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
——《論語·先進第十一》
春天某個下午在後山湖邊看書的時候,有涼風拂面而過,突然就想到了《論語》裡的一句,“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這是中學時在一篇名叫《子路、曾皙、冉有、公西華伺坐》的文章裡學到的句子,當時隻覺得很美罷了,奈何繁重的學業已教我們無暇享受那樣的快樂。
臨近大學畢業,事情并不多,也就能抽出些時間做些自己想做的事情了,也就有了某個午後在後山的感觸。
兩千多年前,孔子問伺坐一旁的衆弟子:“假如有人能夠理解你們,你們打算怎麼做?”衆弟子或談治軍、或談富國、或談守禮之道,唯獨曾皙對曰:“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原文中說曾皙在回答老師的提問之前,“鼓瑟希,铿爾,舍瑟而作”。原來衆師兄弟在回答老師的問題時,曾皙是在悠然鼓瑟的,想必這曾皙是個浪漫的人。同為孔子弟子,子路乃是率性之人,志向遠大,想的是要治“千乘之國”,估計怎麼也想不到曾皙這小師弟有這般想法。
如今,在湖邊讀書,春風拂面,突然想起曾皙的話,才猛然理解了孔子那一聲喟然長歎的心情。如此閑适的時光才是最難得的,也是最難追求的到的。湖邊戲水的頑童,衣服上已經濺滿水漬;孩子的爸爸媽媽們一邊聊着家常裡短的瑣碎,一邊時刻注意着自己的孩子;老人們面帶微笑,安詳的享受這一日的春光;還有作畫的學生和如我一般閑着在湖邊看書的青年。
讀小學的時候,學校後邊有個不大不小的水庫,五六月份,夏天剛剛到來,就常常和一幫小夥伴湧入水庫裡戲水,這當然是躲着父母和老師的。我們是在礦區裡長大的孩子,沒有遊泳館,沒有專門教遊泳的老師,甚至沒有救生圈,我們的快樂和安全感全源于幾塊漂浮的泡沫和木闆,還有幾個大一點的孩子。那時,我們一路歡呼的跑到水庫邊,以最快的速度脫光所有的衣服,從高處一躍而下,濺起的水花在下午四點多的陽光中閃耀起銀色的光芒。什麼準備活動之類的全都沒有,想到的隻有那清涼的水。
有一段時間,傳言水庫裡有所謂的“水猴子”,會把人拖到水裡淹死,然後吃掉。我們一群小孩兒怕得不得了,好幾天都沒敢去水庫,後來,還是有膽子大些的,先去了幾日,我們見什麼事情也沒發生,就漸漸忘記了那被傳得神乎其神的“水猴子”,又鑽進了水裡。
在水裡玩兒的累了,就爬出水庫,穿上衣服,一大堆小孩兒結伴回家。現在想到這些的時候,我還能憶起從水裡爬向岸邊時,石子硌腳的感覺,就好像是昨天。回家的路上,晚風吹在身上,小夥伴們歡歌笑語。這可不就是曾皙所說的那樣嗎。
回了家,身上的水早已幹透,母親問起為何回來晚了,就說在學校打掃衛生、寫作業之類的。總之,小時候想要撒謊,就總是有理由的。父母若問起是不是去哪兒玩兒水了,就死不承認,于是父母也無可奈何,隻是一再告誡不要去水庫,說每年都有好些孩子因為在水庫裡遊泳淹死了之類的事情,試圖讓我們心生畏懼。後來長大了,才明白,在水庫裡遊泳的事是瞞不了的,因為身上的味道不那麼容易很快就散掉,就像是抽過煙身上的煙草味一樣。
讓我感到慶幸的是,整個童年,我的小夥伴都安全躲過了“水猴子”,躲過了腿抽筋,躲過了父母口中說來就來的死亡,那些記憶,因此不是黑色的,因此是快樂的。
多年以後的今天,想起那時從水庫出來,瑟瑟發抖的夥伴們,想起迎着晚風一路歡歌的我們,想起在綿延的礦山裡快樂生長着的每一個生命,襲上心頭的是一種淡淡的懷念,這其中,夾雜着某些羨慕的成分。
