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好,我是熱帶榕樹,本篇我們共同探讨《鹽鐵論》第十二章《憂邊》相關内容。
所謂“憂邊”,很好理解,顧名思義,賢良文學與桑弘羊,就漢王朝的國防政策,展開了激烈争論。
值得一提的是,本章節是辯論雙方首次就軍事問題,以及帝國的對外戰略方針發表觀點。
然後不可調和的矛盾,幾乎立刻顯現了出來,場上情緒,也一度有失控的迹象。
一、戰略
具體來說,進入正文,你立刻就能在字裡行間,感受到濃濃的火藥味。
桑弘羊當然是率先發言的,他一開口,便試圖站在道德的制高點壓服對方。
上個章節《論儒》篇的末尾,賢良文學曾說過一句話,原文是:
“天下不平,庶國不甯,明王之憂也。”
這句話本身當然是沒問題的,甚至可以說是非常政治正确,難以反駁的。
于是桑弘羊便以此為切入點,開始大做文章。
他的邏輯是這樣的,既然文學自己都講了,君主憂慮的事情,是天下不太平,國家不安甯。
那麼換言之,是不是也可以這麼說?所謂:
“故王者之于天下,猶一室之中也,有一人不得其所,則謂之不樂。”
因此,民衆遭遇困境不解救的,不是仁君,國家碰到難處不憂慮的,不是忠臣。
臣子的職責是守節死難,君父的道義是衣食饑寒。
現在大漢子民正在遙遠的邊疆作戰,皇上為此日夜不安,大臣也在出謀劃策。
最終以各種專賣制度供給軍費,救民于水火。
言下之意,這種情況下,凡是想廢除鹽鐵專營的,都是無君無父之徒。所謂:
“為人父兄者,豈可以已乎!今又欲罷諸用,減奉邊之費,未可為慈父賢兄也。”
這裡大家注意下,按照現代人的思維,可能會覺得以上論證過程,多少有些過于跳躍了。
畢竟賢良文學就說了一句,君主要關心“天下不平,庶國不甯”這樣的大事。
桑弘羊就由此得出結論,認為世上隻要有一人遭遇不幸,明君王者就會為之不樂。
然後還進一步推導,覺得邊疆百姓是不幸之人,推動鹽鐵專營,就是在拯救他們。
誰想廢除鹽鐵專營,誰就是在抛棄邊疆的民衆,而抛棄民衆,就是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之人。
所以這種論證方式,算不算借題發揮?不管這麼說,至少也有“扣帽子”之嫌吧?
其實不然,如果大家對西漢的官方意識形态,有一定的了解。
可能就能意識到,桑弘羊的邏輯,在儒家的話術體系中,是相當嚴謹通順的。
為什麼這麼說呢?首先,什麼是儒家?我在之前的很多視頻中,已經詳細講過了。
儒家即宗族,而宗族,則是一套基層組織動員體系。
古代社會技術條件有限,官府對于占人口絕大多數鄉村基層,是沒有多少管理能力的,這就是所謂的“皇權不下鄉”。
而皇權鞭長莫及之處,宗族便起到了地方自治,填補空缺的作用。
因此,從某種意義上講,古代華夏,就是建立在宗族之上的文明。
宗族是基礎,是鐵打的基本盤,而曆朝曆代的官府,不過是從中延伸出來的上層建築罷了。
所以,儒家的理論體系,是怎麼定義朝廷的?
很簡單,儒生認為,朝廷從本質上講,是某種更大,更廣義的超級宗族,而天下也是人人一家的家天下。
皇帝相當于全天下的大家長,因此臣子可以稱之為“君父”。
同樣的道理,臣子比之百姓,也相當于長輩,因此民衆可以将其稱為“父母官”。
就像《孝經》中所言:
“君子之事親孝,故忠可移于君。事兄悌,故順可移于長。居家理,故治可移于官。”
由此,桑弘羊的邏輯就很容易理清了,儒家講究“父慈子孝”。
民衆的本分是孝,即忠于君主,君主的本分是慈,即關愛民衆。
那麼在一個大家族裡,作為族長,有族人落難了,可以不管嗎?肯定不行啊!
