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朱文穎】
我的天性更接近一種純粹的詩性,或者一種純粹的理性。——朱文穎
蘇州是個很像寓言的城市。這寓言,倒不是“農夫與蛇”、“狼來了”、或者類似于“西門豹罷官”的曆史故事。這類寓言,往往會在一個詳盡過程的最後,告訴大家一個證據确鑿的道理。比如說,西門豹的故事說明:“正直的人,如果遇上心術不正的上級,就會受壓制,容易被誤解。以緻造成人妖颠倒、是非不分的反常現象。”諸如此類。
蘇州這寓言的意義,就要複雜得多。這是個邊緣有些模糊的寓言,底子也是暧昧的。三言兩語,很難講清。換句話說,這個寓言非常巨大。首先,它有着極具炫惑力的外表:陰柔,溫潤;華麗,靈秀──既歲月靜好,現世安穩,又繁花似錦、歌舞升平。
在蘇州,有個叫做耦園的園林。不算最有名。耦園很小,然而僻靜,清雅。在裡面喝茶,十元以上的“龍井”、“碧螺春”,就可以去坐裡間的雅室。“炒青”則委屈些,隻好将就外間的藤椅木桌了。不過,好壞的界定也并非如此簡單。因為雅室裡放的是新漆小圓桌,亮,而且滑。油漆也是剛上的,紅得太過,反不如外間斑駁的舊桌來得有茶味。但雅室外面有好幾棵銀桂。秋天一深,香氣是讓人驚豔的。這才突然讓人覺得:有時候,錢畢竟也能買來好東西。
就是這種曲曲折折的小樂趣,小享受。波瀾不驚的。在蘇州,卻是鋪天蓋地。像黃梅天的雨。而其中的好處,隻有在這城市平心靜氣地住上一段日子,并且恰好逢上平心靜氣的心境,才能細細加以體會。
我們所熟悉的林語堂先生,應該是體會過的。他說過這樣的話──是從女人開始的。并且,還是個蘇州女人。 他說:芸,我想,是中國文學中最可愛的女人。為什麼可愛呢?林語堂先生設想了這樣的情境:可以出入其家,可以不邀自來和她夫婦吃中飯。或者當她與丈夫促膝談書畫文學乳腐鹵瓜之時,你打瞌睡,她可以來放一條毯把你的腿腳蓋上。
這芸,就是芸娘。蘇州人沈複所作《浮生六記》中的女主角。這情境,其實就是有關蘇州的情境。仍然是個寓言。有關生存的。林語堂所着迷的芸,按照書中的描寫,可以推斷她娴靜清秀,常在鬓邊插幾朵小而白的茉莉花;她和夫婿住在滄浪亭的愛蓮居;她喜歡用麻油加些白糖拌鹵腐,還喜歡用鹵瓜搗爛拌鹵腐——芸,以及她的丈夫,“他們追求美,追求恬淡與自适的生活” 。但是,請注意林語堂接下來所發出的感慨。他說在這故事中,他仿佛看到中國處世哲學的精華,在兩位恰巧成為夫婦的人的生平上表現了出來。兩位平常的雅人,在世上沒有特殊的建樹,他們與世無争。悲劇來自愛美的天性與現實之間的沖突。最後,林語堂得出了這樣的結論:
他們太馴良了,所以不會成功。
華美的絲綢亮緞袍子上,悄悄爬了隻虱子上來。但還僅僅是隻虱子,不緻于發展成為鼠疫。所以說,絲綢還是絲綢。亮緞還是亮緞。華美也終歸華美。更何況,這袍子舒适,整潔,還微微貼肉──适合過過南方的家常日子;适合鎮靜、安定;适合了解“活着”的某種底子;當然,也适合療傷或者做夢。
怪不得《長恨歌》裡王绮瑤海上繁華夢破碎以後,緊接着的,就是邬橋一段。雖然王安憶說,邬橋隻是江南的一個小鎮,但我總覺得,其實邬橋就是蘇州。是比蘇州更蘇州的一個幻影。一種涵括。一個寓言。
