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華松
高考絕對是大部分農家子弟人生中的關鍵詞,因為高考順利了,意味着有了上大學的機會,意味着可以跳出農門,從此有了留在城市工作與生活的機會,命運就發生根本性地轉變了,超脫父輩那種要麼在農村面朝黃土背朝天勞作、要麼進城市沒日沒夜打拼的命運。套用一句流行的詞兒,高考讓我們有機會跳脫廣大農村人的“内卷”。
我的高中生涯要從1993年7月說起,我當時的中考成績是518分,當時的分數線是黃岡中學538分,浠水一中508分,浠水師範是498-505分,498以下是鎮上的普高。家裡相對貧困,爸媽的意思是讓我讀師範,意思是想我早一點出來當老師,拿到“鐵飯碗”;但爺爺不同意,他堅決主張我上高中、考大學。
就這樣,全家人都拗不過我那倔強的爺爺,我去了縣一中,一中是啥意思?那可都是全縣的尖子生,不考個像樣的重點大學,就不好意思見父老鄉親。高中三年,我的成績在班上列中下遊,加上性格内斂,不善社交,基本上都是教室——宿舍——飯堂三點一線的生活,枯燥,憋悶,煩躁,壓抑和無助終日伴随我。
我身邊不少同學經常玩玩打打,比較頻繁地趁周末去錄像廳看片,都可以考出好成績,我好像怎麼努力也無濟于事,這真的非常傷害我。這讓我産生懷疑:我是不是讀書的料?我的重點大學夢有希望嗎?
第一次高考,我不自覺地緊張起來,總想着萬一沒有考好,我該怎麼辦、做什麼之類的,這導緻我高考前的半個月經常失眠,我嘗試以跑步、深呼吸等緩解壓力,但這種局面直到高考前一天還沒有得到改善,這嚴重影響了我在考場上的發揮。第一科是語文,中午和同學們讨論後,我感覺我的作文有偏題的嫌疑,這讓我倍感郁悶,進而影響了我後面幾科的發揮。
1996年8月13日,學校通知我去領分數條,總分489分(滿分750分),其中英語數學和化學還行(都過了120分,滿分是150分),語文隻有78分,這極大拉低了我的總分。這個分數隻夠我去我所在城市的師範學院(一所專科學校),我當然黯然傷神。
我迅速從學校走回車站,坐班車一個小時回鎮上,一路上沉默不語。大汗淋漓地步行5公裡到村裡,爸媽和弟弟正在田裡收割稻谷,爸爸問了一句“你考得怎麼樣”,我回了一句“複讀”。
回到家,我把平日裡家裡放柴火的屋子收拾幹淨,把之前所有科目的試卷全部擺放整齊,反鎖門,開始做那些錯題。弟弟約我去河裡洗澡,不開門;媽媽敲門讓我吃晚飯,不開門;奶奶給我送紅糖水,不開門;爸爸生氣地訓斥我開門,不開門。
我用饑餓和通宵做題懲罰自己,直到第二天中午我才開門。我的想法很簡單,拼搏一年時間,提高一百分,進入理想的重點大學。
8月20日,我開始了複讀。因為絕大部分知識點我都認真複習過,課聽起來很輕松,我把這一年的大部分時間與精力放在糾錯方面,我把做錯的題目全部抄下來,然後搞清犯錯的原因,以及如何糾錯。對于我的老大難——作文的問題,我買了幾本作文輔導書,學習範文的寫作套路,也有意識關注和了解一些時事動态,比如亞洲金融危機、香港回歸祖國、重慶直轄等,讓寫作盡量與當年的熱點事件相關聯。
就這樣,每次學校組織的月末摸底考試,我的平均分數基本在590-610分之間,班級排名10-15名之間(全班120人),進入重點大學應該是闆上釘釘的事。
這本是好事,卻客觀上釀成了我弟的辍學。我在縣城一中高三複讀,我弟在鎮普高念高一,眼看我要考上大學,我弟單方面決定辍學,壓根沒有與我爸媽商量。因為我家的經濟條件根本難以供養兩個大學生,經濟狀況讓我和我弟有了兩種不同的命運——我成為智力密集型勞工,他成為勞動力密集型勞工。
高考當天,和平日無異,爸媽照舊忙自己的,沒有人會關心我的起居,也沒有人提醒我睡好覺、吃好飯。那時候農村地區的高考,沒有或極少存在現如今的陪讀、陪考、減壓、改善夥食、放松心情等說法與做法,也不存在高考期間的交通管制、降低鳴笛等一攬子為高考讓位的制度規定。縣城的孩子會在考前喝一瓶葡萄糖之類的補品,我這樣的農村娃壓根就沒有這些東西。
畢竟複讀了一年,我答起題目來也相對駕輕就熟,依然保持平日的節奏——不檢查,做完就交卷,相信第一印象,我很快完成。因為不準提早交卷,我隻能在考場無聊、發呆、聽蟬鳴鳥叫。各科考完後,我選擇打乒乓球,還有去操場散步,不和同學們或室友們交流考試心得,避免影響我的心情。
1997年8月初,我知道了分數——579分,我覺得還行,當年重點大學(一本)的分數線是559分。
8月20日,我去學校領通知書,問了班主任我考上了哪個大學,他居然告訴我是“HB大學”,專業是“地理教育”。我徹底蒙了,HB大學不是二本嗎?怎麼還是一個副科地理專業啊?後面才知道,我的志願填報出現重大失誤,因為在第一二批志願中間有一個備選項——“是否服從分配到師範”,我打了一個勾,結果就把我勾到了“HB大學”。
我親曆兩次高考,前三年很壓抑,後一年相對輕松,雖然沒有考上心目中理想的重點大學,但後面受惠于師長們的教導和自己的主動轉型,我對目前自己的人生狀态總體上還是相對滿意的,平日裡給天之驕子們上上課,聊聊學術,聊聊人生,有空帶孩子們爬爬山、出出汗、寫寫作業,和同事們打打球,偶爾喝個酒、撸個串、吹吹水,回老家的時候以學長的身份給留守兒童們做場講座、加加油、打打氣,做一個簡單的“摸魚族”也未嘗不可。
我有時候會想,如果我當初沒有上高中,沒有參加高考,現在會在哪裡呢?在家鄉的某所鄉村學校任教,過年的時候我的一些學生過來看我和享受桃李滿天下的榮譽?還是在東莞或深圳某個工廠裡早起晚睡,終日在快節奏的流水線上加班加點?我不得而知。
總之,我要感謝高考,讓我有了感受這個世界多樣性的機會,讓我有了不同于父輩的命運,讓我有了豐盈人生的機遇,和未來激活更多自我潛能的可能性。
(作者系廣州大學公共管理學院副教授)
設計 王璐瑤
責任編輯:沈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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