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世紀70年代,對于一個青年音樂家來說,成功的機遇不外乎兩個:一是謀一個宮廷音樂家的固定職位,或是靠運氣和本事雲遊四方。對于莫紮特的父親利奧波德來說,當然是努力讓兒子實現頭一個目标,退而不行求其次。父親帶着他周遊歐洲各地,經曆了三年的歐洲之行,三次意大利之旅,還有幾次短暫的維也納的逗留,天賦極高的莫紮特不但無師自通地掌握了好幾門外語,還長了見識,結交了朋友,跟不同的音樂家取長補短。于是,法國宮廷的典雅華麗,意大利歌劇的優美旋律,很快被他吸收到自己的作品中。擅長創作各種體裁的音樂,歌劇、交響曲、協奏曲,還有大量的室内樂,可說是無所不能。據說他有這個本事,寫着一首樂曲,同時還可以構思另一首作品。有人回憶說,小莫紮特對音樂的掌握就像玩兒遊戲,一上手就會,還是高手。遇到音樂之後,樂器成了新玩具。一首新曲子,隻要他看上一遍,就可以記錄下來。給他個新主題,馬上就可以寫出各種變奏。隻是過了弱冠之年,莫紮特依然沒能在宮廷裡得到一個拿年薪的差事。神童的光環也一天天在褪色。加上薩爾茨堡大主教有意刁難,父親決定讓21歲的莫紮特再去闖一闖,争取在慕尼黑、曼海姆或者波恩的宮廷裡謀個一官半職。為了讓兒子有個照應,由母親代替父親陪同出行。1777年9月23日,母子倆離開了薩爾茨堡。
莫紮特《a小調鋼琴奏鳴曲》(K.310)曲譜
莫紮特鋼琴曲作品集封面
安娜·瑪利亞·莫紮特是卡默古特的聖·吉爾根鎮人,嫁到薩爾茨堡後,婚姻穩定,家庭和睦,前面生的7個孩子裡,隻有莫紮特和姐姐活了下來。别看她性情樸實,言語不多,但兒子那近乎粗俗的幽默性格是她的遺傳而不是父親。她愛這個小兒子,當然兒子也非常愛她。第一站是慕尼黑,雖然獲得了選帝侯的召見,但是沒有空缺的位子。10月中旬到了奧格斯堡,莫紮特的一個叔叔在那裡,顯然也是一事無成。直到曼海姆,倆人才安頓下來。這裡有非常好的藝術氛圍,管弦樂隊很成熟,莫紮特也不打算再走了,準備在王室裡找個固定工作。他給巴伐利亞選帝侯的兒子和女兒上課,自己也寫寫曲子。然而選帝侯馬克西米利安三世突然暴斃于天花。最後父親決定,讓莫紮特從曼海姆直接去巴黎找工作(兩地距離不遠),盡管他很不樂意。“除了演出,我在那兒什麼也做不成。我是個作曲家,天生就是做樂隊和指揮的料。”在1778年2月給父親的信裡他這樣寫道。父親回信警告說,你必須預料到上百件事情,否則就會窮困潦倒。利奧波德希望兒子去巴黎打開局面,掙了錢,然後把全家都接過去。不曾想,巴黎之行竟成了青年莫紮特的傷心之旅。
那個時代的歐洲,交通工具是馬車,一路自然很辛苦。莫紮特的母親寫給丈夫的信裡說,“有8天的天氣很好,每天早上冷得不行,到下午還暖和些。最後兩天刮起大風,暴風雨差一點把我們淹死。我們倆在馬車裡濕漉漉的,渾身凍得發抖。”到了第九天,也就是1778年的3月24日,莫紮特和母親總算到達了巴黎。18世紀的巴黎是無可争議的藝術中心,歐洲第二大城市,約60萬的人口僅次于倫敦。早年作為神童,他在巴黎很受歡迎,也有些老關系。此番再來,繁華的巴黎卻沒有給他留下什麼好印象。他給父親寫了一封平安家書,忍不住抱怨巴黎人的“法國人不像15年前我在這裡那麼彬彬有禮,對人的态度可以說是粗魯放肆。”街上的泥濘和肮髒也讓他不快,和家鄉薩爾斯堡相比,巴黎簡直就是個垃圾場。為了謀生,他隻得去見那些音樂界的頭面人物,希冀着找一個神話般的“音樂崗位”。一次,莫紮特帶着推薦信,去拜訪波旁王朝的德·查伯特公爵夫人。等了8天才被約見。在一個沒有暖氣的房間裡,他足足凍了半個小時:“不僅手冷,我的身體和腳都是冰涼的。”好不容易被接見,臨到演奏時,他的手指依然麻木。那架蹩腳的破鋼琴也讓他不爽。這也就罷了,最讓他氣惱的是,公爵夫人和那些心不在焉的先生們自管做自己的事情,連眼皮都不擡。莫紮特非常惱火,幹脆也就不彈了。他發誓不再為這些“愚蠢的勢利小人”效力。
對于當時的作曲家來說,要想在巴黎取得突破,必須要以歌劇打開局面。人們争論的焦點是,應該選擇法國悲劇性的抒情歌劇,還是意大利輕松明快的喜歌劇。前者是過氣的貴族式音樂,後者的趣味顯然是市民階層的。莫紮特自然看不上意大利“蹩腳的喜歌劇”,巴黎歌劇界也沒把薩爾茨堡的青年放在眼裡。急于出名、掙錢的莫紮特隻好另想辦法。由于音樂時尚的風向标已經轉向,一切要适合中産階級口味,音樂廳的新觀衆需要新音樂,既要容易聽懂,又不能太乏味,還要有爆發力和戲劇性。細心的莫紮特發現巴黎人喜歡熱鬧,交響曲的開頭、結尾要吸引人,莫紮特就把作品終曲的小提琴聲部改成樂隊齊奏,熱鬧的效果讓觀衆鼓掌叫好。而私底下,他并不欣賞巴黎人的審美品味。雖然是這樣遷就,他的事業也不順利,收入不多,入不敷出。正當他一籌莫展之時,悲劇降臨了。