事實上,“有一人不得其所,則謂之不樂”這句話,甚至不是桑弘羊原創的。
雖然最早出處已經不可考了,但《說苑》、《漢書》這些名著中,都能找到類似的說法。
既然漢帝國不能放棄一個民衆,那麼鹽鐵專營,供給軍費,讨伐匈奴,豈不是天經地義了?
對于桑弘羊這種占據道德高地的行為,賢良文學當然不能正面硬頂。
于是他們反駁道,周朝末年天子衰微,諸侯們以武力相互征伐。
這種情況下,周邊的敵人衆多,社稷岌岌可危,所以各國國君才會坐卧不安,謀臣才會到處奔走。
言下之意,具體問題要具體分析,桑弘羊的政策手段,并不适用于所有情況。
那麼現在的局面是什麼樣的?賢良文學顯然認為,經過了漢武帝幾十年的征讨,帝國形勢已然一片大好。
具體來說,國家疆域固定,天下一統,對内,皇上可以在寬大的屋子裡,聽取盛世的音樂。
對外,車鈴的鳴響不斷歌頌帝國聖君的美德,能夠比肩堯舜,流傳後世。
當然了,還有一個問題,鹽鐵會議召開時,匈奴已經被打得奄奄一息,但他們還沒有投降。
由此,桑弘羊是希望繼續戰争,拯救邊疆民衆于水火之中的。
而賢良文學則持有不同看法,他們認為解決問題的方法,不能完全訴諸于戰争。
因為匈奴是蠻夷之人,占據的也是不毛之地,所謂:
“何足以煩慮,而有戰國之憂哉。”
為了和這幫人打仗,跟戰國時期一樣,搜集一切可以利用的資源,把整個帝國推向戰争軌道,值得嗎?
當然了,不管怎麼講,匈奴人的威脅也确實存在,怎麼辦呢?賢良文學的解決方案是:
“若陛下不棄,加之以德,施之以惠,北夷必内向,寬塞自至,然後為胡制于外臣。”
看到這裡,可能已經有人開始罵了,覺得這又是政治正确的廢話。
其實不然,這句話中的戰略思想,大緻可以理解為“離岸平衡手”以及“以夷制夷”。
或者說得直白些,打匈奴太賠本了,能不自己動手,就盡量别自己動手,要想辦法擴大敵人的内部矛盾,使之自相攻擊。
比如“胡制于外臣”,指的就是漢代實行的屬國制度。
即将匈奴投降的部落,背靠邊塞安置,使之成為漢帝國的仆從軍和邊境哨所。
此類模式在西漢中後期,尤其是東漢,被廣泛運用,取得了極佳的效果。
相關内容,大家如果有興趣,可以看我之前的“匈奴文明演進史”系列視頻。
本文篇幅有限,不多贅述。
二、定位
賢良文學的論點,也許無法讓所有人認同,但确實是在講道理。
那麼接下來,桑弘羊又會如何應對呢?引經據典地反駁嗎?
然後繼續往下看,你會發現,雙方的心态突然間全崩了,大家也迅速陷入了互相謾罵的狀态。桑弘羊說:
“聖主思中國之未甯,北邊之未安,使故廷尉評等問人間疾苦。”
大臣現階段在幹嘛?在消除人間疾苦,安撫百姓。
隻是在此過程中,感覺不得要領,所以才想着來問問你們這些儒生。
結果呢?聽了這麼多内容,不是上天,就是入地,完全脫離實際,竟想用治理鄉村的方法來治理國家。
你們這些人,生于窮鄉僻壤,不知道冰水的寒冷。
就像喝醉了酒剛剛清醒的那樣,根本不值得再繼續辯論下去了。
話講得好好的,怎麼突然罵起人來了?大家看本段話,原因其實不難理解。
桑弘羊認為,鹽鐵會議之所以召開,是有前提的,即“聖主思中國之未甯,北邊之未安”。
也就是說,朝廷确實是願意改變政策,體恤民生的,隻不過一切改變,都必須建立在對匈戰争堅決打下去的基礎上。
再看看賢良文學的論述,話裡話外都想停戰,那麼雙方講了這麼多,還有什麼意義?
