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新聞記者 何晞宇 張傑
詩歌,改革開放之初,四川撥動的第一根琴弦。
四川詩人,作為上世紀80年代中國詩歌浪潮中的絕對主力,孫靜軒、王爾碑、梁上泉、葉延濱、吉狄馬加、歐陽江河、駱耕野、李鋼、傅天琳、張新泉、翟永明、柏桦、李亞偉、尚仲敏、喻言、何小竹等,年輕詩人群更是浩浩蕩蕩,以火辣、生猛的勢頭和獨特的巴蜀氣質影響了整個1980年代中國詩壇。
四十年間,離開和加入這個隊伍的人不斷更新和變化,他們品茗把盞,從成都春熙路喝到重慶沙坪壩;他們淺唱高歌,從朝天門兩江彙合處逆流而上,抵達“中國詩歌重鎮”的原爆點。
成都和重慶水乳交融,詩歌更是兩地文化同源的一個顯著符号,四川省作協副主席、成都市文聯主席、詩人梁平不僅是其中之一,更是“雙城詩歌”的典型代表。因為,在他迄今40餘年的詩歌寫作生涯中,重慶和成都各占了一半,更出版有《巴與蜀:兩個二重奏》這樣表達他兩地生活狀态的長詩集。
四川省作協副主席、成都市文聯主席梁平。攝影/劉開怡
西望升起的星星
上世紀80年代末,西南師範大學推出了一套6位詩人的作品合集,老一輩重慶詩人方敬為其作序時稱:“我們生活在神州大地西部一個地方……我們不豔羨戲鳳與遊龍,而鐘愛的卻是詩的女神,樂于在巴山蜀水間開一個詩窗。”這套詩集被方敬命名為“西窗詩叢”,而“我們”6位詩人中,包括了34歲的青年詩人梁平。
梁平1955年歲末出生于重慶。1975年梁平在江津五裡坡下鄉當知青時,伴随他的隻有幾本讀物,一本《新華字典》,以及涅克拉索夫《嚴冬,通紅的鼻子》和郭沫若的《女神》《紅旗歌謠》。他在農田基本建設工地上編印《工地戰報》,寫好人好事,也寫一些“四言八句”的分行文字填充版面,沒想到被《四川日報》選登,開始走上詩人之路。
《四川日報》總部所在地成都,距離重慶300多公裡,是20世紀80年代中國文學藝術的“原爆點”之一。
上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朦胧詩”和圍繞朦胧詩的論争,在全國範圍内掀起一股詩歌風潮。當時國内的兩本詩歌刊物:創刊于北京的《詩刊》與創刊于成都的《星星》,一北一南,成為這個詩歌時代的兩面旗幟。
當時甚至有這樣的說法,一個詩人如果和《星星》沒有一點緣分,那他的詩人頭銜便要打個折扣。
與此同時,重慶寫詩的人多,但可供發表的園地少。據出生于成都、後工作于重慶北碚西南師範大學(現西南大學)的詩評家呂進教授調查,重慶詩人要發表作品,如“千軍萬馬過獨木橋”,能達到彼岸的,水平都很高。
梁平也同樣逆流而上,在成都嶄露頭角。1984年,梁平在《星星》上發表叙事詩《她留下了潔白的履曆》,獲得“星星詩歌獎”;1989年,梁平的首部詩集《山風流人風流》随“西窗詩叢”出版。
但彼時,梁平工作生活都在重慶,《星星》詩刊的所在地成都對他來說,還是一個遙遠而陌生的城市。
“(那時覺得)這個城市和我沒關系,太遙遠了,”梁平回憶到,當時重慶到成都之間,坐綠皮火車,要颠簸一夜才能到,“這城市對我來講是陌生的,跟南京、北京、廣州一樣的陌生。由于交通不是很方便,也沒有很多的交流。”
“那個時候(詩歌等)文學方面的交流,也基本上是個人的,跟城市沒有關系”。
沒料到15年後,故鄉重慶與“遙遠的成都”這兩座城市,同時成為梁平最重要的創作主題。
東面故鄉的靈魂
