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 蔣勳 蔣勳 2022-09-27 20:00 發表于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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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現代的廚房
現代講究的廚房,總有各式各樣的廚具,千奇百怪,形式造型特殊,一件廚具拿在手上,有時候要猜很久,不知道做何用途。
洗碗機、烘幹機、烤箱、微波爐,冰箱,這是必備的,常常都按一定規格設計,随着公寓住宅一起交屋,家家戶戶都一樣,成為一種廚房規格。
我也喜歡看幹淨不鏽鋼牆面,挂着一排一排大小不一的鍋,铮铮發亮,完全像藝術品。
「那才叫作『廚房』啊!」我也常常忍不住贊歎。
最近參觀了一個朋友的新家,她喜愛意大利,着迷托斯堪,所以她一開始裝潢,拒絕建商制式的廚具,另外訂購,進口了整套翡冷翠的有名的古典廚具。
住進去一年多,聽她誇耀了很多次,終于,她邀我去參觀。
「哇,真是好看。」
從抽油煙機的大罩頂到下面一一安置的各種爐具烤箱面闆,都是清一色的粉藍系列。好像波提切利〈維納斯誕生〉名作裡微波蕩漾的地中海。銀灰的襯闆,懸吊着黃銅鍛敲的大大小小十幾個鍋子。
「太美了!」我真心感謝朋友帶我參觀這樣精緻的物件。
「可以用這些銅鍋炖南瓜濃湯?」
「這個淺平底,做松餅很棒欸……」
我說了很久,朋友好像沒有意思要開夥。
「我們出去吃吧!」
「啊,這麼棒的鍋鍋鏟鏟,真想動手自己弄一餐啊……」
她還是沒有反應,把爐台上原裝的護膜用白淨的細麻布擦了又擦。
「你還沒用過?」
「沒有,舍不得。」
「嗯──」我看一眼這美如凡爾賽宮的廚房,可以了解把一個美女娶回家,不知如何開封的煩惱。
「今天狠心開幕吧──」我說:「不然你永遠就這樣供在那裡。」
不等她回複,我動手就拆封了。
她尖叫一聲,撕心裂肺,然後看着我手上撕破的封膜,無奈地說:「冰箱隻有冷凍水餃。」
我咬咬牙,說:「好吧,就煮冷凍水餃。」
我想到母親常說:廚房開火,房子有人氣,才叫作家。
家,漢字裡是屋頂下要有一頭豬。我小時候,大龍峒,家家戶戶都養豬。養豬,自然不會是凡爾賽宮。
凡爾賽宮其實也有過一個皇後,不想住宮殿,厭煩應酬禮儀拘束,在樹林裡另外住在小特裡亞農宮,還是滿豪華,也好像有種菜的菜圃,不确定有沒有養豬。
冷凍水餃在黃銅鍋裡旋轉浮沉,還是像波提切利〈維納斯誕生〉停在空中的花,一朵一朵,賞心悅目。我心裡想到小特裡亞農宮,那個隐居田園的皇後最後還是在大革命中被送上了斷頭台。
我一面告訴這位朋友哪裡的冷凍水餃比較好,現擀面皮,裡面的餡兒不會死鹹,用溫體豬肉,我說:「雖然是屍體,嚼起來不會太像屍體。」
我忽然想起母親的廚房。
「母親的廚房是多麼簡陋啊……」我心裡回憶着。
好像從凡爾賽宮忽然走進台灣一九六◯年代任何一個平常人家的廚房,土磚的大竈,黑鐵的大鍋,竈台上用切開的葫蘆瓜或瓠瓜做的舀水瓢。後來進步一點,有漏勺,用網狀的鐵線編成,也有竹編的,或者在一般鐵勺裡鑿了小圓孔,撈面,燙米粉,涮青菜,撈水餃,都方便。
「想什麼?」朋友打斷我的回憶。
「我在想:媽媽的廚房。」
「啊……你也太落伍了吧……」
「我在想:媽媽手裡拿一把大闆刀……」
「是嗎?你看──」
朋友忽然拉開凡爾賽宮一格粉藍色的抽屜,裡面平擺着大大小小各種不同形狀的廚具刀,将近二十把。每一把都美麗到像是沒有醒來以前睡美人的脖子。
「哇……」我大大贊歎,一支一支拿起來,很想立刻在脖子上、手指上都試一試。
武俠小說裡有「魚腸劍」,或者,柔軟輕薄的緬刀。那種近似科幻的武器,可以柔軟到纏在腰間,抽出來,一道寒光,不見血痕,對方站着很久不動,倒下已經劈成兩半。
