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溫柔一叨

“3·21”東航MU5735飛行事故，來到至痛時刻。

3月26日晚，在經過6天的全力搜救後，國家應急處置指揮部确認，MU5735航班上人員已全部遇難。

3月27日，MU5735遇難者頭七祭，搜救現場傳來最新消息：

發現第二部黑匣子。

據專家，這部記錄着飛行時各種數據的黑匣子，比第一部價值更大，這意味着我們離查明此次空難真相又前進了一大步。

逝者已矣，最令人牽挂的便是家屬。

空難發生後，遇難者家屬成為公衆注目的焦點，圍繞着他們而産生的争議不斷湧起。

先是有人指責媒體過分打擾家屬，即便他們願意講述。

随後一位馬航家屬寫給東航家屬的信刷屏全網，他鼓勵他們：說出來，哭出來，不要獨自忍受痛苦與煎熬。

而令人感到氣憤與遺憾的是，竟有家屬因在網上悼念遇難者，而遭到網友網暴，無奈道歉。

人間的溫暖與怪誕一同上演，但在确認沉痛的事實之後，關于如何善待遇難者家屬，我們應有沉澱過後堅定澄澈的回答。

再殘酷也要告知事實

關于東航事故龐大紛雜的巨量信息中，最令我感到溫暖和心酸的，是馬航家屬姜輝寫給東航家屬的一番話。

8年前，姜輝的母親随着MH370一去不回。

在充滿悲傷、憤怒、遺憾的8年裡，姜輝成了馬航家屬群組的活躍領袖，多次幫助空難家屬。

由于馬航事故的特殊性與複雜性，馬航家屬被迫經曆“很特殊、很畸形”的心路曆程，姜輝在确認東航失事後，覺得“自己必須做點什麼”，避免東航家屬走上跟他們當初一樣的路。

在姜輝的記憶裡，馬航MH370失聯後，不确定的消息、瘋狂傳播的謠言，給家屬們帶來極為嚴重的二次傷害。

由于馬來西亞航空公司的不負責任、馬來西亞政府的遮遮掩掩，馬航事件始終沒有真正的定論。

在事故發生後很長的時間裡，各種陰謀論甚嚣塵上。

處在恐懼與悲傷中的家屬是最願意相信陰謀論的，他們甚至自己主動制造陰謀論。

而陰謀論後患無窮，姜輝等一衆家屬，經曆了“信息一次次地反轉，一次次地拖延，就像過山車一樣，由高到低，由低到高”，至今仍沒有得到确認的信息。

姜輝代表馬航家屬與相關方面交涉

不确定的消息、聳人聽聞的陰謀論剝奪了家屬們接受事實、回歸正常的可能，錯失了盡早接受心理援助的時機，讓一些執着的家屬被不甘與仇恨苦苦折磨，不得解脫。

他們之中，有的住進精神病院，有的把家裡所有陽台、窗戶焊上鐵欄子以避免意外，有的還在苦苦等待MH370有朝一日能夠返航……

沒有得到任何确認，讓清明節成了馬航家屬最不願意過的節日——他們不知道過不過，怎麼過。人還在不在，沒有殘骸，沒有遺物，别人去掃墓，他們連墓都沒有。

祈盼沒有回應，哀思無處寄托。

姜輝認為，确保家屬能夠得到最準确、直接、快速、透明的信息，就是最大的心理援助。

承認人不在了，心理才有變化。

即便事實再殘酷，遇難者家屬也有優先知情權。

在這件事上，東航家屬要比馬航家屬，幸運一點。

東航飛機失事後，網上也一度出現大量謠言：有人發布“東航客機引發山火”的假視頻，有人冒充“未登機的乘客”，有人編造“東航壓縮飛機維修費用”，有人搬出聳人聽聞的“神預言”，有人捏造“墜機原因”……

