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春節剛結束,我接到發小小海的電話,他說自己要備考事業單位,問C城有哪些比較好的封閉培訓班。
我有些納悶,他備考得有兩年了,補習班也上了不少,怎麼還要上?出于好心,我建議他,補習班去一次就夠了,還是自學刷題省錢。
可小海滿不在乎地說:
“錢反正是我爺爺掏,正好我也可以多要點生活費。”
“那幹嗎不在老家找?反正補習班都一個套路。”
“我實話跟你講吧,我就是想找個借口離開家,家裡實在太壓抑了,我突然理解我爸了。”
小海家跟我家算是世交,從我們爺爺那輩起,兩家就開始來往了。
他的爺爺姓劉,原是一所鎮中學的校長,退休後轉行做生意,幹啥啥掙錢。
老爺子賣過種子化肥,當過蔬菜二道販子,趁着大蒜和綠豆瘋狂漲價的時候賺了一大筆錢,2010年全款買了一套市中心的大房子。
老爺子手裡到底有多少存款,晚輩們都不清楚。
不過在老家,劉爺爺最令人稱道的不是他的商業頭腦,而是他的孩子們太優秀——
三子一女,大兒子在省廳當處長,二女兒在某三甲醫院做主治醫生,三兒子在澳大利亞當工程師,都是一等一有出息。
隻有小兒子,也就是小海的父親,不太行,在中學當門衛,看大門。
每次談起自家的幾個孩子,劉爺爺的眉毛總是翹得高高的,可誇完3個大的,就開始歎氣,直說自己上輩子作了孽。
“同一個爹媽生養的,怎麼家裡有了這麼一個‘老蔑’。”
又說老天爺公平,看他給社會貢獻了3個人才的份上,就留一個沒出息的給他養老。
“所以我也不指望老蔑有啥大本事,跟在我後面吃吃就行了。”
在我們老家,“老蔑”是最後一名、末尾的意思,又指那些沒能力、沒出息的人。
一直以來,劉爺爺都叫自己的小兒子“老蔑”,大家跟着喊,他也不阻攔。漸漸地,大家都忘了“老蔑”的本名。
我小時候常聽大人們教訓自家孩子:
“不好好學習,将來就會像老蔑一樣,當個男人都沒樣。”
我不理解,老蔑叔人挺好的,見誰都笑呵呵的,從不介意跟小孩們一起玩,為啥大家都說他沒出息?
我問過大人這個問題,但誰也說不出個所以然。
圖源:電視劇《極秘搜查》
長大後,我才從大家口中漸漸拼湊出老蔑叔這些年的經曆。
相比優秀的哥哥姐姐,他的人生實在是艱難曲折。
他讀書的時候成績不太好,沒有上大學,後來在父親的安排下才得到一份校工的工作。工資僅夠糊口,教師們都在外面辦補習班。
他工作之餘跟一個木匠師傅學了幾年手藝,出師後跟人合夥開了一家家具作坊。
為了存放做好的家具,他們在縣城集市附近租了個院子當倉庫。各種家具堆放在一起,很像迷宮。調皮的孩子喜歡冒險,常爬進院子在一堆家具之間捉迷藏,家具被損壞是常有的事。
但老蔑叔看到後從不罵孩子,也不告訴家長,隻是讓孩子們注意安全。後來實在屢禁不止,他們就在院子裡養了一條狗。
老篾叔打的家具實在結實,我家有一張床出自他的手,十幾年過去,卡扣紋絲不動,搬家的時候還舍不得扔。
後來家具作坊的口碑打響了,一到周末開市,老篾叔把做好的家具往院子門口一擺,不出一天肯定賣光。
大家也不喊他“老蔑”了,都喊他“劉師傅”。
