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球貿易體系有進入“戰國時代”的危險。為了維護和擴大過去幾十年貿易一體化帶來的收益,各國必須開展合作,盡可能在不增加扭曲性貿易壁壘的前提下化解分歧文 | 高占軍
中信證券原董事總經理、哈佛大學訪問學者
“新型經濟格局,新型多邊主義”——這是國際貨币基金組織(IMF)總裁克裡斯蒂娜·拉加德2018年10月11日在IMF與世界銀行(WBG)聯合年會上緻辭的題目。她感慨道:在過去70多年裡,全球經貿合作曾經推動了前所未有的經濟增長和繁榮,如今其所依據的各項原則和制度卻遭到強烈抵制,面臨重大挑戰。她估計,當前貿易緊張局勢的升級有可能在未來兩年削減全球GDP将近1%。拉加德呼籲,必須緩和這些争端,為此必須改革、齊心協力修複而不是摧毀全球貿易制度。
(美國芝加哥一家超市内,趁着“黑色星期五”購物的民衆。圖/ 視覺中國)
在同一次會上,IMF發布了新一期《全球經濟展望》報告,将2018年-2019年的全球增長率由之前的3.9%下調了0.2個百分點至3.7%。報告認為,貿易緊張局勢加劇,以及基于規則的多邊貿易體系可能被削弱,這是全球經濟面臨的主要威脅,進而會引起金融市場動蕩,最終導緻投資和貿易減緩。全球供應鍊會因貿易壁壘的增加而遭到破壞,新技術的傳播也由此受到阻礙,最終将導緻全球生産率和福利下降。IMF提供的最新數據顯示,全球貿易、制造業和投資已出現減弱迹象。
基于規則的全球治理結構正面臨前所未有的威脅與挑戰。不誇張地說,全球貿易體系有進入“戰國時代”的危險。為了維護和擴大過去幾十年貿易一體化帶來的收益,各國必須開展合作,盡可能在不增加扭曲性貿易壁壘的前提下化解分歧,否則,全球生産率和福利下降的苦果将由所有人來品嘗。
美貿易政策根本改變
通過加征進口關稅和啟動“301調查”等方式,美國掀起了一輪罕見的貿易戰。中國被動響應。但美國發動貿易戰并非隻針對中國,也包括歐洲和日本,反映了美國全球貿易政策的根本轉變,即反思全球化,質疑自由貿易(free trade),強調公平貿易(fair trade)。特朗普執政後,先是退出TPP(Trans -Pacific Partnership Agreement,跨太平洋夥伴關系協定),轉而突出雙邊談判,甚至對加拿大和墨西哥以退出北美自由貿易區(NAFTA,North American Free Trade Agreement)相威脅,全然不顧其長期特殊關系,均反映了這種政策轉變。
為讨論這種政策轉變的根源及其影響,首先要厘清兩個基本事實:
事實一:貿易并非美國制造業就業崗位下降的主因。
美國制造業就業崗位下降并不是新近發生的事,自上世紀60年代(那時國際貿易還不很發達)就已開始并持續至今。尤其是,制造業就業崗位下降并非美國獨有,發達工業國大都如此,就連制造業主要順差國德國、意大利和日本,也不例外。這充分說明美國制造業就業崗位的下降與貿易關系有限,否則,為什麼貿易順差國也出現制造業就業崗位的下降呢?