這個畢業前的最後一個春天,心情其實并不是那麼的暢快,那些兒時天不怕地不怕的膽量和不問前程的天真心性畢竟已經成為過往,令我們糾結的事情說多不多,說少不少。突如其來的迷惘和空虛不動聲色的爬滿我們生活的每一寸空間,孤獨像一顆種子,它破土而出的那種力量已經蠢蠢欲動多時。
我們經營着貌合神離的人際關系,說着帶有讨好意味的話,幻想着不着邊際的前程。那些快樂純真的東西離我們的生活越來越遠,那些所有曾經轟轟烈烈的存在過的夢想連同那關于暮春時節的美好日子已越來越少的出現在我們的言談中。
也許,我們這一代人是幸福的,我們有豐富的物質,我們有良好的學習生活環境,比起父母親那一帶,我們不可能再經曆70年代的動亂,我們的童年少有黑色的味道,我們不必一邊打豬草一邊想着作業,也無需一邊放牛一邊讀書,可我們都明顯的感覺到,我們并不滿足。我們呆在家裡,一整天對着手機,卻與父母少有言語;我們呆在宿舍,一整天對着電腦,卻不過是在不停的刷新着人人和微博。我們的快樂與激情被充斥于我們所能看的到的世界的每一個角落裡的物欲大口大口的吞食着,想要阻攔,卻早已無能為力。
這一段時間,在心裡一直糾結着一個問題,說來其實再簡單不過:是捍衛夢想,還是屈從現實?這問題倘若問起家人朋友,大概絕大多數人都會先鼓勵我捍衛夢想,然後再勸我要認清現實。我想不到好的答案,最多能做的不過是繼續等。我一直隐隐覺得,有某種足以點燃我的激情的力量正在潛滋暗長,它也許是要我不顧一切的追尋夢想,也許是要我不懼現實殘酷,勇敢面對。可能,這從來都不算個問題。
人人上,同學朋友一個個的表示把自己賣給了某某公司,也有人已經開始寫考研心得。忙着調劑的、找工作的、租房的以及分手攤牌的,百态人生,帶着某種無奈,帶着某種困倦。因為都知道,那一刻,夢想離去的速度猛然加快。柴米油鹽的日子馬上就到了。
有人說,困倦不是慢慢積累的,它是一下子出現的。突然就有那麼一閃念,累了,倦怠了,想要丢掉擁有的一切,然後徹夜無眠的衡量,終究是舍不去那些花了好些心思得到的東西,帶着得過且過、能忍則忍的心态回到原有的生活。一輩子,能走出去的人少之又少,潇潇灑灑、快意恩仇、仗劍天涯畢竟隻是武俠小說裡的境地,能做到這般的人隻出現在昙花一現的夢中。
平平淡淡,想要的生活雖說不過如此,卻不知這才是人終其一生也難實現的。采菊東籬,也是要填飽肚子才能有力氣的。
我想起曾皙的話,越發的覺得要珍惜這最後的時光。過了這個季節,夢想連妥協的餘地恐怕都沒有了。
我并不悲觀,我一直想,這不過是生活,快樂有時候是需要自己去尋找的,生活的快樂也全然不止實現夢想這一種。
每一種快樂的背後,都難免要經曆痛苦的日子,捍衛夢想也不是不可以,唯一擔心的不過是那些未知的代價罷了。瞧,現在我也變成了個“商人”,凡事都要考慮成本和利益了。反過來想,生活要處處都是快樂和滿足,也一定是不完整的,沒有過痛苦的經曆,再大的快樂也難以滿足人心。
我想,終有一日,我能找到那個多年前從水庫裡出來被晚風吹拂着的濕漉漉的自己,身影在五六點溫柔的日光中被一點點的拉長,那些黏在身上和衣服上的水滴,享受着傍晚太陽的餘溫,一點點的變小,一點點的蒸發在空氣中,風吹起衣角,都是水草腥甜腥甜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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