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朝開元年間。

長安。

岐王府。

一個年輕人站在王府門前，怯怯地敲了敲朱紅色的大門。

保安打開一條門縫，探出腦袋問：“你，幹什麼的？”

年輕人趕緊笑道：“大哥，俺，俺是來參加Party的。”

“有邀請信嗎？”

“沒有，可是，俺有詩。”

“拿來看看。”

“中，中。”年輕人連忙遞上早已準備好的詩。

“望嶽？”保安打開看了一眼，說：“你等着啊，我去通報一聲。”

……

“先生，王爺請您進去。”保安一路小跑，滿臉堆笑道：“王爺說，您寫的詩太好了！”

“不敢當，不敢當。”

“敢問先生來自哪裡？高姓大名？”

“河南，杜甫。”

1

岐王的party

岐王愛開party，全長安的人都知道。

他是大唐最高CEO唐玄宗的弟弟，又是個文藝青年，不，文藝中年，他邀請的那都是文藝界頂級名流。

王維，大唐第一美男子，經常是他的座上嘉賓。

王維人長得帥，會寫詩，會彈琵琶，一首《郁輪袍》把老大的妹妹玉真公主都給迷倒了。

他還會畫畫，書法也好，簡直就是藝術界最亮的一顆星。

他除了自己來，有時會帶上孟浩然。不過孟浩然不喜歡熱鬧，後來回湖北老家去了。

李白也是這裡的常客，他個子不高，但光芒不亞于王維。

除了他的高鼻梁深眼窩很惹人注目之外，主要是他給老大的最愛——楊貴妃，寫過三首《清平調》。

雖然他經常喝酒誤事被老大炒了鱿魚，但誰不知道他是“詩仙”啊？

座上嘉賓還有王昌齡和高适，他們從邊塞過來，身上還帶着新鮮的馬糞味道，是叫好聲最大的。

除了這幾個，還有一位神秘嘉賓。他叫崔滌，因為排行老九，大家都喊他崔九。

他是真正的貴族。在長安，你隻要一說是博陵崔氏，所有人都要高看你一眼。

他可是老大的心腹，和岐王李範一樣，都為唐玄宗當上皇帝立下過汗馬功勞。

太有能力的人，往往容易受到猜忌。

這個道理，岐王懂，崔九也懂。

所以，岐王三天兩頭開party，崔九隔三差五開文藝座談會。

這麼一來，老大放心，岐王落了個禮賢下士的好名聲，文青們更是興高采烈。

在這裡，除了可以蹭吃蹭喝，還可以免費欣賞“大唐歌王”李龜年的演唱。

要知道，李龜年可是唐玄宗的藝術知音，皇家歌劇院的台柱子，他的演唱會，門票特别貴不說，還一票難求。

但是，隻要你能來到岐王府裡，你就可以近距離欣賞李龜年的歌聲，請他簽名，和他合影，發朋友圈能引來一堆贊，還有一堆驚叫——

你竟然能見到李龜年？

這一切，隻要你能參加岐王的派對，隻要你能參加崔九的文藝座談會，都是小菜。

前提是：你的詩要寫得好。

2

大明星李龜年

來自河北的李家三兄弟，天生都有藝術細胞。

作為“西漂”一族，他們的願望就是能在長安買上房子。

哥仨除了平時在街頭唱歌賣藝之外，就是苦練胡樂胡舞。

胡樂不就是胡人的樂器嗎？在這裡，會有人喜歡？

有沒有人喜歡不重要，關鍵是老大唐玄宗喜歡啊。

唐玄宗絕對是胡舞胡樂的資深發燒友，他曾經請胡人樂隊到皇宮一連演奏幾天幾夜。他還親自和楊貴妃把幾乎失傳的《霓裳羽衣曲》的譜子給補了出來！

你說，如果能得到他的賞識，飛黃騰達不是指日可待嗎？

大哥李龜年唱歌好，在樂器上他就選擇筚篥（bÌ lÌ），這是一種管樂器，吹奏起來聲音很渾厚。

他還苦練羯鼓，把這鼓敲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

豆瓣電影《妖貓傳》裡的羯鼓

他的二弟李彭年苦練胡舞，三弟李鶴年苦練聲樂。

于是，他們組建了樂隊：Three brothers。

這三兄弟迅速火遍了長安，迅速成為唐玄宗的禦用歌手，迅速成為王孫貴族的座上賓，迅速在長安買了房子，還在東都洛陽建了一套超級豪華的大别墅。

他們哥仨平時發微博的畫風是這樣的：

禦花園的牡丹花開了，唐玄宗在日理萬機中，偷得浮生半日閑，陪環姐姐來這裡賞花。“詩仙”白哥好萌哦，喝醉了還能寫出這樣的歌詞，真是服了服了。

忍不住和大家分享一下哦！

雲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

若非群玉山頭見，會向瑤台月下逢。

李龜年分享的是《清平調（其一）》，配圖是楊貴妃——環姐姐，在嗅一朵花的側臉，她的嘴角微微翹起，微風吹拂着她的幾縷鬓發，美豔不可方物。

李彭年前面的文字和哥哥一樣，不過分享的是《清平調（其二）》，配圖是牡丹花中的名貴品種：酒醉楊妃。這花是嬌嫩的粉色，枝條柔軟，花頭下垂，好像是喝醉了的貴妃。

一枝紅豔露凝香，雲雨巫山枉斷腸。

借問漢宮誰得似，可憐飛燕倚新妝。

李鶴年分享的是《清平調（其三）》，配圖是李哥哥微笑看向環姐姐的一瞬間，那眼神，寵溺的似乎整個人都要化掉。