莫紮特隻顧自己在外邊奔忙,沒有考慮到母親的存在。自曼海姆出發以來,母親身體一直不舒服。在巴黎的日子裡,情況并沒有好轉。6月下旬,不知因何原因,母親發了病,發了寒熱,高燒不退。24日,莫紮特趕緊去請德國醫生。母親的病情迅速惡化,很快就失去知覺。30日,她接受了臨終塗油禮。7月3日晚上10點剛過就去世了。據推測,母親有可能喝了不幹淨的飲用水,從而導緻了消化道感染。如果當時巴黎有完備的醫療體系,救治及時得當,母親也不至于撒手人寰。說到底,事關巴黎的飲用水和醫療體系。
自中世紀以來,由于人和動物糞便的排放,制革廠傾倒化學藥品,使得塞納河水受到嚴重污染。有錢的巴黎人在住宅的地下室打出水井供自己用,而普通巴黎人喝到潔淨的飲用水要困難得多。有些人看到商機,從附近的噴泉裡有償取水,裝在有蓋的大桶裡,再滾動到各條街道的住家,按分發水量的多少收取服務費。在公共噴泉上發生争鬥是常有的事。有的見利忘義的人幹脆從塞納河取水假冒溫泉水運到各街巷去賣,從而導緻了消化道疾病。及至拿破侖時代,從烏爾庫克河開鑿運河,供水問題才得以解決。至于公共醫療,18世紀末之前,巴黎多數的醫院都是慈恩醫院,醫療服務水平遠不夠專業。直到1781年,也就是莫紮特離開巴黎之後的三年,才有了專業的醫生和科學的藥物治療。
傷心的莫紮特整夜都與母親待在一起。這使莫紮特心痛不已。為了不讓父親受到太大打擊,莫紮特先給薩爾茨堡的熟人寫了信,請朋友先不要把這個壞消息轉告父親。“和我一起哀悼吧,我的朋友。這是我一生最悲傷的一天,現在是深夜2點,但我一定要告訴你,我的母親,我親愛的母親已經不在人世了!……她死了,就像熄滅了一盞燈”。母親的死深深地刺痛了他,為此莫紮特寫下《a小調鋼琴奏鳴曲》(K.310)以宣洩他的悲傷,同時也給自己壓抑的内心減減壓。要知道,莫紮特過去從來沒有寫過這類極具個人情感性質的作品,他在這個譜子上用意大利語特意注明“莊嚴、隆重”的字樣。對于這首作品的演奏,多數演奏家不明就裡,隻把這個作品當做中規中矩的奏鳴曲來處理。須知這個作品和前後兩個鋼琴獨奏作品(K.309,K.311)是完全不同的。
C大調的K.309大約寫于1777-1778年,莫紮特和母親前往曼海姆到巴黎的旅程中,第一樂章的小快闆充滿了愉快的心情。後面創作的D大調 K. 311的第一樂章也是以歡快的旋律開始,即便是小調副主題也伴随着柔美的和聲。末樂章更充滿活力。夾在這兩首大調作品之間的K.310是a小調,而且遠比前後兩個作品長,手法也卻非比尋常。德裔美國音樂學家阿爾弗雷德·愛因斯坦(Alfred Einstein,出生于慕尼黑,納粹德國時期逃亡美國)認為,這首作品一定是母親去世時給莫紮特留下的印象,以此來解釋其中的悲劇氛圍恐怕才是對的。樂曲一上來,右手那悲戚的旋律,仿佛突然将深淵撕開。左手的伴奏不停地敲打着,暗示了惡魔般的黑暗威嚴。在撫慰和絕望之間不斷往複是第一樂章的主要特征。尤其再現部前出現的半音疾速下行樂句,仿佛人從懸崖上跌落,這在莫紮特所處的古典時期,意味着最高的震驚和悲劇的表達。末樂章的急闆也是莫紮特寫過的最黑暗的作品之一,在複活與絕望之間充滿了奇特的交替。
在巴赫的年代,作曲家在作品中對情感的表達大都是隐曲的,即便到了海頓筆下,音樂中大都充盈着宮廷的典雅,而莫紮特的音樂在情感的表達上卻開始直指人心。這在他以前的作曲家是沒有過的。曆史學家約翰·羅塞利說,“音樂曾經為社會、宗教和娛樂的用途服務,而在莫紮特之後,音樂開始為生命、愛、死亡的陰影和個人最深刻的體驗服務”。從來沒有一部歌劇有像《唐璜》那樣的感情幅度,在溫文爾雅的風度和滑稽活潑的氣氛中,時時展現出陰郁的景象和悲劇性的沖突。自然,莫紮特的大部分作品并非對應個人情感,尤其是器樂作品,個人的遭際和情感的悲歡并無直接的聯系。《a小調鋼琴奏鳴曲》之外,特别是在他後期的鋼琴協奏曲中,莫紮特一直通過傳達個體的聲音來面對這個世界。一切都是至情至性的心曲吐露。莫紮特将情感的表達提升到了更高的境界,總能為聽者打開一扇又一扇門,在光明與黑暗、莊嚴與歡悅的極緻表達中,人們可以感受到他最純粹和最深厚的情感。
(本文作者為音樂評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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