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個月，香港的電影院陸續重開。嘉禾院線特别策劃了一個名為「好想瘋狂睇港産片」系列節目，一口氣推出50部經典港産片在影院重映。

這50部都是大家耳熟能詳，但年輕的朋友未必在電影院裡看過的經典港産片，如《風雲：雄霸天下》《最佳損友》《國産淩淩漆》《唐伯虎點秋香》等，都是當年賣座片。

但稍讓人意外的是，2000年的冷門之作，《十二夜》也在其中。

當年，這部電影推出時，面孔都很陌生——

編劇導演林愛華，隻有熟悉UFO時代，才知道她；而彼時，男女主演陳奕迅、張柏芝都是影壇新人，還沒開始他們的大紅時代。

客串的張燊悅、卓韻芝在那時更是默默無名，就算今天，知道她們的人也不多。

更何況，這是一部港産片裡不太常見的，題材有些沉重的文藝電影。2000年，華語片佳作小噴發，很快，這部電影便沉入時光瑣碎中。

因為太冷門，也一直沒出藍光，多年來，隻有那些深愛着港産片的人，才會對它念念不忘。

正如豆瓣有條評論說，「這是一部何其殘忍的紀錄片，簡直是愛情災難片的巅峰之作」。

提到香港電影，不免要提到香港十大導演之一的陳可辛這個名字，而作為陳可辛的「老搭檔」林愛華，也是談論香港女性導演時不可不提的一位。

香港電影自80年代以來，多數被男性主導。迄今為止，香港電影史上僅有二十多位女導演，譬如伍錦霞、許鞍華、張婉婷、黃真真、林愛華等。

其中，黃真真、林愛華、梁碧之等人都是在香港回歸之後才陸續進入電影圈從事獨立編導工作的女性，她們構成了香港電影新生代的女導演群。

林愛華與林嘉欣，2007年她們合作了《安娜與安娜》

林愛華畢業于香港大學文學院，曾前往美國洛杉機Loyola Marymount大學再攻讀電影碩士，于1992年回港。

1992年，那時香港電影真正百花齊放的全盛時代。大家常提的「雙周一成」代表着類型片興旺發達：英雄片（周潤發）、喜劇片（周星馳）、動作片（成龍）。

甚至文藝片也連帶着沾了光，1993年那部愛情悲劇《新不了情》竟也大收超過3000萬票房。

在回歸前夜，香港進入了一段帶着最後狂歡意味的時代。在這個背景下，娛樂業發達，電影圈人才稀缺。

林愛華于1994年報讀香港電影導演會的課程後，于1995年3月正式加入香港電影行業，在陳可辛、曾志偉等人籌辦的UFO電影公司擔任全職編劇工作；1998年UFO解散後，林愛華開始發展導演工作。

這部由林愛華首次兼任編劇和導演、陳可辛監制的《十二夜》，在2000年上映時僅獲得567萬港币的票房。

片子由彼時剛出道不久、嬰兒肥未褪盡的張柏芝，和尚且未發福一臉英俊潇灑、首次擔任男主角的陳奕迅主演。

不知是否因為自己導演的作品叫好卻不叫座，林愛華後來自導作品甚少，她和陳可辛合作無間，曾經擔任多部影片的編劇，如《金枝玉葉2》（1996）、《如果愛》（2005）、《投名狀》（2007）、《中國合夥人》（2013）等，故事結構精緻、鋪陳巧妙，擅長利用對白生動凸顯人物性格。