那麼,主要工業國制造業就業崗位緣何下降?兩大要素:一是因科技進步,勞動生産率顯著提高;二是對制造業産品的需求相對不足。美國著名貿易專家、哈佛大學教授羅伯特·勞倫斯(Robert Lawrence)曾對此進行充分論證。
所以,即便美國無貿易逆差,即便美國如德國一樣是貿易順差國,其制造業崗位也會同樣下降。當前,在美國已達到事實上的充分就業狀态下,試圖通過貿易政策改善就業,更是一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事實二:美國貿易逆差的根源出在美國國内。
經濟學理論顯示,長期看,一國的貿易差額與其儲蓄缺口(儲蓄與投資的差額)有關:如果儲蓄大于投資,會産生貿易順差,否則,會有貿易逆差。美國自上世紀70年代中期以來,儲蓄持續低于投資,長期貿易逆差由此出現。
日美貿易便是一個突出案例。因日本對美國有大額貿易順差,1985年美國通過廣場協議迫使日元大幅升值,均未能解決問題。沃爾克在他與行天豐雄合著的《時運變遷》(于傑譯,中信出版社2016年10月出版)中寫道:“本書記錄的我所經曆的諸多諷刺的事情之一是:自1971年美元反複貶值後,到對日本下跌60%及對德國馬克下跌53%的價位時,美國的貿易和經常賬戶逆差卻比上世紀60年代想象的要高很多。相反,在一些主要的工業化國家中,那些彙率強勢升值的國家,同時有更高的儲蓄、更強大的生産率和更具競争力的産業,而且最後是最強勢的貿易差額。”
筆者預計,在特朗普執政期間,美國的貿易逆差會持續(因儲蓄小于投資的狀态很難改變),且可能進一步增加(因減稅和基礎設施投資增加會加大财政赤字,其結果是拉大儲蓄缺口,導緻更大的貿易逆差);同時,美國制造業就業所占比重可能進一步下降(因科技進步和制造業産品需求下降的趨勢不變)。基于上述預測,不能排除貿易争端長期化的可能。
曾被視為體現美國領導力的全球化和自由貿易,突然轉為特朗普政府極力反對和挑戰的對象,表明全球經濟和政治格局正在發生重大改變。這是經貿關系,也是政治博弈。對此,要有清醒認識,并制定長期策略。
對資産價格的影響
自2018年初以來,美國對進口自多個國家的太陽能電池闆、洗衣機、鋼鐵、鋁和2500億美元的中國産品加征關稅,并受到對方的相應報複。除中國外,美國與其盟友的貿易摩擦也相當尖銳,涉及加拿大、墨西哥、歐盟、日本和韓國等。雖美國與墨西哥和加拿大于9月底完成了對NAFTA的重新談判,美韓自貿協定也于10月初簽署,但美國與歐盟、日本、英國和印度的談判才剛剛啟動,而與中國的談判仍存在相當大的不确定性。
受貿易緊張态勢影響,全球貿易量和工業生産在經曆了2017年快速增長後,均開始放緩。IMF最近調低了全球GDP的增長預測,将2018年-2019年的經濟增速均由3.9%下調至3.7%;其中,美國和中國2019年的GDP增速均較2018年下降0.4個百分點,但受基數影響,美國較2018年的2.9%下降幅度為13.8%,而中國下降6.1%。
随着貿易戰的不斷升級,各類資産價格的波動性顯著加大,且分化明顯,無論是股票、債券、貨币還是大宗商品,莫不如此。
在股票市場,美國表現較好,而歐、亞普遍下跌;在債券市場,除中國外,幾乎所有債市都在跌,而新興市場和美國長期國債跌幅居前;在彙率市場,對美元上漲的貨币則屈指可數,跌幅最大的則是阿根廷比索(-53.4%)和土耳其裡拉(-38.5%);大宗商品普遍下跌,這顯示市場對未來全球經濟走勢的不确定性擔心加大。
引人矚目的是,在各種不确定性增多的情況下,黃金卻喪失了避險工具的功能。金價今年跌掉4.9%,主因是美國利率上升和美元升值,可能小部分也與中國和印度的需求下降有關。黃金沒有利息,美聯儲加息降低黃金吸引力。美元升值,而黃金以美元定價,導緻以其他國家貨币來購買黃金變貴。
美國消費物價指數(CPI)8月和9月同比上漲分别為2.7%和2.3%,扣除食品和能源的核心CPI同比升幅均為2.2%,超出2%的目标線,加之就業市場強勁,10月18日的美聯儲會議紀要已釋放12月繼續加息的預期,美元在一段時間内或仍将保持強勢。
透視NAFTA談判
NAFTA的重新談判于美國東部時間2018年9月30日晚取得重大進展,美國和加拿大在截止時間前的最後一刻達成協議,從而結束了長達近14個月的僵持。
重新談判NAFTA最早啟動,焦點和沖突也極顯著,從中可一窺特朗普的談判策略及關注點。美國在協議達成後也聲稱,未來将把NAFTA重新談判視為其他貿易談判的“樣闆”。所以,認真研究NAFTA重新談判的進程和内容,或可為中美貿易談判及未來可能的WTO改革或重新談判,提供借鑒。