可一個春節的午後,存家具的倉庫着火了——幾個調皮的孩子想進去玩,但被狗吓退,就往院子裡扔鞭炮、煙花洩憤,火星引燃木屑,又點着了家具。
火被及時撲滅,但院子裡的家具毀了大半。有人提出讓老蔑叔找孩子的家長索賠,但他搖頭說孩子隻是頑皮,沒傷到人就是萬幸。
可是善良卻沒有換來理解。這事過後,家具作坊的生意一落千丈。有傳言說他們把燒毀的家具重新刷漆拿出來賣,有的說這場火災中燒死了人,他們賣的家具不吉利……
沒多久,缺少資金周轉的小作坊就撐不下去了。散夥的時候,合夥人把好家具都拉走了,隻給老蔑叔剩下一堆垃圾。
此時,老蔑叔的手裡已經攢下一筆錢,看到學校連工資都發不出,自己兩頭奔波也累,就幹脆辦了停薪留職,正式下海。
這件事他從頭到尾都沒跟家裡商量,氣得劉爺爺跑到集市上把他罵得狗血淋頭,連自己都“問候”了。
圖源:電視劇《極秘搜查》
第二次創業,老蔑叔不想繼續悶頭做家具了,而是把目光轉向人人都離不開的餐飲業。
為了學好技術,他先跟一個大席師傅學了幾個月手藝,又掏出自己全部的積蓄,在縣城開了一家小飯館。
他的店選址很好,馬路對面是民政局、水利局,兩邊是銀行,背靠小學,正是四方人流彙集之地。
那時許多單位不管飯,老蔑叔早上賣包子油條,中午做快餐,晚上賣小炒,因為價錢便宜、分量足,小店經營得紅紅火火。不出一年,老蔑叔把二樓的房子也盤了下來,小飯館搖身一變成了一家酒樓。
我小時候跟着父母去過這個酒樓多次,每次裡面的客人都坐得滿滿的。老蔑叔跟其他飯店老闆不一樣,他肚子不見大,反而越來越瘦,身上常年穿着油膩的罩卦,不是在端菜,就是在後廚掄勺。
老蔑叔的酒樓看起來是一番隆盛的景象,但其實背後有着巨大的隐患——
在90年代的小縣城,很多家單位在酒樓用餐不給現金,白條打了一大堆。
要賬可不是一件容易事。為了讨錢,老篾叔把好話說盡,有時甚至還得送禮,最後收回的賬根本填不上窟窿,隻得借錢維持經營。
一天,一個醉醺醺的客人又來前台簽單,新招的服務員沒好氣地拒絕了他。醉漢折了面子,指着服務員的鼻子開罵,服務員也不受這個氣,拿起旁邊的開水瓶就丢了過去。
事情鬧大了,這個客人是某單位的主任,以前在老蔑叔的酒樓打過不少白條。本來雙方都談得差不多了,誰知出了這檔子事,不僅飯錢要不回來,還得另賠醫藥費。
有人勸老蔑叔趕緊帶着服務員去登門道歉,可老蔑叔說,出事當天服務員就跑了,而且主任受了傷又折了面子,賠錢道歉也不見得能解決問題。
沒出半年,酒樓在外面欠了幾十萬貨款還不起,隻能關門。債主堵住老蔑叔家的門,剛開始是好聲好氣地讨錢,後來就變成了肆意辱罵。
老篾叔的妻子受不了,每天以淚洗面,總罵他不是男人。
老蔑叔的事業接連失敗,婚姻也不幸福。
他年輕時談了幾個對象,最後都嫌棄他“三棍子打不出一個屁”掰了。後來他結識一個張姓姑娘,在家人的催促下,倆人閃婚了。
張嬸的性格跟他完全相反,潑辣,心眼兒也活,在老家是有名的“寇(兇)丫頭”。她娘家兄弟姐妹多,家境不好,因為窮才沒能上大學。
有人說,她是看中了老蔑叔的家世,才硬貼着嫁給他。
