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江南好,風景舊曾谙
《憶江南》之一
(唐)白居易
江南好,風景舊曾谙。
日出江花紅勝火,
春來江水綠如藍。
能不憶江南?
詞牌名“憶江南”,始名“望江南”,本為唐教坊曲,自創調之初即廣為流行,在傳唱和接受過程中,又另生十多個别名,如“謝秋娘”、“夢江南”、“江南好”、“望江梅”、“春去也”、“江南柳”等。唐時單調二十七字,五句三平韻,中間七言兩句,以對偶為宜,正體格律可參照白居易此詞。至宋,疊為雙調。
樂天直依《望江南》曲拍為句,此詞一出,脍炙人口,詞牌名亦随之改為“江南好”和“憶江南”。讀這首詞,撲面而來的民歌風味,清新質樸。其詞雖出于尊前歌笑,其情卻發自肺腑。
相信我們都有過這樣的體驗:有些地方,你在那裡生活十年,也沒留下多少印象;而有些地方,你隻是短期待過,回憶卻很長,甚至長過你的一生。樂天曾任蘇杭刺史,先後在杭州、蘇州短暫生活過兩三年,别後,他時常想念江南,每與劉禹錫唱和填詞,歌以憶之。
“江南好”,千言萬語,盡寓于一個“好”字。江南的好,該從何說起呢?
當然先是風景,人對一個地方的回憶,總是離不開風景。風景不是背景,不是可有可無的陪襯,風景是生命活動的能量場,山川草木風雲雨露,都與我們的能量密切相關。不論離去多久,隻要再去那裡,隻要想起那片風景,你都會發現回憶從未丢失,它們早已與風景融為一體。
“風景舊曾谙”,多麼親切的語氣。樂天此時已不在江南,“舊曾”二字,隔了許多光陰,而“谙”字,一往情深。
江南的美景,令他魂牽夢萦,三言兩語怎能說盡?樂天也隻能泛詠,拈出印象最深的,或曰最能代表江南的,這些“最”自然建立在和北方的對比之上。
“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花紅似火,水綠如藍,這樣的春天,在北方是看不到的。杜甫寓居成都草堂時,不是也寫過“江碧鳥逾白,山青花欲燃”嗎?
能不憶江南?!特别在離開以後,那些風景,一草一木,喜怒哀樂,皆可懷可念。
吳冠中先生畫作
02
回憶中的蘇杭
《憶江南》之二
江南憶,最憶是杭州。
山寺月中尋桂子,
郡亭枕上看潮頭。
何日更重遊?
泛詠之後,再來别憶。最憶是杭州,且看樂天憶的是什麼:
“山寺月中尋桂子,郡亭枕上看潮頭”,這兩句中頗有丘壑。傳說杭州天竺寺每年中秋節,有桂花自月亮上飄落下來。這當然是浪漫的幻想,但樂天真的那樣賞過月,而三秋桂子十裡荷花也真是杭州的勝景。
錢塘江潮勢極兇猛,白浪如山,觀者駭然,非親曆者,不能想象一二。樂天觀潮,郡亭高卧,藹然超然,又是何等閑情,何等境界。
山寺,明月,桂花,潮頭,都是秋天的回憶。何日更重遊?
其次憶蘇州:
江南憶,其次憶吳宮。
吳酒一杯春竹葉,
吳娃雙舞醉芙蓉。早晚得相逢?
吳宮指的是吳王夫差為西施所造的館娃宮,在蘇州西南靈岩山上。樂天對蘇州的懷念,主要是懷念他在那裡度過的歡樂時光。
吳酒美,吳娃更美。“春竹葉”,指竹葉青酒,也可泛指美酒,添一“春”字,更覺色澤澄碧,春意盎然。吳娃指歌舞伎,醉芙蓉,可以是舞姿,也可以是美人欲醉朱顔酡。單看字面,春竹葉與醉芙蓉,錯畫輝映,鮮妍明媚,恍惚香氣流溢。
早晚得相逢?與誰相逢,吳娃,吳酒,吳宮,抑或那段歡樂時光?
吳冠中先生畫作
03
從憶江南到夢江南
《夢江南》之一
(晚唐)皇甫松
蘭燼落,屏上暗紅蕉。
閑夢江南梅熟日,
夜船吹笛雨潇潇,
人語驿邊橋。
“閑夢江南梅熟日”,因詞中有此一句,此句此詞太美,“憶江南”自此便改稱“夢江南”。從憶江南到夢江南,江南近了還是遠了?