特朗普在退出TPP不久,便于2017年8月16日啟動了NAFTA的重新談判。這輪談判的戲劇性在于,直到協議達成的前幾天,各方尚無一緻預期。筆者觀察,有三個因素可能發揮了重要作用:一是墨西哥已先于8月份做出了相當大的讓步,這對加拿大無疑很具吸引力;二是特朗普對中期選舉的重視,以及對換屆後議會投票的擔心,決心在9月底的最後期限前達成協議;三是加拿大對美國貿易出口的依賴性相當大,很難承受談判破裂的負面影響。雙方在最後時刻,都做了比較大的讓步。關鍵的讓步包括:在加拿大方面,開放奶制品市場;而在美國方面,則是保留原NAFTA的特别法庭,允許某一成員挑戰其他成員施加的貿易壁壘。
談判的核心涉及幾個重要方面,包括改善勞動條件、原産地規則、争端解決機制、日落條款、農産品開放和關稅豁免等。汽車産業是重點,因其關乎所有NAFTA原有25個章節條款的全部内容。
首先看勞動條件。勞動條件很少被包含在一個貿易協定中。WTO中沒有,NAFTA也同樣如此,因其通常被視為與貿易無關。但美國堅持,目的一為就業回流,二為争取民主黨選票。
為此,美國要求一輛汽車要有40%的部分由最低平均工資為1小時16美元的工人生産。還要加強勞動保護。如果提高工資,加強勞動保護,墨西哥汽車産業的成本會大大提高。目前墨西哥的汽車裝配工人的小時工資為8美元,一些零件生産企業隻有4美元。在這些方面,美國占有優勢。墨西哥認為40%這一比例過高,曾建議降為20%,以讓企業有更多時間去适應和調整。
再看原産地規則。在原NAFTA協定中,要求一輛汽車的62.5%的比例在北美生産。美國建議提高至75%,且包括發動機、變速箱和電池等核心部分必須來自北美。這有利于美國。而墨西哥認為不應高于70%。
争端解決和仲裁機制。在現有機制下(即ISDS, Investor-State Dispute Settlement),企業可以起訴一國政府,并由一個國際仲裁專家組來裁決。美國試圖取消它,以限制加拿大和墨西哥企業獲得美國政府采購的機會,而加拿大和墨西哥傾向于保留該條款。最後的結果是該機制得以保留,但其約束力較以前大大下降。除此之外,保留了原NAFTA協定下的特别法庭,允許成員挑戰其他成員施加的關稅或非關稅貿易壁壘——這是加拿大頂着美國的壓力,直到最後階段仍未放棄的結果。
日落條款。增加了日落條款,但較最初的動議延長了續簽到期的時間。該條款是美國要求增加的,含義是除非屆時續簽,否則若幹年後自然到期。美國試圖通過此舉增加其影響力,而加拿大和墨西哥出于對未來不确定性的擔憂都極力反對。美國最初提出若不續簽則到期期限為5年,最終協議增至16年,同時三國每6年會談一次來決定是否續簽。
農業市場開放。來自美國農業部的數據顯示,2017年,美國出口到加拿大的奶、芝士和其他奶制品價值6.37億美元,順差4.18億美元;且至少自2010年以來,每年均為順差。雖然如此,美國仍指責加拿大進行不公平貿易,其原因在于:加拿大奶制品市場有一個複雜的“供應管理”體系,政府設定産品價格和産量,進口産品有數量上限,對超出部分加征200%以上的關稅。
對已加征和未來可能加征關稅的處理。美國在6月份對進口自加拿大的鋼鐵和鋁加征的關稅,未能因談判成功而馬上取消,未來将單獨處理。美國曾聲稱要對進口他國的機動車及其零部件加征關稅,此次談判的條件之一是,加拿大和墨西哥均将被豁免。
美國重新談判NAFTA的主要目的,就是想讓制造業回流美國。無論是原産地規則,還是提高勞動條件,均有此效果。即便因此可能提高成本,并降低北美地區汽車産業的整體競争力,也在所不惜。此外,通過弱化企業起訴政府的條款以限制别國企業獲得美國政府采購,以及增加日落條款以保持“威懾”,均有很強的傾向性。
在NAFTA談判中,特朗普采取了“分而治之、各個擊破”的策略,即分别單獨與加拿大和墨西哥談判,使其相互競争,以取得對自己最有利的結果。
美國的談判策略似乎逐漸清晰:先與墨西哥和加拿大談;再與日本和歐洲談;之後是印度和英國;最後是中國。算盤是:談下了墨西哥,與加拿大就好談;而談下了其他經濟體,與中國就好談。中國較難對付,放在最後談。
那麼,中國應該采取怎樣的策略?第一,同美國以外的其他經濟體加強互動,一方面加快既有的貿易談判進程,同時也要适時啟動新的談判。第二,與美國也總是要談的。要做好準備,何時談,什麼條件下談,談什麼,底線在哪裡,能做哪些讓步,向對方提什麼要求,提前想清楚。第三,WTO改革與全球貿易體系的走向,關乎中國的未來,需盡早籌劃,把握主動。
改革WTO
在此輪貿易摩擦中,美國被指公然違背WTO規則,挑起貿易戰;而美國則稱歐盟、中國、加拿大、土耳其和墨西哥等對其的關稅報複,才是對WTO原則的侵犯。中國、歐盟、加拿大等在誓言捍衛WTO這一多邊貿易體系的同時,也認識到必須對WTO進行根本改革,以适應形勢的變化。