婚後,張嬸把丈夫壓得死死的,又靠着公公的人脈關系進了電廠當會計。後來電廠改成了供電公司,她就成了端“金飯碗”的正式工。
那時,老蔑叔還是個校工,工資常被拖欠。漸漸地,張嬸就看不上自己的丈夫了。
有段時間,張嬸鬧離婚鬧得很兇,後來被娘家的幾個兄弟按住才沒離成。她借口兒子小海要上學,搬出去與老篾叔分居,還常常教訓小海:
“你們老劉家沒一個好東西,我因為你爸在劉家沒地位,将來隻能靠你了。你不好好學習,将來就跟你爸一樣沒出息……”
妻子恨老蔑無能,做父親的也一樣。
得知老篾叔做生意欠了外債,劉爺爺就像外人一樣,并不打算幫一把。後來大概是輿論壓力太大,他實在沒辦法了,就要求老篾叔寫一張欠條,用房子作抵押,才借了他一筆錢。
為了還清剩餘的債務,老蔑叔也顧不得面子和名聲,他拿着一摞條子去各家單位撒潑打滾。期間被人罵過、被狗攆過、被潑髒水過,他但從不放棄。如此過了幾年,他終于還清了所有的債,包括自己爹的那份。
就算生活艱難,他該給家裡的生活費一分不少,也從沒張口跟張嬸要過一分錢。
可劉爺爺還是看不起他,見誰都抱怨:
“那個不争氣的玩意兒,虧了我一套房。”
大家隻能安慰,說老蔑的想法是很好的,就是運氣差了點。
再次創業失敗,老蔑叔整個人就像被抽了魂一樣,整日萎靡不振,邋裡邋遢的。
但日子總得過下去,不久之後,他在一所中學附近開了一家舊書店。
他手巧,自學了一套修理舊書的手藝,除了能把折角壓平、粘起掉頁,還會封燙書皮,自己寫的鎏金字也很好看。他不喜歡招呼顧客,沒事的時候就捧着成功學的書看。
我上初中那會兒,娛樂方式還十分有限,租小說看比較流行。老蔑叔的店挨着學校,書全,品相也好,還不亂扣押金,生意倒也紅火。
當然,因為好脾氣,他依然免不了各種損失。
有學生偷書,他不管,反而說書就是給人看的,偷書的是真喜歡書。
很多人都嘲笑他是冤大頭,說他腦袋壞了、軸。
生活安穩了沒多久,老篾叔就又惹上了麻煩——
一個初三學生沉迷小說,父母收拾了他一頓,把孩子所有的小說都扔下樓,孩子一時沖動,也跟着跳了下去。幸好他家在二樓,隻是骨折,但這事在學校裡引發了軒然大波。
據說,這個學生不但在老篾叔的店裡租了好多書,還經常把爺爺家的珍藏書偷出來賣。孩子家長氣勢洶洶地找到老篾叔,非說孩子賣給他的某本書裡夾着5000塊錢。
老蔑叔自然不認,對方動就手把店砸了,老蔑叔的臉也挂了花。
警察出面調解,讓對方賠2000塊錢,老蔑叔還大度地打折扣,卻不知道更大的麻煩還在後面——這家人給縣領導寫信,控訴小說、遊戲毒害青少年。
很快,教育局聯合其他部門搞了一個專項行動,清理學校附近的租書店、網吧和台球廳。老蔑叔首當其沖,一聽說警方要拘留他,吓得趕緊關門跑到外地躲風頭。
後來,他店裡的書全被家人當廢紙賣了,其中有不少是他收藏的絕版書。
經曆了這麼多事,老蔑叔死了心,決定重回學校上班。不久之後,那所鎮中學被撤編合并,老蔑叔被調到縣中學看大門。
大家都說他苦盡甘來,終于可以好好過日子了。
剛回縣裡的那幾年,老蔑叔其實過得并不輕松。
他母親患上了老年癡呆症,已經到了不認人的地步,還常常走丢。劉爺爺脾氣不好,不會照顧人,老蔑叔回來以後,他找到新住處就從家裡搬了出去。