名花傾國兩相歡，常得君王帶笑看。

解釋春風無限恨，沉香亭北倚欄杆。

可以想像下面的評論嗎？簡直要炸了。

豆瓣電影《妖貓傳》

3

杜小弟

杜甫走進王府的時候，剛好聽到李龜年說：

下面我為大家唱一首王維兄專門為我寫的歌，這首歌的名字叫做《江上贈李龜年》。

杜甫放輕了腳步，找了個角落坐了下來。

李龜年開口唱道：

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

願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杜甫心裡想：這不是《相思》嗎，難道不是寫愛情的？

李龜年唱完，清了清嗓子說道：“很多人都以為這是寫愛情的，今天我鄭重聲明，這是我和王維兄相遇的時候，他專門為我寫的詩！”

下面一片掌聲。

杜甫連忙跟着鼓掌。

接下來Three brothers又唱了很多歌，跳了很多舞，什麼“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什麼“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什麼“但使龍城飛将在，不教胡馬度陰山”，什麼“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複回”，什麼“氣蒸雲夢澤，波撼嶽陽城”……

忽然岐王高聲說道：“今日有位從河南來的小兄弟，他寫了首《望嶽》，大家一起欣賞欣賞吧。”

于是，讓人把杜甫剛才呈上來的詩送給李龜年。李龜年一邊敲着羯鼓，一邊高聲唱道：

岱宗夫如何？齊魯青未了。

造化鐘神秀，陰陽割昏曉。

蕩胸生層雲，決眦入歸鳥。

會當淩絕頂，一覽衆山小。

一曲剛完，李白醉醺醺地站了起來，高聲叫道：“誰是杜甫？”

杜甫紅着臉站了起來：“是我。”

一時間，李白要和他喝酒幹杯，高适哈哈大笑着和他握手，王昌齡猛拍他的肩膀，王維也朝着他點頭微笑。

岐王和崔九讓人給他送來了酒和菜。

他看着這些平均年齡要比自己大十幾歲的大哥們，激動得語無倫次，一連喝下好幾杯酒，紅着臉大聲喊道：“緻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

李龜年走了過來，他手裡端着一杯清水——他不喝酒，他要保護嗓子。

他微笑着對杜小弟說：“小杜，理想很好，先在長安買了房子再說。以你的才華，一定可以辦到。”

杜小弟使勁點了點頭。

豆瓣電影《妖貓傳》

4

江 南

唐代宗大曆五年，公元770年。

江南。

長沙。

一個穿着一身破衣的老人在街上漫無目的地走着。

忽然，他聽到一陣歌聲，聲音有些嘶啞，卻吸引着他的腳步不由自主地朝着歌聲的方向走去。

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

願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他趕緊扒開人群擠了進去，隻見一個白發蒼蒼的老人坐在那裡，手裡拿着筚篥，旁邊放着羯鼓，鼓皮也破了。

筚篥的聲音很蒼涼遼遠，白發老人吹奏着它，渾濁的眼睛空洞地望向遠方。

人們流着淚，紛紛往那鼓裡扔銅錢。

“李先生！是你嗎？”破衣老人驚喜地叫道，“我是小杜啊，杜甫！”

白發老人停止了吹奏，看向破衣老人：“小杜？你真的是小杜？”

“哎，是我，我馬上快60歲啦，是老杜啦！”

“真沒想到，還能活着見到你啊。”

一位破衣老人，一位白發老人，他們的手緊緊握在了一起。

那時候，他們不知道，他們會被後人稱為“詩聖”、“樂聖”。

他們隻知道：一切都像夢一樣，那樣繁盛的大唐，竟然在一夜之間風雨飄搖。

安史之亂，這四個字像刀子，深深紮進了他們的心裡。

等到八年的戰争結束——大唐，宮室焚燒，十不存一，人煙斷絕，千裡蕭條。

一别四十年，落花流水春去也，天上人間。

美麗的環姐姐在馬嵬坡被賜死，不知那醉酒的貴妃牡丹還在嗎？

唐玄宗，這個盛世的締造者，在“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的遺憾中死去了。

王維死了，李白死了，王昌齡死了，孟浩然死了，高适死了，李範死了，崔九死了，李龜年的兩個弟弟也死了，Three brothers解散了。

杜甫從逃難到被叛軍所俘，從越獄到後半生颠沛流離。他渾身病痛，現在從四川坐着一條破船，途經這裡，他說，他死也要死在老家河南。

李龜年歎了口氣，喃喃說道：“感時花濺淚，恨别鳥驚心。感時花濺淚，恨别鳥驚心。小杜，你這首《春望》寫得好啊！”