“邬橋這種地方,是專門供作避亂的。這種小鎮,在江南不計其數,也是供懷舊用的。動亂過去,舊事也緬懷盡了。整頓整頓,再出發去開天辟地。”“它是有些佛理的,講的是空和淨。但這空和淨卻是用最細密的筆觸去描畫的。”“這類地方還好像通靈,混沌中生出覺悟,無知達到有知。”
每句話講的都是蘇州。都是關于蘇州的寓言。 那樣的傾城之戀,那樣的刻骨銘心,那樣的花團錦簇歸于破敗之後,不去蘇州,又能去哪裡呢?在這個城市裡,微風吹吹,小雨下下。到滄浪亭喝杯茶,去玄妙觀燒支香,然後,再到觀前街采芝齋買兩塊酥糖。傷,也就慢慢好了──
不是真的好了,而是麻木。但這麻木不是木知木覺。是姑妄言之姑聽之,是“自有定數,何待再說”。是倦怠。是宿命。
不過,有些時候,這現世安穩的日子,也會起些小小的波瀾。有一次,我給人請去吃花宴。說是用剛摘下來的荷花、玫瑰、茉莉做的。吃飯的地方也特别,在一個小園子裡。曲曲折折的長廊,黃昏時就點起了紅燈籠。還不是正紅,稍帶點黃。有些頹敗的。長廊走到盡頭,是個小房間。但這小房間朝南方向有扇很大的漏窗。漏窗外面是綠得正好的芭蕉、竹子,和一塊假山石。
吃的是玫瑰花櫻桃豆腐。鴿子茉莉。香炸荷花。月季花燒大蝦。吃到一半,就聽到雨聲了。芭蕉葉肥碩,闊大,在白牆上舞動着。像鬼影。還有些其它的聲音,很細小的。突然紅燈籠也晃動起來了。一個朝東,兩個向西──
一男一女。黑長衫和白旗袍。弦子與琵琶。穿過風聲雨霧,走進來,幽靈似的。說要唱評彈給我們聽。報了曲名,坐下來。就唱了。唱的還是《長生殿•絮閣争寵》。我們突然都有些目瞪口呆。目瞪口呆還算好的。其實是恍然,是寒意,還有些小小的驚悸。
很長時間了,一直記得那個晚上。雨霧,芭蕉,晃動的紅色,和那句哀怨入雲端的“一見龍顔淚盈眸,兩年宮禁萬千愁”。享樂固然是享樂,但不僅僅如此了。好像還有些其它的意味。這樣的晚上,或許也隻有蘇州會有。 精緻豔情的細節隻是表面,至于底色,則是這個城市積聚了幾千年的秘密。上天入地,幾千年的孤魂,有時候,它們會突然發出駭人的亮光。這情境,讓人想到聊齋。想到鬼。想到妖精。想到不很真切的事物。以緻于後來走出園子,重新回到車如流水的大街時,恍惚的感覺這樣深重──
整條街、整個城市都晃動起來了。
其實,即便在蘇州以精緻著稱的日常生活裡,也會有些小小的端倪。似乎是悖論。因為在蘇州的精緻裡,有些已經完全脫離了日常生活的真實需要。比如說,以前的蘇州菜裡有一個炒綠豆絲芽。它的制作,是一根一根的,把雞絲嵌在綠豆芽裡。精細的程度,簡直可以與蘇州刺繡媲美。又比如說,蘇州飲食中的經典之作:船菜。正宗的做法,往往一天隻準備一席,而且小镬小鍋,做一樣是一樣。湯水不混合,材料不馬虎。每樣都有它的真味。
要說心細如絲,蘇州真是心細如絲。要說繁花似錦,蘇州才是真正的繁花似錦。脫離實際的,拼了死命的,要把這“心細如絲”、要把這“繁花似錦”往極緻裡推──
好了,現在終于談到了我最感興趣的問題:
在這所謂的極緻的下面,是什麼?也就是說,它的底子是什麼?華美的絲綢亮緞袍子上,除了那隻悄悄爬上來的虱子,還有沒有更為巨大的陰影,或者更為深層的駭人一亮?
