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遠征
中銀國際研究公司董事長、中國宏觀經濟學會副會長、“中國經濟50人論壇”成員。圖/視覺中國
近期,民營企業成為各方關注的焦點,政策層面上支持民營企業發展的一系列措施陸續出台,這樣能否解決民企的融資問題?去杠杆是不是加劇民企生存困境的原因?
針對這些問題,新京報記者對中銀國際研究公司董事長、中國宏觀經濟學會副會長、“中國經濟50人論壇”成員曹遠征進行了專訪。曹遠征認為,民營企業的困難與資金的期限錯配有關,要解決民企的融資難題,可以從增加資本、緩解期限錯配入手。但是,最根本的還是要提升民營企業自身的競争力。
商業銀行對民企貸款可持續關鍵是把利率放開
新京報:今年以來,圍繞去杠杆金融監管部門出台了很多政策,起到什麼作用?最近有觀點認為,去杠杆加劇了民企融資難、融資貴問題。你是否贊同?
曹遠征:去杠杆并不隻是金融去杠杆,而是整體宏觀經濟去杠杆,我國選擇從金融部門開始去杠杆。金融杠杆率過高,一旦收縮會傳導到實體經濟産生嚴重困難。金融的本質是用杠杆經營的,金融去杠杆有賴實體經濟去杠杆。宏觀杠杆降低,金融杠杆自然會降低。所以,去年全國金融工作會議也明确了這點,就是國有企業降杠杆為重中之重,抓好處置“僵屍企業”工作。
去年以來,宏觀杠杆率降了2個百分點,企業負債率有所降低。如果宏觀杠杆和實體經濟杠杆下降速度不快,光靠金融去杠杆會導緻更大問題。如果金融杠杆快速收縮,會給實體經濟帶來很大困難。這也是為什麼今年所有企業,包括國有和民營企業,都感覺到資金困難,融資難、融資貴問題變得更突出。
這使我們認識到,去杠杆是系統性工程,最重要的是實體經濟去杠杆。金融是作為配合的,在金融方面的去杠杆,意味着是要把杠杆穩住,不讓它快速收縮。經過一段時間的努力,我國基本上開始轉向穩杠杆,創造條件為實體經濟去杠杆,而不是單純的金融去杠杆。
新京報:近期,金融監管部門出台多項政策支持民企融資。例如,央行設立民企債券融資支持工具。你認為,這些政策能否降低民營企業杠杆率?
曹遠征:為什麼企業杠杆率高?因為資本不足。要去杠杆,除了減少債務,更重要的是增加資本。很多民企是中小型的,企業本身資本不足,如果再借債加杠杆,杠杆率會更高。所以降低企業杠杆率最重要的是增加資本,這時金融服務就變得尤其重要,要發展資本市場、股權市場等。
我們看到民企遇到了特殊的困難,這牽涉到更深層次的金融體系的問題。企業的債務基本都是從銀行借的,銀行提供的是短期債務而不是長期債務。企業其實是在“借短貸長”,借短期債務來投資長期項目,最終導緻出現期限錯配問題。也就是說,廠房還沒蓋起來,貸款就到期了,那企業就還不起貸款了。因此,解決期限錯配問題也是緩解當前債務的重要方式,債務長期化也是穩杠杆的重要議題。
目前政策措施的目的,是要解決民企期限錯配的問題。銀行業的辦法是短期流動性不抽貸,貸款到期時還可以再緩一下。央行的辦法是将債務長期化。盡管這不是“治本”的辦法,但對緩解當前的債務有幫助。
“治本”的辦法很簡單,企業要有活力要有競争力,企業在盈利在創新。因為有了利潤,代表企業的銷售收入在增長,付息現金流就會充沛,就算面對較高的債務也不會出現債務危機。并且利潤上升意味着資本增加負債率下降。所以,去杠杆的核心可以說是“成也蕭何,敗也蕭何”,就是企業。企業一定要有經營能力有競争力,這是所有命題的核心。這也是民營企業座談會上說的,支持民企創新。
新京報:近日,銀保監會主席郭樹清提出,初步考慮對民營企業的貸款要實現“一二五”的目标。你認為商業銀行對民營企業的貸款可以長期持續下去嗎?如何保障金融機構對民營企業貸款的可持續性?
