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伯庸曾說：“曆史不要隻注目于朝堂，更要聽到最底層的呐喊。”

于是，他寫了一本關于明朝普通老百姓生活的書，說起明朝，很多人都把目光放在朝堂之上，去研究明朝為何覆滅，但其實，從下往上看，也能看出明朝制度的漏洞。

大家好，今天為大家帶來《顯微鏡下的大明》。

中華大地之上，湖泊衆多，風光各有不同，如果把這些湖泊比拟成人類的形象，

• 鄱陽湖端方溫潤，像一位器宇軒昂的名士，
• 洞庭湖氣象萬千，如同一名才華橫溢的詩人，
• 太湖恢弘大氣，俨然是一位叱咤風雲的大俠，
• 西湖清緻俊秀，必然是一個青春少女，
• 但在這群俊男美女之間，恐怕位于南京城外的玄武湖是個例外，若将它比作人類，那它一定是一個滿臉悲苦的滄桑的大叔。

當然，變成這幅模樣并不怪它自己，隻要翻一翻它的曆史，你就會清楚，玄武湖是真的慘。它的湖生，簡直就是一部被人類霸淩的曆史。

玄武湖在曆史上出現的時間很早，名叫“桑泊”，位于楚國的金陵邑，

秦始皇統一六國後，金陵邑變成了秣陵縣，這個湖就順便改名為秣陵湖，到了漢代，秣陵湖籍籍無名，并沒有發生什麼事。

到了三國，秣陵湖的名字和孫權祖父孫鐘的諱，又被改名為蔣陵湖。

孫權喜好奢華，為了修一條青溪，就把蔣陵湖的湖水借走了一半，後來孫權又要大修宮苑，便又來這裡抽水，生生把一條湖抽成了濕地才罷休，

最後孫權隻好重新疏通渠道，引江水入湖。把宮苑修在了湖岸前方，蔣陵湖又換了名字，稱之為“後湖”。

再之後，這座湖的名字改來改去，最終改成了玄武湖，

據說是引人們曾在湖裡發現了兩條黑龍（其實是揚子鳄），黑色屬北方，北方神獸曰玄武，玄武湖的方位剛巧在建康城北方，名字也就這樣定下了。

而那個時候的玄武湖，面積是現在的三倍之大，大約有十五平方公裡，南朝帝王覺得玄武湖風景不錯，就在那裡堆島嶼，修别苑，成了那時王公貴族出遊的絕佳之地。

可惜的是，玄武湖還沒興旺多久，就被隋文帝下令推平了，建康又被稱為秣陵。

到了唐朝，玄武湖更是委屈，規模大約隻是一個放生池的程度。

直至遇見南唐喜歡奢華的後主李煜，玄武湖才再次重新疏梭，勉強恢複了昔日的風采，但沒過幾年，玄武湖就又遇到了對手，曆史上的千古名臣王安石。

王安石是個出名的務實主義者，所以當他到了玄武湖旁邊辦公的時候，覺得玄武湖的美景極其鬧心。

于是上書建議排空湖水，改為農田，朝廷覺得這是好事，就允許了，玄武湖就這樣再次被人類幹掉了。

王安石的初衷是好的，但他忽略了玄武湖對城市排水功能所作出的貢獻，玄武湖沒了，城市一下雨就澇，這麻煩從宋朝延續到了元朝，

為此，元廷不得不先後重新疏梭，才使得玄武湖重新恢複了一些。

幸而，朱元璋定都了應天府，着手重新對玄武湖做了一次改造（玄武湖在那時的官方名字叫後湖），才使該湖恢複到最盛時三分之一的格局。

