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就是這麼神奇,有時簡單幾個方塊字,就會構造出一個意蘊無窮的迷人世界。
“杏花春雨江南”可為絕佳例證。三個詞,六個字,單看很普通,組合在一起,卻威力驚人,立刻會引發出無窮無際的聯想。特定空間、特定節氣的許多經典景象,如草長莺飛,花紅柳綠,白牆黛瓦,煙雨迷蒙,山似眉峰,江水如藍,諸如此類,瞬間浮現腦海。甚至可以說,要找出比這更好的句子來形容江南春日之美,有點困難。
然而,我又時常疑心這句詩有誤,杏花是否該替換成桃花呢?桃花在江南随處可見,杏花卻似乎沒有見過。作為工作生活在這塊土地上幾十年的江南人,在江西沒見過杏花,沒吃過杏子,在甯波同樣如此。江南有杏花麼?或者古時候有,現在沒有?
後來,我查了該句的出處,人家元代詩人虞集明明白白就是這麼寫的。可巧,這位作者也是江西人,生于才子之鄉撫州崇仁,為元詩四大家之一。他在一阙寄給朋友浙江仙居人柯敬仲的詞《風入松》中,寫下了“憑誰寄、銀字泥緘,報道先生歸也,杏花春雨江南。”這樣的句子。
浙贛兩省地域相鄰,物候相近,“杏花春雨江南”應該是他們兩人關于家鄉的共同記憶吧,故被詞人用來作為“鄉愁”的意象代表,這和晉人張翰的“莼鲈之思”有異曲同工之妙。“人生貴得适意爾,何能羁宦數千裡以要名爵”,虞集的言外之意,是想用張翰這句警語,安慰被讒言落職的柯敬仲。
後人不一定記得全詞,但這六個字,卻被廣為流傳,甚至成為很多書、畫、印、文的重要題材。著名畫家徐悲鴻就曾自題一聯“白馬秋風塞上,杏花春雨江南”,一雄奇陽剛,一秀麗溫婉,可謂絕對。詩人餘光中在其散文名篇《聽聽那冷雨》之中,也闡發了此一意蘊。如果說張若虛是以一首《春江花月夜》“孤篇壓倒全唐”,那虞集則是憑這六個字“橫絕千古”。
在江南,杏花和春雨,好似一對佳偶,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從前代一些著名詩人的作品裡,亦可印證這一點。南宋陸遊的“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寫的是臨安杏花。“客子光陰詩卷裡,杏花消息雨聲中”,是陳與義的名句,曾得到宋高宗激賞,寫的是湖州杏花。而南宋詩人釋志南的“沾衣欲濕杏花雨,吹面不寒楊柳風”,直接就把二月春雨喚作杏花雨了。
北方農曆二月,“春雨貴如油”,描繪杏花的作品,少了雨的濕潤,倒是多了些月光的輕盈。東坡先生知徐州時,寫過一首《月夜與客飲酒杏花下》,詩曰: “杏花飛簾散餘春,明月入戶尋幽人。褰衣步月踏花影,炯如流水涵青萍。”在他筆下,人與花與月,都是有生命的,杏花飛簾,明月入戶,主動來找詩人,詩人欣然赴約,攜客置酒踏花影,醉舞于杏花之下,場面實在太美,難怪人家稱他為“坡仙”。陳與義另一名作《臨江仙•憶昔午橋橋上飲》,有“杏花疏影裡,吹笛到天明”之佳句,亦是描繪月下杏花。
在古代文學作品裡,杏花是南北皆有的。那麼當代呢?之所以會提出懷疑,估計很多人和我之前一樣,因為不認識杏花,以至于視而不見。現實之中,分不清桃李梨櫻梅杏的人十有八九,故曰無杏花。另一方面,可能真沒見過。我和不少園林界專業人士聊過,他們都說,南方園林很少用杏花,因而南方城市人要想在自己的城市見到杏花,的确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在甯波,杏樹也是有的,不過多在鄉間。2018年3月份,去甯海茶山看二葉郁金香,回程路過龍潭村,瞥見路邊人家院子裡有幾株紅萼白花的花樹,初以為江梅,轉念一想,花期不對,此時梅花早已落盡,甚至有些已枝間有子初成了。于是停車觀察,當看到花朵背面反折的萼片,才知道原來這不是江梅,就是我苦苦尋覓多年的杏花,那一刻真是欣喜異常,所謂念念不忘,必有回響,應該就是這樣吧!
車繼續往象山方向行駛,去往另外一個目的地。在路邊一個村落,又看到了兩樹粉色雲霞,這又是什麼呢?細細觀察,居然還是杏花,顔色比龍潭村的更加嬌豔。不知是品種不同而緻花色有異?還是花開不同階段而導緻顔色有變?
忽然想起,古人“紅杏枝頭春意鬧”、“一枝紅杏出牆來”之“紅”,也許就是這種淡淡的粉紅,不是我們平常以為的那種深紅、大紅。詩人楊萬裡對杏花之色,有十分經典的描述:“道白非真白,言紅不若紅。請君紅白外,别眼看天工。”宋徽宗《宴山亭·北行見杏花》也有精彩描述:“裁剪冰绡,輕疊數重,淡著胭脂勻注。”杏花的顔色,就好比絕色佳人的臉頰,白中帶粉,粉裡透白,是那種自自然然的美。
在北方,杏花卻是城鄉常見樹種,輕輕松松就可以遇見。2018年6月去煙台出差,在毓璜頂公園附近一戶人家院子裡,看到一株果實初黃的大樹,主人告訴我這就是杏樹。春天在甯波初識杏花,夏天就在煙台看到杏實了,還有比這更開心的事情麼?前段時間出差河南,在漯河市舞陽縣一個村落走訪,看到好些農家小院裡的高大杏樹正含着紫紅色的花苞,在藍天麗日下非常引人注目,可惜沒帶相機。返程那天早晨,我信步走到沙澧公園,忽然偶遇十來株頗有些年份的杏樹,且二三株正芳華初綻滿樹如雪。這個意外驚喜讓我猝不及防,趕緊跑回賓館去取相機,留下了一些滿意的圖片,算是為這次河南之行畫上了一個圓滿的句号。
在甯波城區,我隻在鄞州公園東南角的梅樹中間,看到一些杏樹。這也是那次茶山之行後的新發現。認植物就是這樣,一旦熟悉了,它們也就随處可見了。不知是園林工人搞混了,還是有意為之,裡面梅杏比例幾乎各半,倒為我觀察杏樹提供了不少便利。這三年來,我年年留心觀察,期待一睹盛況,拍點春雨杏花之類的圖片,但這些杏花總是開得稀稀疏疏,今年亦然,連拍張像樣的花枝都很困難,殊為憾事!
也許杏樹是歸屬于鄉村的,它們習慣了在村頭、在河岸、在院落自由自在生長,不喜歡城市的喧嚣,不習慣這樣被圈養着。說來也是,離開了鄉野自然的杏花,還是那“春雨江南”的杏花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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