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西問)劉斌：為什麼良渚文化是中華五千年文明的實證？

中新社杭州12月4日電 題：為什麼良渚文化是中華五千年文明的實證？

——專訪考古學家、良渚古城遺址重要發現者劉斌

作者 嚴格 謝盼盼 童笑雨

長期以來，國際學術界一些人認為，中華文明始于距今約3500年殷商時期。而良渚遺址申遺成功，意味着中華文明起源、國家形成于5000年前一事，終獲“國際認證”。

為什麼是良渚？良渚如何印證中華五千年文明？

中國著名考古學家、良渚古城遺址重要發現者劉斌近日接受中新社“東西問”專訪時說，在5000年前，中華大地上存在着發展水平相近的衆多文明，可謂“滿天星鬥”。良渚之所以能成為中華五千多年文明的實證，主要是因其保存完好。而從出土墓葬、良渚古城規模來看，良渚神王一體，具有明顯的階級之分，有深徹的社會動員能力和高效的組織管理能力，已具備文明的标準——國家的形态。

良渚古城遺址公園(無人機照片)。中新社發 杭州良渚遺址管理區管理委員會 供圖

現将訪談實錄摘要如下：

中新社記者：有一種說法，評判一個社會是否進入文明階段，要看其是否擁有青銅器、文字和誕生了城市。這是否是國際标準？

劉斌：這一說法是誤區，也并非“國際标準”。在解釋這個問題之前，我們要理解什麼是文明。

考古意義上的“文明”，指人類已脫離野蠻、愚昧狀态，有了國家。國際考古學泰鬥、劍橋大學教授科林·倫福儒也說過，文明的評判标準因地而異，沒有規定一定要有青銅器、文字和城市這三要素。國家才是評判一個文明的核心。

中國的考古事業較西方國家起步晚，2021年是中國考古學誕生100年，所以一些經驗、評判标準，也是西方在古埃及、古西亞、印度河流域的考古發掘上總結的。

比如，古埃及有象形文字，有城市，人們會金屬冶煉技術；古代西亞是城邦制文明，它有楔形文字，是人類青銅器技術的發源地。一些考古學家就此自然而然地将青銅器、文字和城市作為人類進入文明社會的标準。

此前在西方學術界，他們公認的中國進入文明階段是在商周到殷墟這段時間，距今3600年到3500年。而良渚沒有青銅器，遺址中雖發現了原始符号，但還不能認定為文字，所以對于良渚是否“達标”曾有争議，現在應該是塵埃落定了。

2019年7月，遊客在良渚古城遺址公園南城牆遺址前駐足。中新社記者 王剛 攝

中新社記者：申遺成功後，良渚文化實證了中華五千年文明史。當時是通過哪些要素認定良渚已進入文明階段？

劉斌：那就要證明良渚早在5000年前就已是一個組織度極高的國家形态。

首先是良渚古城的規模。良渚古城是一個具有宮殿區、内城、外城和外圍水利系統四重結構的龐大都邑。良渚王城有300多萬平方米，良渚還擁有631萬平方米的外郭城，相當于8個故宮這麼大。良渚外圍的水利系統是當前已知世界上最早、最大的，影響範圍約100平方公裡。

良渚古城遺址公園莫角山宮殿區(無人機照片)。中新社發 杭州良渚遺址管理區管理委員會 供圖

我們計算了整體建築的土方量，大概是1000多萬立方米。一個人一天要搬1立方米的話，就需要1000多萬工人。根據考古發現，這個建築規模并不是在幾百年内慢慢擴大的，而是統一規劃、短時期内形成的。完成這一工作，需組織大量人力，而且要對其進行分配調度、為其提供包括工具、飲食等後勤保障和有效的工程質量監控。即使放到今天，也不是一個縣的人力能解決的。它背後必然是一個擁有深徹的社會動員能力和高效的組織管理能力的國家。

有六十多個國家的考古專家到過良渚，看到這麼大的古城規模，都說：“這麼大的遺址，若不是國家，什麼是國家。”

在莫角山宮殿區的南部，曾埋藏着兩處大面積的炭化稻谷堆積點，據推算有近20萬公斤稻谷。這裡是良渚城的糧倉，當時因火災被燒毀，而它們還隻是良渚古國糧食儲備的冰山一角。可以想象，當年的良渚城内糧食富足。