樂天詞中回憶的江南是人間的風景,而皇甫松詞中的江南,則是唯美而依稀的夢境。兩首《夢江南》,筆緻清靈,情味深長,向來論者皆推在樂天之上。陳廷焯《白雨齋詞話》評曰:“皇甫子奇詞,宏麗不及飛卿(溫庭筠),而措詞閑雅,猶存古詩遺意。唐詞于飛卿而外,出其右者鮮矣。五代而後,更不複見此筆墨。”
這是一首夜晚的詞,夢裡夢外都是夜景。“蘭燼落,屏上暗紅蕉”,更深燭暗,蘭膏将燼,畫屏上的美人蕉模糊不清,此乃眼前昏沉的夜。
“閑夢江南梅熟日”,“閑夢”二字真好,不費力、不經意,忽焉夢到江南。夢中的江南,初夏黃梅時節,夜雨潇潇,坐在船中,吹笛聽雨。“夜船吹笛雨潇潇,人語驿邊橋”,此二句入于化境,煙水迷離,千載之下,夜雨人語聲猶在耳。
類似的意境,周作人先生在散文《苦雨》中也追憶過:“卧在烏篷船裡,靜聽打篷的雨聲,加上欸乃的橹聲,以及‘靠塘來,靠下去’的呼聲,卻是一種夢似的詩境。”人生如夢,夢如人生。
再讀《夢江南》之二:
樓上寝,殘月下簾旌。
夢見秣陵惆怅事,
桃花柳絮滿江城,
雙髻坐吹笙。
樓上寝,更覺孤寂。“殘月下簾旌”,當為夢醒時所見,非夢前也。
“夢見秣陵惆怅事”,此乃醒後追憶,惆怅事是什麼,詞人沒有說,他叫我們看殘月。“桃花柳絮滿江城,雙髻坐吹笙”,金陵春景,夢中歡情,是夢境,亦是畫境。
兩首《夢江南》,同寫夢境,燈前月下,皆起于更深夜闌,歡夢初醒。夢中雨,夢中景,夢中情,曆曆在目,婉轉靈動。寫法上皆用賦體,一往鋪叙,從夢中醒來,又入夢中去也。
回憶中的江南,夢中的江南,詞中的江南,美得空靈,美得無辜,美得能超度我們的骨頭。世上還有這樣的江南嗎?
也許有吧,我沒有找到,去了幾次,僅憑想象努力辨認過一些蛛絲馬迹。曾在宜興尋訪畫家吳冠中的故居,醉心于畫上的江南水鄉:粉牆黛瓦,小橋流水,荷塘柳堤……按地圖導航,好不容易到達目的地标示的方位,眼前卻是公路邊一個工廠:很霸氣的不鏽鋼閘門,門旁豎着廠牌,記得是什麼模具廠。上前打聽,看門人半天才聽懂,随即搖了搖頭。不甘放棄,又問了幾個路人,都是本地人,也都茫然不知。
吳冠中先生畫作
04
花非花,霧非霧
《花非花》
(唐)白居易
花非花,霧非霧。
夜半來,天明去。
來如春夢不多時,
散似秋雲無覓處。
台灣言情小說作家瓊瑤曾說過,這首詞她讀了幾十年都沒讀懂,看了很多解釋也依然不懂,但後來還是拍成了電視劇。我多年不看電視,不知她最後到底懂了沒有。
如果用邏輯思維去理解,第一句就會卡住,什麼叫“花非花”?花不是花,是什麼?“霧非霧”也一樣。接着的“夜半來,天明去”,這是在說花和霧嗎?它們或許夜半來,但不一定天明去。邏輯思維顯然行不通。
如果請樂天出來,問他究竟是什麼意思,想必他也不見得能說清。讀過《金剛經》的人,應該會想到“凡所有相,皆是虛妄”,或是《心經》裡的“色即是空”,也許這就是“花非花”的意思。佛陀拈花,迦葉微笑,不着一字,便傳了個法。當你看花非花,非非花,隻是單純地覺察,你才算真的活在當下。
我們凡夫看任何東西,都習慣用信念去框定,比如看到花,馬上想到這是什麼花,好看不好看,再和别的花作比,甚至想到什麼“花語”,等等。如此生生不息的念頭,便将花從整體中分離出來,變成了你自己的幻象。不論什麼花,包括“花”這個詞本身,并不是花的本質,就像任何别的東西,我們對它的命名和信念,隻是為了方便世界照常運轉,與那個東西的實相無關。
竊以為樂天在詩中暗示一段戀情,美麗、神秘、朦胧,無法命名,飄忽不定。“夜半來,天明去”,可能是約會,可能是夢。最後兩句比喻很好懂,春夢喻其來芬芳短暫,秋雲比其去淡然無迹。
這樣解讀,不知樂天以為然否?他怕是要笑我強作解人,而我也更願意讓這首詩一直無解,一直神秘下去。
撰文 | 三書
編輯 | 宮子、張進
校對 | 柳寶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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