小時候在廟口看比賽切甘蔗,整條甘蔗,用刀背頂着,一聲咬喝,刀刃向下,直直把一根甘蔗劈成兩半,神乎其技。
童年的廟口其實是另一種凡爾賽宮,提供形形色色的人間故事,都像神話。
故事像神話,故事裡的人,其實不起眼,髒兮兮,流着鼻涕,打赤膊,大概錢不夠,刺青女人,隻刺了半個乳房,半個乳房的女人在他胸脯詭異笑着。當他一刀劈下,那女人的半個乳房就随胸肌跳動,甘蔗應聲而倒。男子還刀,甘蔗扛在肩上,揚長而去。
我盯着那把刀看,黑烏烏,沉甸甸,不像小說裡的「魚腸劍」,的确更接近媽媽廚房那把大闆刀。
媽媽的那把大闆刀,備有一塊磨刀石,沒事的時候,常常把刀放在石上磨,所以亮晃晃,跟劈甘蔗刀的烏黑不同。
我從凡爾賽宮拿起一把一把刀具欣賞,也一一問我的朋友:「這把做什麼?」
她大多搖搖頭說:「不知道欸──」
我想,刀具設計到十幾二十種類型,一定各有各的用途,有空應該拿出說明書好好研究一番。
光研究不夠,其實應該真正操作一次,可能才知道這樣多不同形式刀具的用途,可以用這樣美麗的刀具,做出多麼精巧的料理。
我跟朋友說:「你應該多花一點時間在廚房裡。」
剛講完我就責備自己「強人所難」,因為我知道這位朋友一個星期的行程安排,二四晚上,她要跟健身教練上普拉提,星期三五有國标舞課,星期六日有品酒讀書會……這僅僅是我知道的一部分。好吧,我看看凡爾賽宮,告訴自己凡爾賽宮本來就不是為平凡人設計的住處。
不住凡爾賽,不住特裡亞農别墅,有誰能了解,平凡、簡單的生活,像母親一生,是多麼珍貴的福氣啊!
為什麼母親的廚房這麼簡單?為什麼我用的詞彙是「簡陋」?
是不是在凡爾賽宮面前,我們都失去了對自己平凡簡單生活的自信。
我們夢想着一種奢華,是有一個像凡爾賽宮一般富麗堂皇的廚房。一個抽屜拉開,有大大小小各式各樣不同的刀。然而,每一把刀,都不知道怎麼用,每一把刀,都沒時間用,每一把刀,都隻有朋友來的時候展示一下。
02 母親的大闆刀
回憶裡,母親打蛋,就用一雙筷子。鍋裡油慢慢熱,油香四溢。蛋汁打出細細的泡,慢慢淋進熱鍋,慢慢膨起來,在鍋底攤成一個均勻的蛋餅(她叫「蛋皮」)。等涼冷了,蛋餅卷起來,用大闆刀切細絲。母親包水餃,拌涼菜,都喜歡配些蛋絲,取其香潤。
買過打蛋器給母親,她玩了一次,說「不好用」,還是繼續用一雙筷子打蛋。
工具需要進步,商人不斷推新産品,可以賺消費者的錢。挖盡心思,推陳出新,最後廚房就像一個凡爾賽宮,富麗堂皇,但是,都不知道怎麼用。
母親的一雙筷子,用一輩子,可能阻礙了市場的生産消費,也阻礙了進步。
那支先進的電動打蛋器,真比不上一雙筷子嗎?這是我們已經不敢問的問題了。
小時候我愛吃芋頭,不是大的槟榔芋。槟榔芋我嫌口感粗。我特愛小小的芋奶,粉嫩粉嫩,綿密的香,母親的蔥燒芋奶隻有一點蔥,一點油,純是芋頭幼嫩的甘甜滋味。
但是小芋頭去皮很麻煩,接觸皮膚會癢。母親說「愛吃你自己刮皮。」
所以我常拿個小凳,坐在廚房一角,面前一盆芋奶。我用一支鐵瓢羹,路邊攤吃魚丸湯那種,因為薄,可以刮下皮來。以後試過各種新設計的刮皮器,也沒有那支鐵瓢羹好用。
刮久了,知道不沾水,皮膚不會癢。
廚房裡有很多學習,小小的芋頭握在掌心,有的比雞蛋還小,刮皮的力道,不能太重,也不能太輕,分寸拿捏,刮完一盆,看看自己的手,很有成就感。
住在凡爾賽宮裡,最大的遺憾是不用動手吧。不動手,怎麼知道自己存在的價值。
感謝母親的廚房,讓我體會到好多氣味,體會好多觸覺,體會好多溫度,體會文字語言形容不出的色彩和形狀。感謝母親那一把平凡簡單的大闆刀,這麼單純,然而她用那把刀做出多麼千變萬化的菜肴。
回到家,想清除幹淨腦海裡對凡爾賽宮的奇幻向往的渣滓,我認真回憶起母親的廚房,特别是那一把大闆刀。
華人的傳統的廚房,大概都有一把大闆刀,沒有用過,很難知道它的妙用。
我常常在廚房看母親做菜,對這把鋼刀印象深刻。回憶裡,這把鋼刀,長方形,長度大約像手掌,寬度也有四指寬,拿在手裡有點沉。