1984年,重慶詩人柏桦第一次到成都,被巨大的“異樣”感包圍,“涼爽代替了酷熱,秩序代替了混亂,時間本能地在此放慢了下來”。梁平初到成都,也有同感,“(感覺)所有的節奏放慢了”。
2002年1月,正值盛年的梁平被調到成都工作,成為《星星》詩刊的執行主編(兩年後任主編)。在“陌生”的成都,梁平自嘲,“四十五年,背井離鄉。一二三步,單走獨唱。”
梁平形容成都和重慶,雖然同屬巴蜀文脈,但卻是不同的兩支,“如果說成都它是一個陰柔的城市,那麼重慶就是一個陽剛的城市。”
這個不同首先體現在語言上。在成都生活了18年,梁平依然說不來成都話。除了重慶方言的母語地位,更重要的成都方言跟梁平性格差距實在太大,“成都話太嗲了”。
“電台男播音員的成都話的确過分/比女孩的粉還要粉//我經常在車裡和他遭遇/總要使勁拍打音箱/抖一些粉落下來”
另一句代表性的成都話,是“不存在”。再尴尬再緊急再嚴重的事态,成都人一句“不存在”,一切都煙消雲散了。
梁平年輕時,性格火爆,剛到《星星》詩刊,對于成都的“慢節奏”十分不耐。他和共事的編輯說:“在一起共事,我們有兩個适應,一個是我慢慢适應你們,第二個是你們也要适應我。”
“不行,最後還是他們把我同化了!”梁平笑道:“這個環境,大家都很散漫。這個散漫不是貶義,很多時候……它是一種生活狀态,甚至是一種惬意。”
2003年,梁平在成都完成了他的第一部長詩《重慶書》。站在成都回望重慶,距離帶給梁平書寫惦念的空間,得以撥開他與故鄉情愁,“親其膚,見其血”地展示了這座城市的精神和靈魂。
緊接着,他又以“重慶速度”,将他對成都古今的新鮮觀感轉換為詩行,不到一年的時間内完成第二部長詩《三星堆之門》。
梁平曾接受采訪稱,成都和重慶兩地同源又略有差異,成都陰柔,重慶陽剛。他在兩地來回穿梭,陰陽調和,樂此不疲。
我想要的就是一杯酒的距離
20世紀80年代,一個有關四川詩人狂性的故事流傳甚廣。當時,萬夏等成都的一幫詩人,乘興從成都街巷一路喝到重慶沙坪壩;等到了重慶,再帶着一幫重慶詩人又喝回成都,兩地酒桌上幾乎囊括當時四川全部的先鋒詩人。
文藝批評家霍俊明,曾形容四川詩人群體:這是一群患着“盆地妄想症”的詩人,超越空間的意識極其強烈。他們鮮明、生猛、火辣、張揚,“制造了一波又一波詩壇熱浪”。
梁平覺得盡管成都、重慶兩地文化各有特點,但歸根結底同為巴蜀文脈,兩地文化水乳交融,“在外地人看來,他們(重慶詩人和成都詩人)就是一個地方的人,從來就沒有人把重慶和成都截然分開來。”
30年後,成渝兩地之間,在地緣上更加密不可分。高鐵取代了綠皮火車,一個半小時的疾馳換掉了一整夜的颠簸。過往詩人們的放浪之旅,不過是梁平現在的日常生活。
“成都有一把鑰匙在手/重慶有一把鑰匙在手//往往一腳油門踩下以後/以為人在家裡/手機卻開始漫遊”
“我這個人就是小格局,我覺得我最希望的是成渝兩地,隻有一杯酒的距離。我在成都下班了,可以回重慶吃晚飯。我在重慶沒事了,可以回成都吃一個夜宵。”
對話梁平
梁平,當代詩人、作家。主編過《紅岩》《星星》,還在編《草堂》《青年作家》。著有詩集《時間筆記》等15部、詩歌評論集《閱讀的姿勢》、散文随筆集《子在川上曰》和長篇小說《朝天門》。現為中國作協全委會委員、中國作協詩歌委員會副主任、四川省作協副主席、成都市文聯主席、四川大學中國詩歌研究院院長。
封面新聞:梁平老師您是重慶人,在成都也生活了多年。您在重慶曾主編《紅岩》,在成都你又主編《星星》《草堂》。這兩座城出現在你的作品當中的頻率非常高,能不能和我們分享一下,這兩座城市,在你心目中有怎樣的特性?