那段日子,他獨自照顧母親。每天領着老太太外出散步,回家再給喂飯、洗澡、清理大小便。直到老太太走的時候,身上都是幹幹淨淨的,沒有一點異味。
圖源:電視劇《人世間》
因為要給母親辦葬禮,劉家的4個子女難得聚齊了。親戚朋友們圍着那3個有出息的聊天,說老人養了他們幾個好孩子,一輩子沒白辛苦。
而老蔑叔一個人迎來送往,操持着一切,沒人誇他一句。
夜裡守靈,老蔑叔守着棺材燒紙,他的哥哥姐姐們則聚在一起有說有笑地打牌。小海想去睡覺,被老蔑叔狠狠地按住,要他好好陪奶奶最後一程。
後來小海跟我講起這件事,言語裡充滿了不滿,他說父親太老實了,“難怪被人瞧不起”。
葬禮結束後,哥哥姐姐們回到各自生活的城市,給劉爺爺養老的責任又落在了老蔑叔的肩上。每天,老蔑叔上門給老爺子做飯、打掃衛生,小院子被他收拾得幹淨整潔,沒有一點衰敗的迹象。
可劉爺爺并不買賬,他看這個小兒子一點都不順眼,對他充滿了嫌棄。
老蔑叔擺的花盆,他一定要重新再擺一次;老蔑叔洗過的衣服,他一定要用洗衣機再洗一遍……
當大官的大哥對此略有耳聞,就接劉爺爺去省城生活,但沒住幾天,他就喊老蔑叔把老爺子接回去。
事實證明,隻有老蔑叔可以忍受劉爺爺的壞脾氣。
有時候,劉爺爺的言行太過分了,我爺爺都看不下去,就會幫老蔑叔說好話,誇他孝順、顧家。
但劉爺爺哼着鼻子、斜着眼,說他也就這點本事了,“沒出息的男人才顧家”。
圖源:電視劇《人世間》
2020年清明節,我給家裡通電話,他們冷不丁地告訴我說,老蔑叔走了。我大吃一驚,當時他才50歲出頭,剛剛退休。
據說,那天老篾叔搬新房,晚上喝多了,說要出去散散酒,然後一夜未歸。第二天,才發現他躺在老房子裡,身邊全是煙蒂,送到醫院的時候人已經不行了。醫生說是腦出血,當天晚上就了斷氣。
老蔑叔的葬禮很冷清,他朋友少,親戚都沒來全。
在場沒幾個人哭,大家似乎是在送走一個陌生人。劉爺爺也沒多傷心,說白發人送黑發人不吉利,又說人是“橫死”的,喪事大可從簡。
最後,老篾叔被埋進公墓,沒進老墳,是因為地不夠,位子得給劉爺爺留着。
老蔑叔的離開對于妻兒來說,似乎也沒啥影響。小海看起來并不悲傷,張嬸甚至當衆說:
“幸虧沒死在新家,不然以後不好出手了。”
這話說得太冷血,連我媽一個外人都感到心寒。
很快,張嬸就清理了家中所有的遺物,嘴上說是怕睹物思人,真正的原因是什麼,大家心裡都明白。
去年春節我回到老家,父輩們在聚會上聊着聊着,就說起了老蔑叔。
起先大家嘲笑了他一番,說他幹啥啥不行,把一手好牌打得稀爛。
後來,有人表示疑惑:
為什麼老蔑放着安生的日子不過,非要瞎折騰,他究竟是圖啥?
我這才知道,即便到了快要退休的年紀,老篾叔還在不停“創業”。
他陸續開過門窗店、代理過保健品,錢投了不少,但一直沒啥起色。要知道,他和張嬸以後的退休金不會少,家裡還有幾套房,劉爺爺也不需要補貼其他兒女,老爺子的巨額财産以後都是留給獨孫小海的。
這樣的日子,還有什麼折騰的必要?衆人都想不通。
老蔑叔的堂兄劉叔發話了:
“如果你生在一個所有人都很成功的家庭中,你會怎麼辦?