曹遠征:(商業銀行對民營企業的貸款)是可以做到可持續的,關鍵是要把利率放開。利率其實是風險溢價。銀行對企業的風險有自己的評價,如果有想要貸款的民營企業,目前經營不是很好但是很有前景,那麼可以,銀行以比較高的利率來放貸。企業也會認真考慮,我貸這麼多錢是不是項目真的能賺錢,也會考慮其他可能的損失,是否值得承擔這樣的利率。
利率是對風險的覆蓋。利率市場化之後,貸款過程就是商業談判的過程,最後會達到一個平衡。如果貸款利率沒有放開,沒有風險溢價,就變成行政指令了。利率市場化之後,有多種金融産品支持,企業融資有多方選擇而不完全依賴銀行貸款。所以要做到對民企融資的可持續性支持,第一要利率市場化,第二要金融體系市場化改革。
稅收應該是中性的,不應偏向民企或國企
新京報:關于國企與民企的關系,近期讨論比較多的是“競争中性原則”。你認為“競争中性”能否消除國有和民營的所有制二元對立格局?在金融、财稅領域,如何實現“競争中性”?
曹遠征:“競争中性”的核心含義是,政府不袒護任何一類企業,政策對所有企業一視同仁、實現國民待遇。從這方面來說,“競争中性”是可以做到的。
對于中國來說,“競争中性”似乎更多地變成理念問題,是在觀念上有“心魔”。為什麼不能做到一碗水端平?無論國有、民營都是中國企業,都得有國民待遇,而不應該片面強調所有制不同。他們本來就不同,但不同并不構成歧視的理由和基礎。
所有政策、實踐都應該按照市場标準,比如金融就是看風險,利率市場化就是所有企業都依據風險來确定溢價。稅收也應該是中性的,我不認為财稅政策要對民企做出特殊安排,不應該偏向于國企,也不應該偏向于民企。我們經常批評國企有超國民待遇,但是也不能讓民企有超國民待遇。我反對一個傾向,就是國企有困難就支持國企,民企有困難就支持民企。
新京報:你曾經提出,今後的改革中國企和财政體制的改革最為重要。你認為國企改革的方向是什麼?
曹遠征:經過多年改革,國企确實發生了很大變化。上世紀90年代國企多是虧損的,現在大家都說國企賺錢賺得太多了,這本身就是很大的變化,說明國企有效率了。
所以,現在改革的重點不是企業改革的問題,而是國有資産管理體制的改革,也就是國有資産的使用方向。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國有資産是人民的資産。中國現在人口在老齡化、社保的負擔在加重,國有資産最合适的使用方向就是劃轉社保。國有企業賺的錢轉為老百姓的養老金,既可以解決社保缺口,又可以解決國有企業的治理結構問題。因此,今後一段時間,加快國有資産向養老金方向劃轉,這可能是一個新的改革方向。
金融機構要真正發揮應有責任,國内金融市場一定要改革
新京報:你曾經把中國金融改革曆程分成三個階段,我們目前處于第三個階段。你認為我國當前和今後金融改革的重點有哪些?難點有哪些?
曹遠征:我國金融改革第一階段,是1984年四大行從央行分離出來,形成獨立于财政的金融體系。獨立以後金融機構自負盈虧,其自我發展、自我約束能力較弱,因此要進行金融機構商業化改造,這是第二階段。随後,中國金融體制與國際金融機制基本接軌,開始面臨國際金融核心問題,就是人民币的國際化使用,這是第三個階段。
從2015年國際貨币基金組織宣布人民币加入SDR開始,中國金融機構就不再隻是中國的金融機構,也是國際的金融機構。我國也開始面臨一些國際性的金融問題,包括金融去杠杆、金融中性問題,也包括宏觀審慎管理、應對金融危機、參與國際秩序改善等等。
中國金融機構要真正發揮應有責任,國内金融市場一定要進行改革。改革的重點不外乎三點,一是利率市場化,以及與之相關彙率市場化,這樣才能實現價格引導資源配置。第二是資本項目開放,這樣能使資金自由流動,人民币可兌換。第三是金融服務業對外開放,各國金融機構在中國參與人民币的業務,人民币自然就變成了國際貨币。
當然,這些改革面臨着巨大挑戰。我們注意到,今年4月份博鳌亞洲論壇以後,我國在金融服務業方面有很多開放措施,鼓勵外資參與國内市場,放松了對人民币業務的經營限制。但是,在利率市場化和資金自由化方面,中國還有很長的路要走,改革還需要持續深化。
新京報:你認為在推進資本項目開放的過程中,是否需要穩彙率?