梁平:重慶和成都确實是我人生中最重要的兩個城市。 我是重慶那兒土生土長的,2002年,40多歲到成都,到現在也快20年了。
兩個城市,有一個是共通的,他們都有悠久的曆史,文化積澱都很深厚。而且兩個城市肩扛中華民族一個重要的文脈,就是巴蜀文化。巴蜀文化就是這兩個城市的文化基因和血脈。
我一直比較強調作為文化的那種血脈。血脈與生俱來,不會因為行政的調整,地域的劃分而割裂了血脈。所以就這一個(巴蜀)血脈滋養的兩地,在我的心目中,它們沒有太大的區别。
而且我和其他重慶在成都的人或者成都在重慶的人,不太一樣的是,我是一個寫作的人。寫作的人,這兩個城市給我的背景、給我的滋養,我覺得都同等的重要。它們的曆史、它們的社會發展和文化傳承,都有相同的脈動。它們沒有讓我去作太多的調整和區分。
成都是一個陰柔的城市,重慶是一個陽剛的城市,實際上陰柔和陽剛,在這兩個城市裡,它不是截然劃分的,他肯定有互補、滲透和融合,我覺得“陰陽”搭配很好。
封面新聞:我們知道川渝兩地的詩人在詩歌史上常被評價為“有靈氣”,詩性“豪爽”、“熱情”,對此您有什麼體會嗎?
梁平:川渝人兩地人都習慣稱自己是川人。川人的整體寫作有一個特别的優勢,是其他地方的人不太具備的。
其他地方很多詩人在寫詩歌的時候,寫得很正兒八經的,感覺是端着臉在寫。川渝很多詩人的寫作,有種揮之不去、勢不可擋的诙諧、機智貫穿其中。這不是刻意去制造的,這好像是血脈裡儲存的東西。
川人臉上永遠挂着的是微笑。與其他地方詩人接觸起來,這是一個标志,這可能跟川渝地理有關,被盆地,被大霧憋久了的反差。
我覺得用“調皮”可能更準确。川人都很調皮。這個調皮,和他們孜孜不倦的激情、調侃、幽默是分不開的,自然也會影響到他們寫作中對詞語的調動。(無論在哪裡)你看到一堆人聚在一塊,最活躍的一定是川人。
封面新聞:您曾說“重慶的嘉陵江,重慶的酒,就是我身上的血液。”帶着重慶的血液,在成都工作,給您的人生帶來哪些影響或者改變?
梁平:回到前面兩個詞,成都是陰柔的,重慶是陽剛的。我的血脈裡,确實是陽剛成分太重。而我到成都來一二十年,成都給我的滋養,讓我性格上那種“幹燥”,明顯稀釋了,消減了。讓我的那種來去匆匆慢下來了。
這對于我來講,我覺得是在修正我人生。我覺得這就是陰陽互補。(如果)原來我是一個性格上特别強勢,特别火爆一個人,那麼我現在拿年輕人的話講,是佛系,一個老暖男,暖身邊所有的朋友(笑)。
來成都之後,我對社會,對人與事,對生命的體驗更豐富了。這麼多年來,我一直挂在嘴上說,我希望我能做一個慈祥的老人,而這個慈祥它是除了年齡增長之外,更是成都這個城市帶給我的這樣一種修身。
封面新聞:來成都工作生活近20年,您過着怎樣的雙城生活?
梁平:我在成都來了這麼多年,有一個大家特别喜歡提及的事情。我在成都的時候,要去重慶,我會說,我明天要回重慶了。我在重慶要到成都來的時候,也會對人說,我明天要回成都了。這兩個“回”字都是不經意間說出口的,但确是我對兩個城市、兩個“家”沒有生分的認同。
這兩個城市對于我來講就是一個,說兩邊都是“回”。這兩個城市融入我的身體,我的血脈,我生命的寄托,我寫作的想象力、創造力,都是這兩個城市給我的,這裡面有我挖掘不盡的寶藏。
封面新聞:您這樣兩地生活近20年,在兩地交通上,您感覺有什麼變化?