“李先生，謝謝您喜歡我的詩，也謝謝您當年演唱我的《望嶽》，我送您一首詩吧，《江南逢李龜年》。”

5

See you again

這首《江南逢李龜年》是杜甫寫的最後一首七絕，也是他寫得最好的一首七絕。

甚至有人認為：這是整個唐朝寫得最好的一首七絕。

岐王宅裡尋常見，崔九堂前幾度聞。

正是江南好風景，落花時節又逢君。

短短28個字，囊括了整個大唐盛極而衰的風雲變幻。

杜甫沒有自豪地回憶盛世之富庶：憶昔開元全盛日，小邑猶藏萬家室。

也沒有描繪貴妃姐妹奢侈的麗人行：繡羅衣裳照暮春，蹙（cÙ）金孔雀銀麒麟。

他隻是選取了兩個人，不是他的偶像李白，也不是在他困難的時候數次接濟他的高适，而是：岐王、崔九。

是為了炫耀自己曾經是這些王孫貴族的座上賓嗎？

不，在杜甫眼裡，他們已經不再是大唐的王爺、重臣，他們代表的是一個時代：開元盛世。

“尋常見”、“幾度聞”，那時談談詩歌、聽聽音樂，感覺多麼平常。

不用為生存而煩惱，幹嘛不追求精神的富足呢？

就在我們還在平靜而繁華的文字中沉醉的時候，杜甫忽然就把所有人一下子拉到了四十年後的現實中來。

“正是”江南好風景，落花時節“又”逢君。

是啊，誰不知道江南美呢？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

然而，那花兒，已經落了。

落下的，不僅僅是江南的春天，更是一個時代。它也如這花兒一般，走向極緻的美，然後，凋零。

See you again，與你重逢。

重逢的是“往時文采動人主，今日饑寒趨路旁”的老歌手，重逢的是如今“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的老詩人。

江南“逢”李龜年——

不，重逢的不是李龜年，而是我杜甫，鮮衣怒馬的年輕歲月，火熱的理想，滾燙的熱情。

他，和我，都曾經生活在一個冒着熱氣的時代，都是不顧一切撲向生活、用生命來熱愛那個時代的人啊！

對盛世的回憶戛然而止，現在的相逢亦戛然而止，還沒有開始，就結束了。

正如，我的生命。

杜甫和李龜年，年輕時隻是相識，卻在老年重逢的時候，成為了彼此生命中最燦爛、最意氣風發時的回憶。

杜甫的律詩曆來受人稱贊，但是所有的人讀了這首七言絕句，都會被深深地折服。

經曆了人世的大悲痛，文字反而愈加平淡，如清水，耐人尋味。

這首詩被選入了《唐詩三百首》，蘅塘退士是這樣評價的：

世運之治亂，年華之盛衰，彼此之凄涼流落，俱在其中。

老杜啊老杜，果然是“語不驚人死不休”啊！

同年，杜甫病死在湘江的一條破船上。

李龜年，唱着王維的《伊川曲》，抑郁而亡。

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

6

時 代

經常有人說：國家不幸詩家幸，賦到滄桑句便工。

這樣的“幸”，不要也罷。

心痛。

甯可不讀這樣動人心魄的詩，也不想他們經曆那樣的悲。

忽然想起孟子的一句話：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

表示深深地懷疑。

翻翻李龜年的朋友圈，他沒有占盡人和？

長安乃當時世界上最大的都市，杜甫沒有地利的優勢？

可是他們，包括李白、王維等詩人，晚景都無比凄涼。

這是因為：

個人再優秀、再努力，永遠也無法和一個時代抗衡。

生活在戰亂年代，和生活在和平年代，天差地别。

縱觀整個曆史，就是一部戰争史，和平的時期總是那樣短暫。

甯為太平犬，不做亂世人。

所以，如果在生活中遇到這樣那樣的煩心事，請拉長時間線，讀一讀曆史，你的心裡就會平靜許多。

或者，讀一讀這首《江南逢李龜年》。

下面，謹以我根據這首詩改編的現代詩向杜甫緻敬：

See you again

那時候，總以為幸福掌握在指間；

那時候，總以為夢想一定能實現；

那時候，總以為日子是這樣尋常；

那時候，從未曾想過會這樣相見。

See you again，在這美麗的江南；

See you again，在這落花的時節。

那凋零的花，是我美麗的夢；

那凋零的花，是你清越的歌；

那凋零的花，是詩意的時光；

那凋零的花，是大唐的盛世容顔。

See you again，See you again，

與你重逢，

在這飄着落花的美麗江南……

See you again，See you again，

此情可待成追憶，

隻是當時已惘然。

珍惜吧，我們都生活在一個最好的時代。

作者批注：本文有部分細節和曆史資料不符，請在意者勿噴。當然，資料之間也會存在相互矛盾。

我認為，讀經典，不是為了考證曆史，而是為了從中汲取精神營養。

曆史，不可能絕對的真實；而真實，有時不那麼重要。

本文由“詩詞中國”（shicizg）編輯

文章授權轉自“大老振讀經典”

圖片來源：壹伴圖庫、豆瓣電影

轉載請聯系原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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