後湖對此很是高興，自己終于能夠重新做湖了，又可以過上好日子啦！後湖太天真了，它沒能想到朱元璋突然下了一道那般離奇的命令：封湖。

後湖本以為封湖的命令隻是短暫性的管制，萬萬沒想到的是，這次封湖，竟然持續了将近三百年之久，終明一代，後湖從未對外開放過，從此成為了大明最為神秘的區域之一。

後湖裡究竟隐藏着什麼秘密呢？竟然把命運如此多舛的湖封禁了那麼久？而這還牽扯出一個曆代帝王都為之殚精竭慮的問題——戶籍。

從曆史的潮流來看，一個政權掌握的戶籍數據越詳細，天下也就越透明，統治也就越穩定，

所以，我們總能看到，每個朝代經曆變更過後，皇帝所下的第一個命令，永遠都是統計天下，修造版籍。

這件事，說難不難，說容易也不容易，

戶籍檔案本身就有一定的繼承性，如果你前頭趕上一個靠譜的政權，規則完備，資料完整，那就能省不少事，

• 就像劉邦，有現成的秦法可以參考，還有蕭何留下來的秦檔。
• 又像司馬炎，魏蜀吳三國都沿用的漢制，三分歸晉。三家戶檔可以直接合并。

當然，這些幸運兒并不是每個帝王都能擁有的，就像大明開國皇帝朱元璋，他的前任給他留下的是一個讓人抓狂的爛攤子。

元代是一個奇葩的朝代，它的戶籍體系叫做“諸色戶計”，極其繁複。

按照職業分的有幾十個名字，按照貢賦分的也有幾個，還有根據宗教信仰分的，反正什麼名字的都有，而且同一類戶籍下面，還會按财産數量分成九個級别。

與之相對應的戶籍管理，也是極其地簡單粗暴，就像馬克波羅在他遊記裡說的那樣，

“每家的父親或家長必須将全家人的名字，不論男女，都寫好貼在門口，馬匹的數目也一樣要載明。如有人死亡或離開住所，就将他們的名字勾去，如遇添丁，就加在名單上。”

馬可波羅寫的是在誇獎，但讓之前朝代管理戶籍的人來說，元代的管事，一定是個懶人。

這也就導緻，元末戰亂一起，元朝的版籍大都消失了，誰家有多少田，更是無從對症，蒙古人知道打不過，跑回他們的北方草原去了，前來接盤的朱元璋，發愁了。

元代的戶籍既不能全盤繼承，又不能另起爐竈，面對這樣的情況，朱元璋隻好一步一步地試探着前方的路，

洪武元年（1368年），朱元璋在南直隸諸府和江西三府試過“均工夫”的制度，規則并不難，就是按田地數量征服役，這是一個折中的做法，簡單地說，老百姓都跑了，土地跑不了。

除此以外，朱元璋還發布了诏書，诏書上以原報抄籍為定，不許妄行變亂，

朱元璋的想法是，人在元代是什麼戶籍，現在還是什麼戶籍，别亂改，新戶籍還沒建起來，現在先用着舊的，目前穩住老百姓就好。

不過，這種方法隻能穩住一會兒。朱元璋還是夜不能寐，早晨睜開眼睛就開始到處開會調研，最後終于在甯國府找到了一個方法，名叫戶帖法。

到了洪武三年，朝廷相繼出台了各種政策，政權開始慢慢走上正軌，而在這年的十一月二十六日，朱元璋頒布了一道聖旨，正式把戶帖制推廣了出來。

這一制度的出現，算是讓朱元璋安心了許多，因為這個制度一經實施，天下在他面前，便不再存任何秘密了，透明可見，他可以随時看到一個地區的總數據，也可以深入查到任何一戶的情況。