“其實,他幹那麼多事,就是想得到認同,尤其是我大爺(劉爺爺)的稱贊。
“他是在較勁,是在跟我大爺安排的生活對抗。”
劉爺爺的蠻橫霸道,在場的叔伯們在學校讀書時就曾領略過,大家頓時都安靜了下來,似乎一起陷入了不好的回憶。
據長輩們講,老蔑叔的學習也沒那麼差,他初中畢業時,劉爺爺就計劃讓性格木讷的他去念師範中專,将來當老師。
老蔑叔雖然話不多,但脾氣執拗,非要讀高中,試試考大學不可。
大概是從他偷偷去高中報名的那一刻起,劉爺爺就覺得這個小兒子失控了,開始對他心生厭惡,喊他“老蔑”。
兩次高考,劉爺爺都不讓老蔑叔像哥哥姐姐當年那樣,借住在離考場近的親戚家,而是讓他一大早從家裡往考場趕。
老蔑叔也曾想參軍,可是家訪的時候,劉爺爺很不配合,當衆把小兒子損了一頓,說他去了也是當逃兵。
就這樣,夢想一個接一個地破碎,老篾叔隻好聽從父親的安排去當校工。
婚後,他依然沒有過上安生日子,是因為劉爺爺不斷摻和他的婚姻——在張嬸鬧得最兇的時候,老篾叔想過離婚,但劉爺爺威脅兒媳娘家的兄弟,讓他們給自家妹妹施壓。
張嬸的兄弟也是靠劉爺爺的關系才得到好工作,他們根本不敢反抗。
父子矛盾進一步激化,老篾叔跟劉爺爺大吵一架,但父親出口傷人,直言是因為兒子沒本事自己才插手的,“有本事就混出個人樣來”。
可命運就像是在開玩笑,老蔑叔越想成功,就越容易失敗。
這時,一個叔叔插嘴:
“劉大爺選得沒錯啊,如果老蔑當時去上師專,現在安安穩穩當個老師,也很有出息啊。”
大家哈哈大笑,我卻不知道笑點在哪兒。
我不明白劉爺爺為什麼要這樣對待小兒子,難道僅僅是因為他太有主見,不肯聽話?
後來爺爺給了我一個答案,他說:“可能他是想留個兒子養老吧。”
在我的老家,多年來一直流傳着一個耐人尋味的故事:
有個陳老漢,十分有名望,在村裡吃席,連村主任都要給他讓座,因為他的兩個兒子分别在部委和省裡當官。
陳老頭的老伴走後,他一個人待在老家,死了好幾天了才被人發現。停靈好幾天,兩個兒子才回來,好多老人都在背地裡感歎:
“孩子出息了有什麼用,不在身邊都是虛的,死了都沒人問。”
劉爺爺曾對這個說法不以為然,直到他生了一場大病,心态才發生巨大的改變。
留一個兒子在身邊養老,似乎是正确的人生選擇,既然3個大的已經足夠有出息了,他就盯上了最小的兒子——當時,老篾叔剛參加完第二次高考。
一時間,我難以理解這種想法。
天下竟然會有父母為了不讓孩子飛,幹脆折斷他的翅膀?
爺爺卻說:“你還年輕,等你老了,想法就會不一樣了。”
C城的事業單位考試不斷推遲,小海的心态漸漸穩不住了。
劉爺爺天天催他回家,說一個人離家太遠不好,以後自己就指望小海了:
“你是獨孫,以後家産都是你的,隻要你陪着爺爺就行了……”
聽到這些,我感到背後發冷,害怕小海一回老家就再也走不出來。可小海終究沒有頂住壓力,決定返鄉。
走之前的那個晚上,小海找我吃飯聊天,喝了很多酒,主動跟我講起了他的父親。
在老蔑叔去世之前,小海再次考公失敗,張嬸說他心高氣傲,居然敢報北上廣,落榜是活該。隻有老蔑叔支持他,說年輕人出去闖闖也挺好。
但小海那會兒心情不好,不但沒領情,還把火全都發洩在了他身上。老蔑叔吓得不敢多言,落寞地走了,這竟成了父子倆最後的交流。
圖源:電視劇《人世間》
喬遷新居那天,老篾叔當處長的大哥從省裡回來了,老蔑叔跟他說了一個想法——
他想用自己畢生的積蓄去千島湖開一家民宿,房子平時交給專人打理,自己沒事的時候還可以去度假。