但這一次，官方與媒體快速發布權威信息，及時辟謠，以正視聽；

網絡平台嚴加監管，第一時間清理、關閉造謠賬号，遏制了後續謠言誕生傳播的可能，避免不良信息對遇難者家屬造成的二次傷害。

在東航墜機現場，國家應急處置指揮部組織安排了375名遇難乘客家屬到事故現場吊唁。

救援組在事發地準備了小器具、陶罐，讓願意的家屬帶一把泥土回去。

24日晚，家屬從現場帶走一罐泥土的照片，讓全網潸然淚下。

心理救援專家尹平表示這樣做的目的，是讓遇難者與親人之間産生情感連接：

死亡就是怕被忘掉，我們失去了，但我們沒有忘掉，沒有忘記就是永遠在一起。

東航家屬與馬航家屬經曆了一樣的痛，可長痛終究不如短痛。

8年過去，姜輝還不知道如何從一個擁有親人的常态過渡到另一個新常态，他對母親不作任何假設，不确認她還活着，也不承認她已經離開。

在他眼裡，懸而未決讓馬航家屬們一直在凝視深淵：它沒有最壞，隻有更壞、更壞、更壞、更壞……給你拉上來一下，再往下摔你。

姜輝代表馬航家屬維權

而東航家屬在觸到結局之後，往後的日子才會慢慢好起來，而非一步一步壞下去。

最痛過後，理智歸位，生活的重建才有開始的機會。

說出來、哭出來，就是進步

姜輝對東航家屬的第二個建議，是鼓勵他們“說出來、哭出來”。

這恰恰與輿論初期的反應有所出入：東航失事後，有媒體采訪了遇難者家屬。

但很快，此類報道便被巨大的憤怒聲所壓制，人們以“不要打擾家屬”為由阻止媒體的訪問。

但是，呼籲“不打擾”的同時，也讓願意發聲、不願意發聲的家屬失去了一次開口傾訴的機會。

姜輝知道，中國的社會文化不鼓勵人主動尋求“心理援助”，家屬在事發頭一周，會将自己封閉起來，不願跟任何人交流。

馬航家屬在得知消息後崩潰痛哭

8年前馬航事發，作為遇難者家屬的姜輝，很抗拒被朋友同事知道這件事。對于外界給予的善意關心，姜輝是拒絕的，甯願自己默默消化。

但其實當時的他，特别希望有人能來告訴他：怎麼說出來？包括對父親怎麼說，對孩子怎麼說。

可惜并沒有，不到位的心理援助與求助慣有的顧慮，讓他采取了最保守的操作：一直保持沉默。

結果造成孩子一天天淡忘了他的奶奶，他迫不得已，無能為力。

而有的家屬因為應激反應沒有得到及時的纾解，精神世界遭受重創，經受着大家都不願意看到的折磨。

既然東航乘客遇難的信息已得到确認，心理救援就要盡快展開。

目前階段的心理援助主題應該是陪伴與傾聽。

他在微博上創建了話題#馬航MH370家屬對東航MU5735家屬要說的話#，表示東航MU5735家屬如果有任何需要，可以随時私信聯系，所有馬航MH370家屬都願伸出幫助之手。