WTO的作用既重要又尴尬。說重要,WTO有164個簽約成員,規則對所有成員都具約束力,其貿易争端解決機制雖耗時漫長,卻非常有效。自WTO成立以來,已受理500餘個案件,其中200多個有裁決,涵蓋幾乎所有的WTO協議,影響深遠。
但面對不斷升級的貿易戰,WTO隻能作壁上觀,難有作為,凸顯了這一最重要的多邊組織的尴尬。WTO的主體是簽約成員,成員之間彼此談判,而WTO隻提供談判平台,并不評論和主動約束簽約成員的行為,除非成員提起上訴。在制定規則方面,自2001年啟動多哈談判以來,始終未取得顯著進展,令人失望,WTO自身也因此受到削弱(參見表1)。
WTO多哈談判已持續多年,為何遲遲難獲進展?原因之一是WTO遵循“單一承諾”(Single Undertaking)原則,即除非所有的成員都同意,否則不會有任何協議。多哈談判最初目标雄心勃勃:減少農業壁壘和補貼、降低發達國家的稅率、推動貿易便利化等。164個成員,彼此千差萬别,若想達成充分一緻,難度極大。
第二,多哈談判自啟動至今,情況已經發生了很大變化。2001年談判啟動之時,初衷之一是幫助發展中國家,更多下調發達經濟體的關稅和壁壘,因為那個時候,發展中國家經曆了20年的低增長,境況艱難。但随着時間的推移,發展中國家經曆了前所未有的高增長,而發達經濟體增長減速,後又于2008年陷入危機。
第三,多哈談判還試圖在競争政策、投資和政府采購的透明化方面取得進展,但因達不成共識,很快在2003年的坎昆會議上被放棄。一些國家,如印度,強烈反對在多哈談判完成之前加入新的議題,進一步導緻僵局。
在筆者看來,WTO多哈談判已死,不能期待按原有計劃談下去,改變或追加新的談判議題,至關重要。新的議題可以包括投資、制定電子商務交易規則和貿易便利化等。
必須改變談判方式。164個WTO成員,訴求差異極大,很難達成共識。可就某些議題展開局部談判,僅限有興趣的成員參加,提高成功的概率。談成之後,其他成員随時可申請加入。
要強化WTO的功能。除了組織談判、提供争端解決機制外,WTO作為一個組織,要賦予其維持秩序的權力。如果隻是聽任成員之間相互争執,甚至不經由WTO程序便輕易直接訴諸關稅大棍,極有可能出現失控。
如何提高争端解決機制的效率也是一個大問題。一個案件,往往耗時三年甚至更長時間才有裁決,裁決之後,甚至可能不被成員遵守,有的拖了十年以上仍未有最終解決,令人頭疼。同樣是國際經濟組織,但相對于國際貨币基金組織和世界銀行來說,WTO的人手不足和經費短缺是個很大的問題,影響效率提升。
重視WTO上訴機構大法官的任命,維護WTO的争端解決機制。随着越來越多的上訴機構成員離職,必須盡快通過新成員的任命程序,否則争端解決機制就可能陷入癱瘓。因特朗普政府阻撓對現有人選的任命,最遲将于2019年12月破壞世貿組織争端解決機制,屆時上訴機構成員将不足聽取訴訟的最少人數3人。
加拿大和歐盟已經對如何改革和加強WTO提出了具體建議,中國應盡快就此提出自己的主張,積極、主動地參與其中。
WTO是多邊貿易體制,此外還有區域和雙邊貿易安排,自由貿易區、關稅同盟、共同市場、雙邊投資協定均是其中重要内容。一國在全球的貿易地位越來越依賴于區域或雙邊貿易協定(Regional Trade Agreements, RTAs)的簽署。截至2018年10月,中國已與24個國家和地區簽署16個自貿區協定;成立了一個優惠貿易安排(《亞太貿易協定》);正在進行13個自貿區談判;同時有10個自貿區已納入研究視野。要加快《區域全面經濟夥伴關系協定》(RCEP)的談判。積極接觸并在條件成熟時加入《全面與進步跨太平洋夥伴關系協定》(CPTPP)。适時啟動與歐盟、英國的貿易談判(參見表1)。
繼續推動改革和開放,加大知識産權保護力度,放寬市場準入,改善投資環境,減少國家補貼和政府幹預。這是自身發展的需要,也有助提高在國際上的權威性和話語權。另外,中國加入WTO在2016年便已滿15年,但至今未獲市場經濟地位。中國已向WTO提出訴案;通過上述措施加強可信度,将提高獲勝的概率。以改革開放引領全球化和自由貿易,也有助中國實現貿易和經濟轉型。最近在這些方面出台和即将出台的政策,體現了這一方向。
(編輯:袁滿)
(本文首刊于《财經》2019年刊:預測與戰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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