大哥和老父親自然反對,說他年過半百了,以前幹一個賠一個,小心又被人騙。老蔑叔也不再争辯,隻說要出門散酒,沒想到這一去就再也沒有回來。
小海神秘兮兮地說,他去老房子裡整理父親遺物的時候,發現了幾封三大爺寫的信,滿紙都是怨恨。
“我終于知道我的大爺、姑姑他們為什麼那麼有出息了。”
原來,劉爺爺雖然沒讓孩子們在物質上吃太多苦,但他的教育方式卻很“畸形”,算得上是一種精神折磨。
他規定,孩子們的家庭地位跟學習成績直接挂鈎,誰成績好誰就能吃葷菜、穿新衣;成績不好,不僅啥好處都沒有,還低人一等。
久而久之,劉家的孩子們之間形成了一種競争,眼裡隻盯着彼此的成績。他們感受不到家庭的溫暖,更感受不到手足情分,努力學習就是想要逃離這個家。
也是在信裡,小海發現了一個隐藏多年“秘密”——當年第二次高考,老篾叔本可以去讀“煤專”,這在當年也是個不錯的選擇。
可就在那個當口,剛退休的劉爺爺查出胃裡有個陰影,醫生懷疑是胃癌。
他把老三跟幺兒找跟前,說自己活不長了,不想閉眼的時候身邊沒個兒子“摔盆”。
“老大在為國盡忠,不能強求,你們倆要留一個在我邊。”
當時老三大學剛畢業,還想繼續深造,可如果老蔑叔去讀煤專,那他回家盡孝就是理所當然的。
為了公平起見,劉爺爺讓二人抽簽決定誰留下,老蔑叔直接把自己的簽扔進了火堆裡。
“家裡出一個大學生不容易,三哥是讀書的料,可以繼續念下去,我一個煤專不讀也沒啥心疼的”。
說到這裡,小海停下來問我:
“你知道我三大爺為什麼出國那麼久都不回來一次嗎?因為他發現我爺爺早就知道自己的病是誤診,卻故意不說。
“他恨我爺爺差點毀了他的前途,更恨爺爺拖累了我爸一生,所以才不願意回來。”
後來,三哥寫信勸老篾叔離開老家發展。
但他始終不忍心抛下父母,說自己已經接受這輩子就這樣了。
老蔑叔走後,他三哥無法回國,哭着給侄子小海打了一個多小時的電話:
“家裡幸虧有你爸,我們才可以放心在外拼事業,你爸是家裡犧牲最多的那個。
“如果他不留在你爺爺身邊,也不會這麼早死。他活得很累、很憋屈,是郁悶死的。”
我聽後感到愕然,突然意識到,老篾叔想要孤注一擲投資民宿,可能是真的太想離開家了。
人一旦上了年紀,很多事就想開了,錢财得失、成功與否,可能都沒那麼重要了。
這輩子,老篾叔沒有為自己活過、任性過,他尋求自由的想法總是剛剛冒頭,就被父兄無情地掐滅。
小海語調一轉,露出鄙夷的神情:
“不是我沒大沒小,我伯伯姑姑知道我爸犧牲那麼大,那他們也承擔起給爹媽養老的責任啊!
“隻用嘴戴高帽,苦都讓我爸吃,名聲讓他們落了。”
對于父親,小海的内心充滿了悔恨與遺憾。
一開始他也想哭,但就是哭不出來,幾滴眼淚都擠不出來。直到“頭七”那天晚上,他突發奇想,想找一張全家福看看,卻怎麼都找不到。
他再找自己跟父親的合影,除了小時候拍過幾張,長大了就再也沒有留下任何照片。
父親好像被他主動從自己的生活裡剔除了,以後也不會回來。
想到這裡,小海的眼淚開始嘩嘩往下掉。這是老篾叔死後,小海第一次為他流淚。
後來,小海在電腦裡建了一個文檔,專門存放從各處搜集來的父親的影像。
他怕弄丢了,又分别存了硬盤與網盤。
但他再也沒有勇氣打開第二次。
(文中人物皆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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