目前沒有人聯系姜輝，這在他意料之中。

但航空事故原因調查是個漫長的過程，後續涉及賠償等相關事項，對家屬仍然有很大的心理負擔。

姜輝建議家屬們不要獨自承受，不要拒絕心理專家的幹預和援助，陪伴和傾訴都很有效果。

對于現在的東航家屬而言，能夠張開嘴，說出來、哭出來，就是進步。

家屬間可以相互建立聯系，抱團取暖。隻有家屬跟家屬之間的溝通，才是真正敞開心扉的。

這種相同遭遇帶來的不言自明，能讓家屬間感到志同道合的溫暖，減少孤軍奮戰的艱難。

8年前，馬航家屬的照片被發到網上，很快姜輝的單位同事和朋友就得知消息。

他們一湧而上的關心，對當時選擇封閉的姜輝造成了巨大的心理負擔。

那種看到家人照片出現在電視上的不開心，他記到現在。

姜輝覺得，這次媒體做得很好的地方，就是網上幾乎沒有乘客和家屬的照片。

白雲機場工作人員對乘客家屬進行引導

而對于普通人來說，我們能做的，就是盡最大的努力，去理解和包容家屬的反應與行為。

這幾天最令我感到憤怒和痛心的新聞，莫過于失事航班家屬在網上發布懷念視頻，卻遭到網暴，最後被迫道歉一事。

遇難者靜靜因公司從昆明搬遷至廣州，跟同事踏上了MU5735航班。

飛機墜毀後，靜靜的外甥小月，得知她在失事航班上，痛苦不已。

23日，小月發布了懷念小姨靜靜的視頻，視頻裡是朋友們對靜靜的印象和惋惜之情，還有靜靜和小月的聊天記錄。

不想一次悼念竟引來個别人的猛烈攻擊，這些人湧進她的評論和私信，罵她“蹭熱度”、“在網上守孝”……

小月一家還沒從失去親人的悲痛中恢複過來，又被充滿惡意的攻擊嚴重傷害。

不堪其擾下，小月在網上發表了緻歉信，不敢再在網絡上公開發表哀思，傾訴思念。

除了小月，還有乘客家屬在講出自己的故事後，承受着網絡上的“暴力”。

他被網友質疑“不夠悲傷”，在遭到攻擊後，他心情非常低落，家庭關系也受到了影響。

事實上，在事故發生的當下，家屬有任何反應，都是正常的。

有的人會不知道要幹什麼；有的人反應遲鈍，生活一切如常，看起來很“冷血”。

但其實這時候的他們，是處于麻木狀态。

有的人會不承認，不接受，不停地尋找。

這都是應激後的自我保護，不管是周圍的人還是旁觀者，都要盡量地理解他們，讓他們能夠接納自己的反應。

而對于願意表達，願意傾訴的家屬，更不能以任何理由進行幹擾、反對甚至是攻擊，這是他們走出傷痛的第一步。

惡言攻擊遇難者家屬的行為是不能容忍的。

抖音安全中心在3月26日發布公告稱，平台已通過安全提醒等手段保護用戶人身安全，并處理下架違規評論217條，對在評論區發表不當言論的三個賬号予以無限期封禁的處罰。

知名心理專家李松蔚表示，面對空難事故，普通人是有能做的事情的：

我們可以通過“說一說”，讓痛苦的人知道自己的狀态是被允許，是有人看見的。

通過善意的表達，鼓勵家屬進行傾訴，并給予正常化的回應，并預防阻止極端情況的發生。

諸惡莫作，衆善奉行，願你我都能把握每一個微小的念頭。

132個人，需要被看見

事故發生後，關于遇難者其人的報道，一度遭受巨大的非議。

但是在我看來，用真實生動的講述，代替“132”的數字概念，讓有血有肉的個體，被真正地“看見”，更是一種尊重和關心。

在輿論巨大的偏見下，作為遇難者家屬的王白楊，帶着勇氣吐出一句“我願意講述”，令全網淚崩。

是啊，他們有傾訴的渴望，有希望他人看到家人苦難的需要，有借機彌補無盡遺憾的需求，為何要替他們決定“不願被打擾”呢？

在《冰點周刊》的報道下，我們知道了MU5735上，坐着王白楊的姐姐一家。

王白楊姐姐谷涵宇一家三口的飛機票

我們看到了他聰慧好學，卻因先天性失聰被迫失去大學夢想的姐姐；看到了他木讷老實會疼人的姐夫，看到他們活潑可愛卻患有“腮瘘”的女兒——正是為了去廣州給她更好的治療，一家三口才登上從昆明起飛的MU5735航班。