但是，這個戶帖制還有一個問題：戶籍最重要的功能就是征收賦稅，可是中國古代的賦稅依據除去人丁以外，還要看田地的多少，更重要的，是要看土地質量。

可戶帖制并不能把土地分級，難道說朱元璋不想搞土地清查嗎？當然不可能，朱元璋做夢都想查，可惜，政權剛剛建立，朝廷非常缺人才。

朱元璋并不是說不能查，他手裡有軍隊，可以強行清田，但如果這樣的話，民心就會變亂，于是，朱元璋在這個時候，退了一步路，

俗話說，退一步，海闊天空，所以在洪武三年開始的戶帖登記的時候，他決定隻專心普查人口，至于田地，老百姓自己把手裡的田地面積寫清楚就可以了，

老百姓一聽說，便高興起來，心想:舊田地官府現在不追究，新田地官府還不征稅，那現在不占點便宜，豈不是愧對官府的“寬宏大量”，

于是，很多老百姓都開始重新墾殖荒地，生産力很快得到了恢複。

朱元璋當然不做無準備之仗，他之所以退一步，其實就是為了在以後的某個日子裡，征稅更多的田地。

畢竟，戶帖把人都禁锢在了原地，而官府想要查出藏匿的土地，一句話的功夫大概就能搞清楚了。

洪武十三年（1380）年，朱元璋便下旨宣布，從洪武十三年開始墾荒的土地可以不用交稅。

這道旨意看似沒什麼，但其實，朱元璋在不知不覺中，把洪武四年到洪武十三年開墾的土地，算進國家賦稅裡去了。

到了洪武十四年，朱元璋算了算日子，覺得戶帖第一次更新的日子到了，當然，朱元璋沒想着做簡單的數據更新，他要的，是一次系統的全面升級。

在大臣們看來，這次全面升級，做起來可不簡單，畢竟基層組織和朝廷之間，總有一道鴻鹄跨越不了。

面對大臣的疑問，朱元璋笑了笑，把目光投向了江南一處叫湖州的地方，原來，在洪武三年的時候，朱元璋就悄悄在湖州府搞了個平行的試點工程，叫做小黃冊。

小黃冊和戶帖制不同，小黃冊裡的管理者選拔方式，并不是上級指認，也不是民主選出，而是輪換制。

而這個制度的實施，就是讓基層不再抱團，老百姓的信息，還能十年一更新，

當然，小黃冊與戶帖制最為不同的就是，黃冊比戶帖多了土地稅賦一項，田地下面，夏稅多少，秋糧多少，都寫得一清二楚。

黃冊的出現，解決了朱元璋心裡的一根刺，并且把老百姓大都束縛在了他們所擁有的幾分地上。

洪武十四年，各地正式編造黃冊，朱元璋下令，在制作黃冊時，做兩份，一份上繳，一份自己留着。

層層傳遞上去，形成四本一模一樣的檔案，最後進呈戶部的，叫作正冊，封面作為封面，剩下三本，存放在其他三級不同的官府，叫做底冊。

可想而知，數量之大。

所以，随之而來的，有一個問題：

• 這些黃冊到底該放在哪裡？黃冊本身的數量就很大，如果遇到十年再次更新，舊檔不能毀，新檔源源不斷地來。
• 再者，黃冊還屬于政府機密，萬不能遺失和篡改，放置它的地方一定要杜絕人群來往。
• 更頭疼的是，檔案還都是紙本，是個易燃品，一旦有個火星，所有的黃冊就都變成了灰塵。