梁平:這個感受太強烈了。因為高速路沒開通的時候,這兩個城市原來還是相隔比較遠的。坐綠皮火車要整整一夜,才可以到成都來。
第一條成渝高速公路有了之後,我就經常在這條高速路上開車往返。當時就覺得非常興奮,把那個(火車)時間縮短了2/3,也就是說4個小時多一點,就可以抵達了。現在高鐵、動車都跟着出來了,高鐵隻要1個半小時,而且線路不止一條了,高速也不止一條了。
這樣的一個速度,如果我們再把兩個城市之間的二三級城市連接起來,實際上就成為成渝共生共榮的這麼一個大環境,這樣無論是政治、經濟、文化的發展,都是不得了的。
封面新聞:成渝雙城融合是個大趨勢,您對這兩地未來在文藝方面的交流有怎樣的預判?
梁平:重慶和成都兩地的文學藝術的交流還是比較多的。戲劇、美術、書法諸多門類都有密切的交往,文學更是一脈相承。成都是中國詩歌的重鎮。上個世紀80年代中國的一些詩歌運動、詩人和他們的作品成就了成都。當時重慶就有相當大一批詩人到了成都,現在還在成都的,包括李亞偉、尚仲敏、喻言、何小竹、李永才、趙曉夢、李銑等,四川(成都)在重慶的也很多,比如李元勝、劉太亨、吳向陽、王傑平、宋渠、宋炜等,這個名單很長,重慶與成都分不開了。重慶與成都在外人看來就是一個地方,從來就沒有人把重慶(詩人)和成都(詩人)截然區分過。
有一段時間,(兩地文藝)似乎有一種分庭,但這樣的分庭它隻是一種表面的分庭。實際上外界對這兩地詩人和作品的評價和認同,都不會讓他們分庭。他們都在巴蜀文化血脈這棵大樹上。我覺得很多詩人無論他現在在重慶還是在成都,和我一樣,是因為這兩個城市相同的文化基因成就了他們。
成都的詩人到了重慶,也像回家一樣,沒有陌生感。至少在我的概念裡,兩地就沒有分開過。
現在川渝融合是國家的大戰略,成渝兩地是重中之重。這是重塑和振興“巴蜀文化”的時候了,就是抓住天時、地利、人和,把重慶和成都的文化血脈真正無障礙聯通。重慶的“巴渝文化”和成都的“天府文化”,都是生長在“巴蜀文化”這棵大樹上的,是這棵大樹的血肉相連的主幹。我們現在要做的是,共同精心培育這棵大樹,讓這棵大樹的主幹更加強健,隻有主幹強健,才有“巴蜀文化”這棵大樹的枝繁葉茂。
文化血脈是兩個城市最根本的,我們要記住,也要守住。這樣的一種傳統,對兩個城市,無論政治的、經濟的,或者各個領域都有非常重要的影響。我們應該非常清楚,能夠貫穿兩個城市社會發展的隻有文化。
讓兩個城市重新理直氣壯地指認“巴蜀文化”,重塑“巴蜀文化”的輝煌。
比如兩地重要的文學藝術活動可以深入互動。成都國際詩歌周作為中國詩歌對外交流的平台,每年一屆已經在國内國際有了很好的口碑,這是成都的主戰場,将來同樣也是重慶的主戰場。兩地作家、詩人要充分利用好現有的平台,整體呈現巴蜀文化風貌。再比如文學刊物,這是呈現和展示兩地作家隊伍很重要的載體,重慶有《紅岩》,成都(包括省上)有《四川文學》《星星》《當代文壇》,有《青年作家》《草堂》,盡管重慶現在隻有一家,但是川渝6家純粹的文學刊物可以整合資源,常态聯動,這對于兩地作家、詩人的整體成長與展示意義非同小可。
封面新聞:您對未來的雙城生活有什麼期待?
梁平:我這個人從來就不好高骛遠,隻在乎做好能做的事,格局小,有粗茶淡飯即可。我最希望的是,成渝兩地隻有一杯酒的距離。就是說我下班了,可以回重慶吃晚飯。我在重慶沒事了,晚上我可以回成都吃一個夜宵。這樣的生活隔閡沒有了,就是真正的一家人了。我始終認為成渝兩個城市的發展,無論有多麼宏闊的願景都需要一步一個腳印踐行,而最終落實到老百姓的身上,它就是我們在這個城市有幸福感,獲得感,生活無差異,情感無距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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