如大多數由編劇轉行為導演的人一樣，《十二夜》的對白與故事内容強于電影的技巧，它被稱為最好的香港電影之一，曾獲得第十二屆香港電影金像獎與第三十七屆台灣電影金馬獎。

《十二夜》啟用的都是當時的新人演員，林愛華亦籍籍無名，所以當時電影海報居然大字顯眼地主打陳可辛

如果将街燈的光線代表真愛

或者熄燈了會更發現你存在

如果日落西山燈光普照麻木了

蒙住這雙眼令黑夜再來

誰叫我這樣活該 縛起雙手給你愛

愛到兩腳浸沒在大海不懂再走開

熟悉的想講再會 陌生的都很匹配

難怪我永遠懷念飛灰

如果将香煙點給我代表深愛

莫非煙熄了會更震憾與期待

難道讨好我等于鼓勵我去歧視你

一手将心摔下來

嫌棄你想再會 被丢低想反悔

誰叫我要靠别人待薄才配

如果一呼氣一吸氣代表相愛

或者淹死我會更發現你存在

如果日夜一起想不起我曾被愛

難道分手會令感動再來

如何不後悔

——《黑夜不再來》（《十二夜》主題曲）

故事圍繞着陳奕迅飾演的工程師Alan與張柏芝飾演的空姐Jeannie從相識到相知相戀，再到分手又和好的過程，從短短十二夜的故事，呈現當代男女愛情的過程，寫了一出「愛情不過是十二個夜晚的輪回」的戲碼。

愛情原來并不是細水長流，隻是賞味期限不長于十二夜的速食而已。

林愛華以女性的視角出發，用鏡頭一幕幕細膩地解構男女相愛過程中的每一個細節。

看完初覺悶不過氣的傷感，回過神來背後出了一身冷汗，無怪乎有人稱其為「與其說是一部愛情片，不如說是一部紀錄片」，殘酷又冷靜，赤裸裸地一層層剝開愛情的表象，嚴肅認真地探讨「到底愛情是什麼」。

而同樣抽絲剝繭般結構愛情真相、從相識到拍拖再到分手整整拍了三部的那部《志明與春嬌》（2010），比這部《十二夜》足足晚了十年。

有趣的是，當年因為《買兇殺人》嶄露頭角而被稱為香港影壇黑馬的彭浩翔，在《南方周末》的采訪中被問到喜歡的其他導演時，毫不掩飾地表達過對林愛華的欣賞：我還喜歡林愛華，她隻拍了一部《十二夜》。

林愛華最喜歡的導演之一是伯格曼，這部《十二夜》的構思便來源于伯格曼的《婚姻生活》（Scenes of Marriage，1973），片中描述了幾段愛情故事，又破裂到複合，最後再分開。

伯格曼拍攝《婚姻生活》時已經55歲，在法羅島上過着半隐居的生活。他用長約三百分鐘的六集電視劇，通過這部拍出了他四次婚姻以及前半生對于婚姻生活的感悟。

伯格曼作品《婚姻生活》

看這部《婚姻生活》需要強大的精神力，否則沒結婚的會害怕結婚、結了婚的會想要離婚、離了婚的會慶幸脫離苦海。

而《十二夜》同樣有異曲同工之妙，它使單身的人看完恐懼戀愛、已經戀愛的人想要分手，而分過手的人，會因擔心下次再踏入十二夜的漩渦而惶恐。

縱使因為講述過于細膩，而使講述的主題不夠完美，但這絕對是我們的愛情。

曾經看到有人說，歌曲《相愛很難》的歌詞代表了她的愛情觀，那首歌裡唱：

無論熱戀中失戀中 / 都永遠記住第一戒 / 别要張開雙眼。

這部叫作《十二夜》的電影，想必也奠定了無數單身或非單身男女的愛情觀。

故事由一個失戀的夜晚開始，Jeannie的男友還叫Johnny，而Alan還是Clara的男友。

Jeannie聽信了朋友不靠譜的占蔔結果，以及Clara口中「親眼目睹男友與洋妞在一起看電影」的不靠譜證詞，下定決心要和Johnny分手。

而Alan奉賭氣說「party完就分手」的女友之命，上了計程車負責送Jeannie回去。

這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夜晚，像所有不起眼的故事開場，無論是坐在計程車裡的Jeannie與Alan，還是坐在屏幕前的觀衆，在當下都會如此感受。

在計程車内的Jeannie從後視鏡裡看到後排身旁坐着的Alan，自覺拿來假扮男友頗有說服力，借口說Alan是現男友，在711裡向前男友單方面說了分手。

明明說自己不傷心，卻還是會為了失戀痛哭；

稱愛情中誰先說分手就是誰先變心，也就是誰先赢；

與Alan一起吃冰淇淋緩解失戀的傷痛……Jeannie像天真爛漫的小女孩一般，每一個特質都令被前女友吐槽「像尊佛一樣無趣」的Alan感到新鮮，他覺得自己漸漸變得有人情味兒了。