這把刀,拿在母親手裡,卻很利落。
我喜歡看她用這把刀「片」豆幹。
「片」這個動詞,現在很少聽到了。
用手壓着大豆幹,從橫剖面下刀,把豆幹片成薄薄一片一片。左手壓着的力度,配合着右手片進去的力量,恰到好處,才能片出極薄的豆幹片。一塊老豆幹,大概可以片成六、七片,薄得像紙。再一片一片疊起,切細絲。
在旁邊看,覺得是精緻而且賞心悅目的手工。
後來看美術系學生練習白描,臨摹宋代李公麟的〈五馬圖〉,「鳳頭骢」馬鬃,細如發絲,一條一條毛筆細線,有條不紊,我就想到母親用那把刀切豆幹絲。
呼吸不均勻,切不成細豆幹絲,呼吸不均勻,也畫不出李公麟。畫畫、做菜,都是要氣定神閑,看到畫得胡亂的臨摹稿,毛毛躁躁,我就想還是應該進廚房,從基本刀工開始。
現代廚房廚具其實有很容易刨絲或制作各種菜肴的方便刀具。
但是,手工幹絲不一樣,口感不一樣,入味也不一樣。
▲李公麟〈五馬圖〉
從小沒有吃過手工幹絲,無法分辨,就像機器面條,和手工擀成面條不同。吃不出來,也就很難知道李公麟〈五馬圖〉好在哪裡。
03 刀工與火候
台北有兩家我佩服的手工,一是細切豆腐絲,手工細切,拌一點甘露醬油,美味無窮。
另一家日本料理小店,掬月亭,在新北投,主廚手工細切山藥面,先片成薄如紙的透明薄片,再切細絲,細如發絲,拌一點芥末、細蔥、柴魚醬油,滋味也是讓人難忘。菜單上沒有這道菜,平日閑暇,才有機會看主廚高先生手藝。
▲掬月亭主廚高先生手工細切山藥絲
刀工是職人的基礎,在廚房打下手,要好幾年練刀工。有點像達文西,在老師工坊做學徒,洗筆開始,慢慢到打底,勾輪廓,上色。達文西三年後在老師的畫作旁一個角落畫了一名天使。現在大衆去翡冷翠,在那張畫前,就隻看那小小一個角落。
你看那個角落,就知道這個人可以切出細如發絲的山藥面或豆腐絲。
那把大闆刀神奇,可以片出豆幹細絲細線,像《牡丹亭》裡杜麗娘情欲纏綿時唱的「袅晴絲,吹來閑庭院,搖漾春如線──」
奇怪的是,這切出萬般柔情細線的大闆刀,也可以忽然翻個面,氣壯山河,在砧闆上拍姜拍蒜,大刀闊斧,像《三國演義》裡的青龍偃月刀,三通鼓聲,就要取敵人上将首級。
我母親一面做菜,一面跟我說《封神榜》《三國演義》《七俠五義》,都是手起刀落,沒有含糊,沒有拖泥帶水的扭扭捏捏。
拍姜拍蒜,刀起刀落,杜麗娘是不行的,還是要黃天霸。
母親在廚房,有時候是杜麗娘,有時候真是黃天霸。
我最喜歡看她拍蒜、拍姜、拍黃瓜,三兩下,外面不見損傷,内裡已經軟爛。我拍過一次,學母親架式,「黃天霸」,一刀拍下,滿地碎屑,姜蒜亂飛,趴在地上找,找了老半天才找全。
母親一旁大笑,教我說要用「内力」,不能硬拍。
我又想到武俠小說,高手内功,一掌下去,毫發無傷,裡面五髒六腑都打爛了。
後來慢慢體會,也能約略用内力拍蒜拍姜。姜蒜紋風不動,裡面汁液滲透,氣味嗆鼻。姜蒜不拍,純靠切,汁液不迸發,就是沒有這嗆鼻辛辣氣味。
母親常做面食,包水餃、包子、做菜盒子,都要剁肉。
▲山藥面線襯在竹篾上,下鋪冰屑,滑潤爽口
絞肉機沒有出來之前,硬是一刀一刀在砧闆上剁出細肉。有了絞肉機,起初偷懶,直接用絞肉。很快發現,絞肉和手工剁出來的肉餡兒,還是不一樣。
做獅子頭,剁肉更是基本功,在砧闆上細切之後要「剁」,「剁」要利用刀的重量,有點像拍蒜,把肉内在的肌理重組。肉的肌理一次一次「剁」,翻來覆去,肉餡兒才能松。母親的獅子頭,加切碎的荸荠、豆腐,用蒸的,再下進湯鍋,浮在煮爛的白菜高湯中,細嫩入味,松軟,不油膩。這是功夫菜,刀工加火候,不急躁,不喧嘩。餐廳很難這樣講究細節,我已經好久不在外面吃獅子頭了。
「剁」這個動詞,近來也少用了。肉餡兒不「剁」,幹絲不「片」,都是因為有了機器。凡爾賽宮,一直進步,人的手工越來越遲鈍。
我很贊歎凡爾賽宮廚房的各式各樣的刀具,但是,母親一把大闆刀,好像做得到以一當十。
太相信工具改良進步,是不是忽視了自己手的可能?
