢于反抗的藝術形象。這也是後來胡梓煜以醜角入戲《打花鼓》，卻能體會到醜角并不醜。

多年下來，楊漠超将醜角的表演要求概括為“高、輕、飄”，即技巧有高度，動作輕盈，形體飄逸。在他看來，醜角表演以诙諧風趣為主，重做功，舞蹈性強。行當雖醜行，但醜而不醜，相反在舞台上呈現出來的是很“美”的畫面，要做到吐字清晰，念白有力，表演做功樣樣齊全。

這種醜角之“美”被胡梓煜牢記在心，并在舞台表演中不斷被強化，最終成了王奧眼中的帥。“不錯，是那個事！”胡梓煜的表演如今也經常引來老師楊漠超的誇贊。

13歲時，胡梓煜在楚劇《雙下山》中飾演猛悟和尚，那是他首次登台演出，一出場便引來台下的一陣哄笑，“觀衆發笑是因為覺得好玩”。至今，胡梓煜覺得他出場要是沒有笑聲，那他的表演就是失敗的，即使在國外演出，他也這麼看。

■ 從楚劇轉學漢劇，繼續習醜角

學習楚劇4年之後，胡梓煜自告奮勇和黃陂楚劇團的一位小夥伴一起報考了武漢市藝術學校漢劇校外班，并被錄取。

漢劇發源于湖北，流行于長江、漢水流域的武漢及周邊地區，早期稱楚腔及漢調、漢戲，後改為漢劇，是京劇的母體之一。2015年病逝的陳伯華，是“漢劇藝術大師”。

漢劇和楚劇中都有醜角，動作可以相互借鑒。對于這次轉行，胡梓煜認為是自己選擇的自由，而黃陂楚劇團則有些不舍，反複做工作才答應放人，“選一個苗子不容易”。

武漢市藝術學校為培養漢劇接班人，于1953年首開漢劇專業班，至今已招收了6屆中專生。

“招生不易！”第27屆中國戲劇梅花獎獲得者、武漢漢劇院副院長王荔向記者介紹，武漢漢劇院依托武漢市藝術學校舉辦的2012級漢劇校外班，是武漢漢劇院時隔16年後恢複招生。

當時，武漢漢劇院四處打廣告物色好苗子，跟孩子父母做了很多解釋工作，最後才挑選出42名學員，最小的隻有七八歲，最大也不過15歲，胡梓煜、王奧、張靜雯等都是2012級學員。

當初，與胡梓煜一起在黃陂楚劇團學戲的另兩名小醜角後來各奔東西，其中一個放棄了學戲，另一個後來去了位于孝感的湖北省實驗楚劇團。

“學這個要不要上文化課？要不要參加考試？”胡梓煜從黃陂前川到了武漢中心城區後，昔日的同學總有人打聽他的去向。

由楚劇到漢劇，不會說武漢話的胡梓煜面臨挑戰。“漢劇和楚劇的基本功差不多，不同的是聲腔和報字。”胡梓煜轉學漢劇後最大的困難是報字不準，慢慢學會漢腔後才調整過來。

2012級漢劇校外班的42名學員中，演員方向34人，樂隊方向8人，除少量“梨園子弟”外，大部分是胡梓煜這樣的戲曲愛好者。

這42名學員入學後，漢劇的全部角色在一個班齊了——一末、二淨、三生、四旦、五醜、六外、七小、八貼、九夫、十雜的學員都有了。轉學漢劇後，胡梓煜繼續習醜角，并與同班的王奧成為漢劇“五醜”中的同學。

相似的家庭出身和生活經曆，讓胡梓煜和王奧走得很近。王奧上小學時愛玩，爸爸和奶奶喜歡看楚劇《三岔口》，對劇中的醜角很感興趣，當他把“五醜”作為自己的專業行當時，他們還高興了一陣子。

随着學習的深入，胡梓煜和王奧都明白醜角也不都是小人物。醜角可以是上到皇帝下到小混混，不論鼻子上是“豆腐塊”“倒元寶”，還是“花蝴蝶”，在他們看來都挺美的。

■ 從醜角轉到武生，希望戲路能更寬

2月20日下午，折子戲《四傑村》在湖北劇院演出，這是胡梓煜首次擔綱主演武生，王奧則以醜角出場，而八貼張靜雯則飾演劇中的鮑金花。前一天，他們還在《狀元媒》中有過合作，胡梓煜飾演小太監，王奧飾演老生，張靜雯演宮娥。

“《四傑村》是我轉行第一次演主角，但不算很成功。”武生威武雄壯，胡梓煜因右腿腳踝處有傷，沒有将自己最好的動作展示給觀衆。在表演翻越城牆時，為不露破綻，他特意要求在牆下放個墊子，以免空翻後再次傷到腿部。

在半小時演出中，胡梓煜表現得小心謹慎，而醜角王奧很是活躍，一口氣5個空翻，台下叫好聲連連。飾演鮑金花的八貼張靜雯也是一身英武。

對于自己改演武生，胡梓煜說：“醜角講究蹲裆，是一種特殊站姿，身段要求圓小，自己個子有點高，不太适合‘五醜’。我想逐步向武生方向靠，這樣自己的戲路會更寬。”

2012級漢劇校外班42名學員，除2人轉專業，2人考上戲劇大學外，絕大部分畢業時被編入到武漢漢劇院二團，現在平均年齡不到30歲。

“我們鼓勵每個男生要勝任兩個行當。”對于胡梓煜的角色轉換，武漢漢劇院二團團長黃智勇接受采訪時表示，胡梓煜演武生并不會固定，具體得看未來個人怎麼發展。

楚劇小戲多，漢劇大戲多，需要的演員也多，如漢劇《貴妃醉酒》需要19名演員和8名演奏，一共要27人。

“學藝沒有捷徑，一個動作練3年，也不能說到位。”黃智勇對每日的練功抓得很緊，即使有傷在身的胡梓煜也在堅持練功。

“學戲14年，大大小小的傷病不斷。”胡梓煜右腳踝處筋反複拉傷已經變形，雖然不影響走路，但每天早上起床後腳背總是有些痛。

多年努力，胡梓煜也換來了一些回報，2015年他奪得全國職業技能大賽藝術技能三等獎。

這些年，胡才祥還是放心不下兒子。2019年的一天，他特意停了一天汽修生意，跑到武漢劇院看漢劇《擋馬》。

那天，兒子胡梓煜飾演醜角。“表演很到位。”台下，胡才祥的眼裡泛着淚花。

來源： 長江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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