于是他無視了崩潰的前女友的勸阻「我告訴你，你一定會後悔，你跟她不配，她隻是個小女孩。」僅僅在相識兩周後便執意要和Jeannie在一起。

他說：或許我就喜歡她這樣，在她面前，我不會再像一尊佛。

字字句句戳中前女友的痛腳。

直到兩人最終走到了一起，Jeannie才問他，你知不知道，我們在一起，是由多少個偶然組成的？于是再普通不過的一個夜晚，從此變得極具隐喻性。

林愛華告訴我們——隻有戀愛中的人，才認為他們的相遇不是偶然的。

戀愛中的一些絮語

如每一個處于熱戀中的人一樣：開會時面露微笑的習慣性走神，淩晨三點在公路上爆胎也依然想見到你的沖動，電話裡老媽子般絮叨卻動聽的關心，通宵開車過來在你長途出差前見上一面隻說自己是來送早餐的。

也許分手有一萬八千個不同的理由，但熱戀中的甜蜜小事兒無非是上述這些，折騰自己千萬遍隻想博得對方會心一笑的那個瞬間，便感覺，值了。

正如紀德在《窄門》中所寫的那樣：

我經常感到，愛情是我保存在心中最美好的情感，我的其他所有品質都挂靠在上面；愛情使我超越自己，可是沒有你，我就要跌回到極為平常天性的極平庸的境地。正因為抱着與你相會的希望，我才總認為多麼崎岖的小徑也是正道。

「如果你閉上眼睛，會不會記得我的模樣？」

「我就記得，閉上眼睛，我就見到你。閉上眼睛，我就又見到你。你說我們是不是很熟啊？」

Jeannie問Alan，你還有什麼是我不知道的？

Alan答，你覺得清楚了一個人以後，還會那麼喜歡他嗎？

Jeannie當然不信邪，Alan開了一個小玩笑，騙她說自己有肝炎，她的臉色瞬間就變了。

「第五夜」中的這個玩笑，成了他們這段感情中期的縮影。

隻有在不了解所愛之人時，我們才會墜入愛河，最初的行動建立在一無所知的基礎上。

當你真的徹底了解了一個人後，你的喜歡能保證不會打折扣嗎？

阿蘭·德波頓在《愛情筆記》中，以一篇論文的形式解構了愛情，同樣描述了一段感情從開始到消亡的過程。他寫每一例愛情中都有對愛人品質的故意誇張。

Alan在機場為了Jeannie曾經的一個追求者字字帶刺地與她大吵一架，Jeannie氣到将雜志扔在Alan臉上。

在「第五夜」裡，曾經被Jeannie的天真吸引的Alan說，跟你講話真的好辛苦，你永遠follow不上。

而曾經覺得Alan有趣至極的Jeannie也說，你好悶。

就是在想象中的完美和歲月剝蝕出來的真實之間，我們将逐漸失去耐心，苛求完美，直至最終忍無可忍。

于是「第三夜」中還帶着戀愛中無可奈何的寵溺形容Jeannie的寬下颚好像河豚魚的Alan，到了「第六夜」裡就變成了面無表情地數落她腮幫子太大所以紮起頭發不好看、小腿太粗所以穿短裙不好看。

忍無可忍的Jeannie終于爆發：以前我穿什麼都好看，現在卻說我小腿粗！

千言萬語，總能歸結成一句「你原來可不是這麼說的！」，翻譯成人話就是：你變了。

《十二夜》中，明豔照人的張柏芝

故事講到了「第七夜」，Jeannie已經開始察覺出不對勁了。

那些不對勁深藏在每一個敷衍的回應裡、永遠在忙的借口裡、時常不接的電話裡。

深陷無力感中無法動彈的她，還是打算再掙紮一次，即便在電話中聽到的都是Alan冷淡的聲音，她依然強大精神雀躍地說我來看你好不好？

于是坐了好久的地鐵，錯過了時間正好的一班。那般在她面前開走的地鐵，就像這段苟延殘喘無力挽回的感情一樣，無論如何也追不上了。

她跳下了車廂，在站台裡望着空蕩蕩的對面站台，猶豫了兩秒，又跳回了原先那節車廂。她說不出來這股不對勁的感覺來源于哪裡，心裡逐漸膨脹的不安感無法排解，隻能一遍遍給Alan撥打電話确認對方的心情。