對話的前提與基礎都不存在了,不全是雞同鴨講?
同樣的道理,賢良文學的情緒也明顯失控了,這些人受邀參會,可以說,就是抱着政策轉向的期待過來的。
結果現在突然來個一切照舊,心态肯定失衡。于是他們立刻駁斥道:
“夫欲安民富國之道,在于反本,本立而道生。”
什麼叫“反本”,字面意思,就是回歸到禮儀上去。
不過如果有觀衆看過我之前的視頻,可能會意識到,這個“反本”的“本”,寓意其實很豐富。
其中内涵擴展開來,可以包含了很多内容,比如放松管制、無為而治、重禮輕刑等等。
賢良文學在之前的十幾場辯論中,也是花了大力氣闡述的。
總之,順勢而為,不用操勞也能獲得成功,不注重問題的根本,再努力也無濟于事。所謂:
“夫治亂之端,在本末而已,不至勞其心而道可得也。”
什麼是本?什麼又是末?在賢良文學看來,不把戰争停下來,無論如何也是治不好國家的。
最後,他們還引用了孔子“道不同不相為謀”的典故,對桑弘羊進行了攻擊。
三、序章
講到這裡,本文标題《憂邊》的含義,已經論述的非常詳細了。
不過這麼多内容,辯論雙方也僅僅隻是表達了各自的立場,誰也沒有就國防問題展開深入的讨論。
個人的看法,《憂邊》在全文的定位,更像是一本書,或者是一場辯論的序章。
桑弘羊與賢良文學,在弄懂了對方的态度後,終将在戰和之辯問題上,進行更激烈地交鋒。
後續《地廣》、《備胡》、《擊之》等篇章,也由此引出。
好了,到這裡,雙方還有最後一回合的交鋒。桑弘羊調整好情緒後,又開始在話術中擡杠了。
他說,儒家不是講究忠孝,講究子不言父過,講究子承父業嗎?那鹽鐵專營也是一樣的道理啊!
政策已經執行了很久了,現在廢除,就是損害先帝的功德,就是不忠不孝。
照此看來,官僚們才是忠臣啊,可不像有些人,不知道想走什麼歪門邪路。
這話講出來,賢良文學當然要反駁,所謂:
“明者因而變,知者随世而制。”
孔子曾說過,過去禮帽用缁布做,符合周禮,今天為了節儉,改用絲綢,我也同意。因此:
“聖人上賢不離古,順俗而不偏宜。”
魯定公按照宗法制度,改變先祖牌位,魯昭公廢除卿士來節省開支,這不叫改變祖宗之道。
相反,秦始皇去世後,秦二世進一步擴充宮殿,趙高進一步濫用酷法,難道他們就是忠臣孝子了嗎?
看到這裡,可能有人會覺得,儒家怎麼一會變,一會不變的,咋說咋有理,也沒個統一标準。
本文簡單解釋下,儒家注重的是什麼?上文已經講過了,無非“宗法禮教”而已。
無宗法,則無宗族,無宗族,則無儒家。
現實實踐中,儒生可以根據現實情況進行變通,但是,唯禮法不可退讓!
從這個角度思考,很多問題就比較容易想明白了。
親親相隐,子不言父過,為了什麼?為了維護宗法禮教!
至于帽子用缁布,還是用絲綢,不過是禮教體系中,一個無關緊要的符号罷了,改就改了。
如此,桑弘羊“廢鹽鐵,等于改祖宗之法”的擡杠,也就不攻自破了。
到此為止,《鹽鐵論·憂邊》篇,也就全部結束了。
參考資料:
《孝經》
《說苑》
《漢書》
《鹽鐵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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