良渚城外，先民在此種植糧食。考古發現杭州臨平茅山遺址有5000多平方米的水稻田，去年我們還在甯波餘姚施岙遺址發現十多萬平方米的良渚時期稻田。

除了糧食儲備，從大量考古發現可知，良渚是個階級社會。良渚生産了大量精美絕倫的玉器、陶器以及高超的木作建築，顯示當時社會分工十分發達，有加工玉器、石器的工匠。

2021年5月，遊客在良渚古城遺址公園觀看多媒體展示的良渚時期人們的生産生活。中新社記者王剛 攝

從衆多墓葬的資料看，良渚社會分層十分明顯，普通老百姓到最高級的統治者，起碼能分出四五個等級。高級墓葬的陪葬品以玉器為主，因為玉器稀有。我們到現在尚未找到良渚的玉礦何在。稀有的玉最終集中到少數人手裡，整個尋找、生産加工的過程，其實也是權力集中化的體現。

2019年7月，遊客參觀良渚古城遺址公園反山王陵。中新社記者 王剛 攝

除了陪葬，玉在良渚還有一個功能：祭祀。我們推斷，在距今5000年左右，長江下遊産生了一個共同的神。良渚最著名的就是玉琮，它是神像的載體。統一信仰，就是一個社會高度發達的标志。

國際考古學泰鬥、劍橋大學教授科林·倫福儒到良渚後也說，對于良渚是國家，已進入文明階段，他一點也不懷疑。

所以，對于文明标準的評判，我們要總結自己的特色，沒必要去套用。古埃及和西亞社會進入文明的标志，可能是大型城市、金屬、城市、文字；中國的标志可能是玉器、有等級的墓葬、城市等。良渚申遺的意義也在于，讓西方了解到，中國的文明進化和埃及等其他文明是同步的。

2020年5月，遊客在杭州良渚博物館參觀神人獸面紋玉琮。中新社記者 張茵 攝

中新社記者：既然沒有特定标準，那麼能證明中華文明五千年的，是否就隻有一個良渚？

劉斌：中華文明在5000年左右，是“滿天星鬥”，隻不過保存完整的較少。現在能看到的是遼甯的紅山文化，它起始于五六千年前，比良渚早，是華夏文明最早的遺迹之一，也是以玉為葬，但目前考古發掘的，都是祭祀遺址，還沒有居住址；山西省襄汾縣的陶寺遺址，比良渚略晚；陝西榆林的石峁古城，距今約4300年，它是石頭建造的，規模也不亞于埃及金字塔。

從考古角度來講，每個文化圈都是一脈相承的。每個區塊的文化都能追溯到7000年前左右，有些甚至能追溯到1萬年。良渚如今成為中華五千多年文明史的實證，就在于其保存完整。

這具有很大的偶然性。考古發現，距今約4100年左右，也就是大禹治水時期，長江流域爆發了大洪水，錢塘江把整個杭州盆地都給淹了。一直到戰國才有人來這裡居住生活。因泥沙堆積，洪水将當時低窪的地段填高了一兩米。漢代時人們沿河而居，也不會想到在高地上蓋房子，所以高地上的良渚大墓、遺址都得以完整保留。

2021年10月，遊客參觀新開放的杭州市良渚瑤山遺址公園。該遺址是良渚古城遺址的重要組成部分，是良渚文化早期重要的祭壇墓葬複合遺址，距今已有5300年曆史。(無人機照片) 中新社記者王剛 攝

中新社記者：從國際看，中國的考古勘探水平如何？

劉斌：中國考古事業雖起步晚，但現在無論設備、工作環境還是技術水平、研究方法并不落後。

在實地勘探之前，我們就已經利用衛星、無人機等方法，确定落鏟的地點。良渚遺址考古與保護中心還設立了多個科技實驗室，從地質、水利、遙感、動物、植物等學科認識遺址。(完)

受訪者簡介：

考古學家、良渚古城遺址重要發現者劉斌 本人供圖

劉斌，良渚古城發現者，現任中國考古學會常務理事、浙江省考古學會會長、浙江大學藝術與考古學院教授，兩次入選全國十大考古新發現。主要著作有《法器與王權》《良渚古城綜合研究報告》等，在中國史前考古和玉器研究領域作出了卓越貢獻。

來源：中國新聞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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