所以說，黃冊存放的地方一定要足夠大，足夠近，足夠安全，還得便于管理。

朱元璋思來想去，看向了京城太平門外的後湖。前面我們說過，朱元璋突然封鎖了後湖，還封了三百年之久，原因就是要存放黃冊。

而後湖也就搖身一變，變成了軍事禁區。從洪武十四年到崇祯十五年（1642年），後湖存放黃冊的庫房因為人數的增加，擴張到了七百八十期間，黃冊數量，也接近兩百萬冊。

而這種規模的檔案庫房，光是堆放不管是不行的，還得配備管理團隊。

但是，朱元璋又不想花大價錢請人專門管理，于是，他想到了一個辦法，讓國子監裡讀書的學生當免費勞動力。

國子監是什麼？簡單地說，國子監是收取沒能考上進士之人的地方，裡面有官家子弟，也有民家子弟。

按理說，這些學生進入國子監，是等着升官的，因為國子監裡有個實習的事兒，

這件事很是誘人，監生如果實習一年期滿，表現得好，就會當個官，表現不好，也不會沒機會，還可以重新回學校重學。

可自從黃冊出現，國子監的學生也就沒那麼幸運了，畢竟，管理黃冊這件事情，非常的煎熬。

後湖這個地方，并不适宜人居住，夏天各種蚊蟲叮咬，冬天也沒有取暖設備，再加上湖邊濕氣重，很多學生因為受不了這裡的環境，生病至死。

更讓人難受的是，他們的活兒還很重：

他們要對黃冊進行“駁查”，而這個工作需要從戶部總冊的數字往下查，

從司冊到府冊，州冊，縣冊，甚至到裡冊，全部都要驗算，

這個過程極其地紛繁複雜，一旦駁查欠祥，扣算欠精失誤，輕則責罰，重則拿問，

關鍵是，他們幹這活還沒有報酬可拿。

這種狀況，遲遲不見改善，國子監的學生便都開始逃避起來，

有錢的人家，掏點錢把這件事逃避過去，家裡還過得去的學生，紛紛請病假，事假拖延，但這并不能一直拖延下去，有些人便直接離開學校，回家讀書去了。

這就苦了家裡沒錢的孩子，他們沒辦法回家，也沒辦法用錢打發這件事，隻能為了國子監發的一丁點夥食費，留下來做這苦差事。

按理說，存放黃冊應該是“國家重務”，明朝曆代皇帝都應該重視這個庫房，可就是這般重要的機構，從剛開始建立的時候，就充斥着一個問題：沒錢。

前面我們已經說過，國子監的學生來這裡做“駁查”這件苦差事，是沒有報酬可拿的，

可是庫閣冊架的日常修葺、管庫人役的吃喝拉撒、器具船舶的購買整治、官吏監生的薪俸廪米，這都是要花錢的，朝廷一分錢不給，日常工作該怎麼展開？

說來也怪朱元璋，畢竟朱元璋極其務實，面對庫房需要錢，他一臉無辜，覺得不應該給黃冊庫編單獨出一筆預算。

于是，朱元璋想出另一個辦法，讓國子監負責官員和監生的相關支出，如果不夠，就由江甯上元兩縣補足，

而紙墨異類的支出，由刑部，都察院負責，庫閣冊架則由工部負責修理，其他瑣碎點，就由戶部負責。

朱元璋覺得非常完美，把七八個衙門裡的結餘彙總起來，養活一個黃冊庫，既不浪費還不坑壓百姓。

但其實有點财務經驗的就知道，這種看似完美的結構，運轉起來有多可怕。

朱元璋還活在世上的時候，還能控制住這種情況，等到他去世，這些官僚們就開始踢起皮球，

沒有人願意分錢給這個部門，最後全部推到了最底層江甯上元縣城頭上，縣城哪能拿出那麼多錢，最後苦的都是這兩個縣城的老百姓。

兩個縣城剛開始還能撐下來，但随着錢越要越多，縣城的老百姓都負擔不起，幾乎都開始往其他縣城遷移。

到了正德年間，兩個縣城也撐不下去了，因為駁查之年到了。這下，如果再沒有辦法，黃冊庫就要破産了。

在這個時候，一個叫史魯的刑科給事中站出來，給中央獻了一條妙計——罰款。

以前監生駁查出問題，會打回原籍勒令重造，現在多加一條規矩，凡是駁查出問題的黃冊，

當地主管部門就要被罰款，這些罰款由南京戶部轉給應天府，從而管理黃冊庫的開銷，如此一來，黃冊庫就變得有錢了。

可好景不長，其他部門看見黃冊庫這麼掙錢，都想從這裡分走一杯羹。

黃冊庫罰的錢又是從哪裡來的呢？規矩上是那些主管部門，但實則出錢還是老百姓，

有些老百姓并不識字，上報的信息雖然正确，但記載他們信息的人故意寫錯，最後黃冊庫駁查回來，主管部門就會裝模作樣欺壓老百姓說他們寫錯了，需要交罰款，

而這一層層下去，每個接觸過黃冊的部門都想存留一部分的錢，這也就使得老百姓根本負擔不起，心裡可能還會想，就這麼一張紙，為何要這麼多錢呢？

自從“駁費”政策一出，就有官吏肆無忌憚地舞弊征斂，連天子諸臣都貪婪地虎視眈眈，後湖本身又不甘心回到舊日窮時。

諸多原因交織一處，讓黃冊庫及其相關制度成了一部鑄銀機器，源源不斷地為各處輸送利益。而黃冊庫本身該發揮的職能，反而不重要了。

洪武和永樂這兩位皇帝威權深重，地方上不敢疏忽作弊，進呈的黃冊質量都特别好，

但到了宣德一代，沒有了威權，地方上的作弊行為便越來越嚴重，緻使黃冊管理水準越變越差，

自此後，黃冊的質量竟一代不如一代，到了萬曆年間，一度輝煌的黃冊制度早已病入膏肓。

一些地方官衙甚至都不把黃冊當回事，自己搞了一套戶籍，名叫白冊，朝廷幾次索要白冊，地方都陽奉陰違，抵死不從。

随着黃冊的失效，在中樞朝廷眼裡，整個天下不再透明，慢慢變得模糊而扭曲。接下來，會變得怎樣？

萬曆十八年（1590年），南京戶科給事中徐常吉警告過：

不要不把黃冊不當回事，黃冊一旦失靈，貪官污吏就會越發猖狂，稅賦徭役加劇，老百姓遭到欺壓，生活一日不如一日，留下的隻有疲于奔命的絕望，長此以往，國将不國。

大明的流民也将會越來越嚴重。往深了說，後湖黃冊庫的混亂狀況，并不僅僅意味着黃冊制度出了問題。

它隻是一座冰山露出水面的一角，是大明身染重疾的标志之一。

而那些吸取老百姓身上血的人也是明朝“生病”的原因，嘉靖時期，明代就已經因此有了亡國之相了。

明朝滅亡，清朝廷對南京沒興趣，黃冊庫算是徹底消失了，而後湖也改名為玄武湖，成了一處遊人如織的風景，

對于玄武湖來說，自己被封禁的三百年裡，就像是做了一場漫長的夢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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