曹遠征:這是個很難回答的問題。一方面,由于目前我國資本項目不開放,資金不能自由流動,真實彙率是什麼水平其實沒人知道,于是就變成一個“拍腦袋”的心理彙率。比如,大家現在都說,人民币對美元的彙率不能“破7”,一旦“破7”資本就會外流。“7”到底是不是合适的底線,我們其實是不知道的。
另一方面,從現實情況來說,即使是心理彙率也應該考慮,很可能到了某一個點上,老百姓覺得美元比人民币更值錢,就大量去換美元,這時候彙率就會出現急劇變化。這确實會帶來風險,這種情況在2015年、2016年我們都看到過。因此,為防止這一點,彙率必須得穩在某一個水平上。
人民銀行其實在做兩項工作,一是通過資本項目開放,使得外資更加方便進入和流出,通過資金真實的供求關系尋找到定價點。二是在這個過程中同時要捍衛心理上的界限,這是一個比較複雜的操作。
其中,我們看到的最重要的代表,就是彙率定價機制中的逆周期調節因子今年重啟了。逆周期因子完全是為了穩預期的。如果說收盤價和一籃子彙率,是在尋找人民币真實價格方面的努力,逆周期因子就是相反的,是用來控制人民币短期升值或貶值預期的。
新京報:所以,你認為從中國的實際情況來看還是應該去穩彙率,是嗎?
曹遠征:不是,這變成了另一個問題。從長遠來看,如果人民币進一步國際化,人民币将不僅是大宗商品計價和結算工具,還是投融資工具,還進入了國際儲備,這時候人民币利率就變得非常重要,彙率問題相信就不重要了。比如,美元是沒有彙率的,美元的價格就是十年期國債利率。換言之,如果人民币進一步國際化,國債利率和人民币的利率就變成人民币的價格,彙率重要性就大大減弱。
同時,人民币可兌換的問題也變了,人民币國際化的最終目标是要成為錨貨币,而不是單純的國内貨币與外币的可兌換。比如美國說,“你的價格挂在我的貨币上,那麼就不是我的貨币的問題,而是你應該升值或者貶值。”所以,最重要的是看人民币能不能成為錨貨币。
但是,如果人民币成為錨貨币,中國承擔的義務和責任就變多了,對此我們要有充分認識。到那時候,中國貨币政策就不僅是中國一國的貨币政策,而應該是全球性的貨币政策。
現在,國際上對美國的批評不就是因為這件事嗎?按照美元的地位,美聯儲應該是全球的中央銀行,但實際上美聯儲隻是美國的中央銀行。美國金融危機爆發後,美聯儲就開始大量放水,把全球資金價格升高了。現在美國經濟好轉,美聯儲又開始加息縮表,全球變得很緊張,擔心新的金融危機出現。
這充分顯示了一個矛盾,就是一國的中央銀行如何去承擔國際義務的矛盾。如果人民币進一步國際化成為國際貨币,中國人民銀行同樣會面臨這樣的矛盾。這時候的貨币政策,不僅要考慮中國問題,還要考慮世界問題。這個挑戰是巨大的。人民币國際化對于宏觀經濟等各個方面都會産生重大的關聯影響,所以,我認為,人民币國際化不能從民族主義的角度來讨論,而應該從國際的角度來考慮。
★精彩觀點
1 人民币國際化對于宏觀經濟等各個方面都會産生重大的關聯影響,所以,我認為,人民币國際化不能從民族主義的角度來讨論,而應該從國際的角度來考慮。
2 所有政策、實踐都應該按照市場标準,比如金融就是看風險,利率市場化就是所有企業都依據風險來确定溢價。
3 中國人口老齡化、社保負擔在加重,國有資産最合适的使用方式就是劃轉社保。今後一段時間,應加快國有資産向養老金劃轉。
新京報記者 顧志娟
,更多精彩资讯请关注tft每日頭條,我们将持续为您更新最新资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