跟着母親在廚房,學到很多。沒有母親那樣的手工,但是,切一盤自己鹵的牛腱,炖得很爛了,手握着,細切成片,筋肉肌理透明,擺盤時像一朵花,還是因為手工的學習。
母親的大闆刀好用,我剛去巴黎,沒有帶這樣的刀,無法「片」豆幹,無法「剁」餡兒,切完菜,無法把刀橫過來當鏟子,才忽然發現那一把刀的「多功能」。
母親其實不那麼看重刀工。她常說「刀工」是基本功,在廚房打下手,就從刀工開始。她在料理上重視的是「火候」。她說「火候」需要時間,不能領悟時間,「火候」就拿捏不好。
「火候」其實已經不隻是做菜了,文學藝術上,常常用到「火候」兩字,做人處事,也講「火候」,「火候」是分寸拿捏,不溫不火,不一次一次鍛煉,很難「爐火純青」。
然而,我還是懷念母親的刀工,她在簡陋的廚房裡,用一把大闆刀,完成各式各樣千變萬化的料理。
那個年代,講究圓,尤其過年,「圓」是「圓滿」,獅子頭圓,珍珠丸子圓,元宵圓,都合理,我看到她用大闆刀蘿蔔切塊,再用小水果刀,削成圓球,就覺得這對「圓」的執着不可思議。
小水果刀也可以做黃瓜卷,把小黃瓜切成段,大約拇指長,把黃瓜段橫過來,用小刀從外皮旋進去,一面旋,一面轉,轉到中心内瓤,把瓤抽出來,用醋醬油糖麻油浸泡,這是江浙涼拌黃瓜卷的做法,純靠手工,手不巧,一旋就斷。
因為常在廚房,等于幫母親打下手,我至今對準備料理很有興趣。偶然也跟學生做菜,學生熱心,也要幫忙,我忙着煎魚,就指一指桌上蘿蔔,說:「替我切滾刀塊」。
我說完,發現學生手拿着刀,看着我,不知如何動手。我才醒悟,「滾刀塊」或「滾刀快」是母親和我在廚房做菜的語言。
母親一面滾蘿蔔,一面快切,蘿蔔每一塊大小一緻,都是角錐菱形,受熱面均衡。這樣的大闆刀切法,西洋刀做不來,這樣的快切,也有長時間累積的手工經驗,其實也就是青年一代從日本學來的「職人」一詞。
「職人」,其實口說無憑,大概還是要在現場好好磨練。
這個當時愣在那裡的學生,學建築,他後來勤練「滾刀快」,告訴我:「對基本設計很有幫助。」
母親的大闆刀後來換了一把,一九五八年,金門八二三炮戰,金門意外生産了「炮彈鋼刀」。
忘了是「金合利」「金泰利」,因為八二三抱戰,意外發展了金門的「炮彈鋼刀産業」。有親友去金門,都會帶回來當禮物。一顆炮彈,制六十把大闆刀,好像是戰争悲劇意想不到的驚喜。
母親拿到禮物,若有所思,她是被戰争吓怕了,前半生都在逃戰亂,要護好六個孩子,總覺得戰争可怕,随時會把幸福摧毀。愛家的人,護好爐竈,最痛恨的是戰争,最厭惡的是叫嚣戰争的人。
那把鋼刀她收在抽屜,始終沒拿出來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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