先來講講享樂這個詞。
字面上的意思,當然是享受快樂。而且是竭盡可能的享受快樂。在西方藝術史中,提及巴洛克藝術和洛可可藝術時,有這樣一段話:
快樂是原則。洛可可藝術的唯一目的是使一個悠閑的、實際上是懶惰的社會快樂。這個社會的唯一罪孽是厭倦。洛可可建築表現追求享樂的原則,無論是對拯救靈魂的令人愉快的消息的反映,或者是對物質世界的感官的反應狂喜上,都堅持這一原則。
好了,這裡提到了兩個關鍵詞。一個是享樂。另一個,則是厭倦。按照這段話裡表現出的邏輯關系,這兩個關鍵詞之間的關系應該是這樣的:享受快樂,是為了免于厭倦;接下來又是一個悖論──厭倦,又恰恰是因為享受了太多的快樂。
極緻很快就來了。而在極緻後面,餘下的,是厭倦。當然,也可以換個詞。我認為是頹敗。
現在大家都在講“廢都”。其實蘇州應該算一個。雖然蘇州從來沒有王者相,但那種頹敗,卻真正是骨子裡的。除了頹敗,還略有些高貴,以及淡淡的神秘感。神秘主義。是的。這城市還有種與衆不同的神秘主義。當然不是張承志在《心靈史》裡曾經提及的那種:這種肅殺的風景是不能理解的,這種殘忍的苦旱是不能理解的,這種活不下去又走不出來的絕境是不能理解的。大自然的不合理消滅了中國式的端莊理性思維。于是,神秘主義來臨。
恰恰相反,在蘇州,大自然太合理。風,雨,霧,雷,電,土壤,濕氣,河水,巷道,谷物,黃梅雨季,以及清晰可辨、周而複始的四季輪換,┄┄它們無一不是為了生存而安排的。不僅僅是生存,而是盡可能好的生活而安排的。這城市,天生就是個封閉的桃源,天生就是隻方舟。它最終導緻的是:“活得很好,以至于根本不需要走出來。”
回到我們這個龐大的寓言。在本質上,我認為蘇州是個聊齋故事。換個說法,蘇州是體現了古老東方精神的一個城市。而所謂的東方精神,就是隻相信事物的必然性,隻關心終結。在終結的映照下,所有的過程都隻是過程,都是轉瞬即逝。而這裡所謂的終結又是什麼呢?就像《印度之行》裡那個長老說的。他說我們印度有條河叫恒河,人死了,就放在河裡。漂向永恒的歸宿。無論現在怎樣,最後大家都是一條河裡的生命。大家都順流而下。
我認為這個印度長老說得很清楚了。事物的終結隻有兩個字:虛無。
在漫無邊際的虛無籠罩下,那些奉行東方精神的人們,便過起了閑散的生活。他們在溫和的玄思中漫遊,獲取心靈安甯的快樂。他們當然也享樂,既然虛無是底,細小的物質快樂是必不可少的。是能暫且排遣孤寂與不安的。又因為孤寂不安時常來襲,所以細節的享受更要牢牢抓住,幾乎起到了麻醉的功用。
現在,我們說這城市及時行樂也對,但卻是安靜地行樂。不具破壞性的。是随遇而安。在這種聊齋故事裡,也有傳奇,可都是些豆棚瓜架無傷大雅的傳奇;有豔情,卻真正是“自有定數、何待再說”的宿命。所以說,蘇州人從來不相信有什麼真正的宗教。宗教是走投無路或者心如磐石的人的信仰,宗教是認準一條死胡同,卻也要走到底。但蘇州的路太多了,縱橫交錯,條條通達。即便真有一條走不通,擇路而行是最方便不過的事情。如果,真有那麼一天,真的走不通了,他們的選擇也一定是──
往後退。回過去。另擇善道。他們使的是巧勁,這巧,有着虛無作底,所以有些心安理得。
當然,一切的一切,都有着一個前提。那就是:這個封閉的桃源沒有外力的加入。隻有這樣,它才能遵循自己的軌道。順流而下,或者逆流行進。而一旦粗糙暴虐的外力加入,事情就有着不同。比如說:芸娘的悲劇。以及林語堂的評語:“他們太馴良了,所以不會成功。”請注意,在這裡,林語堂已經使用了另一套評判标準──他徹底否認了虛無。
現在,還是讓我們回到起點吧──如果說,在中國,很多城市都因自身的特點而具備了某種寓義,那麼,蘇州就是其中的一個。這城市,不肅殺,而無巨變。是古老東方精神的一個縮影。
朱文穎
朱文穎,當代作家。有長篇小說《莉莉姨媽的細小南方》、《戴女士與藍》、中短篇作品《繁華》、《浮生》、 《凝視瑪麗娜》、《春風沉醉的夜晚》等200餘萬字。作品有部分英、法、日、俄、韓、德、意 大利等譯本。曾獲《人民文學》獎,《作家》“金短篇”小說獎,《中國作家》獎,紫金山文學獎,首屆葉聖陶文學獎,金聖歎文學評論獎,《人民文學》年度青年作家獎等,2005年由“中國青年作家批評家論壇”評選為首屆“年度青年小說家。”2011年入選“嬌子·未來大家TOP20”。部分作品被館藏于法國國家圖書館,并多次入選夏威夷大學純文學刊物MANOA“環太平洋地區最有潛力的青年作家作品專輯”。其作品在同輩作家中獨樹一幟,被中國評論界譽為“江南那古老絢爛精緻纖細的文化氣脈在她身上獲得了新的延展。”近年多次參加各種國際文學交流活動,并成為部分國際文學節的組織策劃者之一。也是唯一連續四屆參加中國歐盟國際文學節的中國作家。現任江蘇省作家協會理事,蘇州市作家協會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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