—你愛我嗎？

—嗯。

—我們結婚好不好？

—那你跟我秘書約個時間吧。

—你想不想我？

—想。

—是不是厭了？

—不是。

—我知道你有。

最後一通電話接通前，Jeannie如果能透過鏡頭看到他，一定驚訝于對着電話機的Alan表情是這麼沉重，聽到她說不來的時候，真的下意識地松了一口氣。

随後他關掉了其實根本沒在使用的電腦，拎起挂在椅背上的外套，在711裡買好了早點，跟門衛說我是來送早餐的——等到了Jeannie門口，被她誤以為還在公司，他一張嘴，竟然壓根兒說不出簡簡單單的「我在你家門口」這幾個字。

逐漸開始厭倦以後，不僅連身材長相這種第一面就起決定因素的部分開始挑三揀四起來，甚至曾經使對方真切感受到被愛的關心和體貼，也成了對方口中的「多事」。

兩個人不約而同地說着自己很辛苦，又不約而同地賭氣說了分手。

當愛得不到回應時，要求被愛的蠻橫就出現了：

我如此愛你，為什麼你卻不能同等愛我？

我對你這麼好，你為什麼不能同等對我？

支撐這種蠻橫的，隻有一個微不足道的理由：因為我是這麼的愛你。

不被愛而産生的恐懼與自卑感自他們分手以來就折磨着Jeannie，在經曆了三個月痛徹心扉的失戀後遺症後，她終于從失戀的陰影中走出來了。

像是與過去的一種告别儀式般，她鄭重地約Alan來到了咖啡館，昔日的戀人重逢時略顯拘束。簡單寒暄幾句，黑咖啡倒好，服務生禮貌退下，她開始了自己如泣如訴的剖白。

人無法從外界獲得治愈的時候，隻能從内尋求自愈。

她開始以事業為重心，升了職，從上一段失敗的戀情中反省過自己的不成熟，并下決心将Alan放下，不再緊張他，想安慰自己的心，讓它不要再痛了。

頗為唏噓的是，當她涕泗橫流地說完這番話，鏡頭一轉，坐在旁邊的Alan早已歪着頭睡着了。

到頭來，我們不過隻感動了自己。

分手時，Jeannie問他，如果我不再緊張你，你還要不要和我分手？

咖啡館裡自顧自地說「我現在已經不再緊張你了」的Jeannie，在兩日後又和Alan重修舊好。

每一個戀愛中的人都是戀愛宿命論的忠實擁趸，正如Jeannie堅信她與Alan在一起，是多個環環相扣的巧合所形成的蝴蝶效應，是無法抗拒的宿命造成的結果。

她并未考慮，正因為她和Alan都與前任擁有着将斷未斷搖搖欲墜的愛情，因此他們同時産生了對愛與被愛的需要，正因為這需要，他們尋找下一任伴侶隻能在熟識的人當中選擇，諸如同一個party的參與者、擁有共同的好友作中間人等條件。

如果送Jeannie回家的不是Alan，那麼和她在一起的也許并不是Alan。

她将注定去愛和注定愛上Alan混為一談，錯以為于她而言，不可避免的不是愛，而是Alan這個人。

如此看來，偶然得知前男友并未出過軌的Jeannie，對Alan産生的宿命感的破滅，也變成了理所當然的結果。

「我想我真的搞錯了。」

Jeannie在電話裡對閨蜜所說的這句，究竟是簡單地誤解了前男友，還是表達誤以為Alan是宿命之人的錯覺，我們已經不得而知了。

看到Alan的那一刻，她拔腿就跑，随後又跟着尋找她的Alan走遍了大街小巷，是為了确認什麼，又或者是為了逃避什麼，我們也不得而知。

唯一所能知道的，是她為了躲避Alan而在公交站台偶遇的謝霆鋒扮演的那個男人，将使她陷入了又一個「十二夜」的輪回，即便他們口口聲聲說「不會再有下次了」。

片子的結尾完美地承接了片子的開頭，形成了一個嚴絲合縫的環，細思極恐。

值得一提的是，這部電影也是張柏芝和謝霆鋒初次飾演情侶。

至于戲外那些故事，是另一個「十二夜」了。

本文首發于奇遇電影：cinemati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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