看到了一個平凡有愛的家庭，如何隕落于無常的命運之手——救命變成送命，第一次搭飛機，也是最後一次搭飛機。

看到了一個家族的無盡隐痛——3月20日爺爺去世，墓碑才剛做好，3月21日，又要再度刻上三個名字。

也随着這句“我願意講述”，我們終于可以坦然流露出發自内心的尊重與關懷，去注視他們的人生，他們的苦難，他們平凡抑或燦爛卻都短暫的一生。

從人物《MU5735航班上的人們》，我們認識了一位深愛妻子的男士劉志宏。

在昆明的劉志宏

他在廣州工作，妻子在昆明生活。

劉志宏每月3次頻繁來往雲南廣州，以抵相思之苦。

在劉志宏創建的微信公衆号【紅豆和樹】裡，記錄了紅豆先生和樹子小姐的愛情故事。

紅豆先生喜歡搖滾，樹子小姐喜歡民謠，兩人的愛情在音樂中滋長，在疫情裡飄蕩。

因為疫情，劉志宏失了業，從北京挪到了南方。

通過飛機，他一次次與心愛之人見面，踐行自己心中對“陪伴”的理解。

劉志宏2021年的航班行程

愛情在他的呵護下枝繁葉茂地成長，他與樹子小姐在昆明完婚，買了新房，即将舉行婚禮，也即将結束異地婚姻，真正地生活在一起。

在公衆号裡，他無數次提到了愛，如今廣為人知的愛。

在《澎湃新聞》的采訪裡，那趟航班上，也坐着一位“未婚妻”，蔺河如。

她今年36歲，未婚夫在廣州。兩人戀愛6年，感情很好，從沒有過隔夜不說話。

兩人很早之前就打算結婚，但被疫情耽擱了，不久前才商量好：

等過完36歲本命年就登記結婚。

出事後，蔺河如未婚夫最想知道的是，飛機為什麼會出事？

未婚夫與蔺河如最後的對話

讓陳俊傑妻子想不明白的是，以前丈夫每次出行的時候，明明都會跟她說，我登機了。

而她也會回應他：一路平安。

但是這次，他沒有說，她也忘了提。

她沒有祝他一路平安，那天他倆幾乎沒有聯系，連道别都沒有。

因悼念小姨而被網暴的小月說，小姨這一生愛别人勝過愛自己，每次都是她在關心小月，以至于小月忘了，她也隻是一個女孩。

而那個廣為人知的“平安扣”的主人，正是她的同事。

航班上，還有一個未完成的愛情故事。

得知袁思憶乘坐的飛機墜毀後，陳執的心情前所未有地亂。

母親隻知道飛機上有他的一位朋友，而對他倆之間的感情一無所知。

在獨自經曆了痛哭、心碎、懷疑之後，他決定親自到現場去。

他大費周折地買了白玫瑰，在附近一位網友的幫助下送到了墜機現場附近。

放完他又後悔，為什麼要放得那麼随便？

他似乎沒有感到悲傷，卻又經常做夢，夢到跟袁思憶一起見面，不由自主地想起她。

他說，如果能進入現場，他想親口告訴她：

我喜歡你，做我女朋友你答應嗎？

陳執送到墜機現場附近的白玫瑰

乘客中，還有被人愛戴的機長達哥，去雲南見女友的19歲小夥子，17歲第一次坐飛機的趙月江和他的哥哥、嫂子、姐夫一家四口，他們的哥嫂在老家還有3個未成年的孩子，患病和殘疾的父母，以及一棟沒有蓋完的新房……

在那片焦黑的土地裡，還出現過被燒毀的法語教材、一個黑色蝴蝶結發夾、一個白色的哆啦A夢小塑料盒……

132個人，有講不完的故事，斬不斷的思念，和永遠無法彌補的遺憾……

我們心痛于以這樣的方式認識他們，也欣慰于原本隻被數字概括的他們，有了如此鮮活動人的面孔。

我們會記住這些名字，記住這些故事，在他們罹難後，無數個善意會接棒他們未竟的惦念，替他們撫摸親人的臉頰，擦拭滾燙的熱淚。

我們不會放棄，現場搜尋殘骸遺物的工作還在進行，事故真相正在調查。

一切還沒有結束，包括我們對遇難者的懷念，和對家屬的關懷、幫助與祝福。

來源：易簡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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