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情》裡紮根西海固的支教老師,《大江大河》裡邊插隊邊讀書最終以全縣第一名考上大學的宋運輝、《功勳》裡轉業到貧困山區大幹一場的張富清、《人世間》裡奔赴廣闊天地的周家兄妹……
《山海情》中的白崇禮校長是從南京來甯夏插隊的知青,最終放棄返城機會,留在了當地。
近年,這樣一群樸實鮮活的人物,在電視屏幕上不斷湧現。細心的觀衆發現了他們的公約數,并不由驚呼:久違的“知青劇”正迎來一場呼之欲出的複興。
文 | 聆雨子 影視文化學博士
編輯 | 謝芳 瞭望智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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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書寫苦難與走向浪漫化
先拆解一下,何謂“知青劇”。
衆所周知,狹義的知識青年,是指上世紀50至70年代,在“上山下鄉”運動中響應國家号召、從城市去到農村“插隊落戶”的那批年輕人。
相對應的“知青劇”更像一個籠統的民間說法,而非一種學術性的影視劇類别劃分。
不同于“都市愛情劇”“古裝武俠劇”“家庭倫理劇”“情景喜劇”,“知青劇”不包含任何價值立意、叙述結構、影像語言、情緒節奏上的規定性,它隻模糊地描述了劇中主角的身份,且這種身份并不指向一個固定的職業、階層、種族,而僅僅指向特定曆史時期下的一次群體際遇。
換句話講,隻要以“知青”為表現對象,乃至隻要以“一群人從城市來到了鄉村生活”這樣一種際遇為背景和主線,就足以被認定為“知青劇”。
模糊性反而給了“知青劇”極大的發揮空間——“知青是個筐,啥都能往裡裝”,意味着創作自由和延展性。
國産“知青劇”的發展脈絡,大緻可總結出四個階段:
第一部“知青劇”,有人認為是1982年的《蹉跎歲月》,有人認為是1988年的《雪城》,有趣的是,二者同為梁曉聲的作品。
《蹉跎歲月》劇照。
在第一個階段裡,主創們大半乃是運動的親曆者,背井離鄉的隐痛與戰天鬥地的豪情,是其肉身與記憶中并存的基因餘留,他們擁有着“總結回溯這段經曆”和“為這段經曆感動自豪”的雙重訴求。于是,悲情渲染、苦難表達和英雄書寫,這些看似矛盾的情懷,在這一時期的“知青劇”裡糅合交融,并行不悖。
它們往往選定了“分享艱難”的悲情式主旨底色:繁重的勞動、親情的斷裂、性的壓抑、對未來的迷茫、前景未蔔的回城等,但在具象的展開中,堅強、樂觀、拼搏奮鬥的力量,又往往會在效果上把故事載離艱難。
《今夜有暴風雪》《孽債》以及上面提及的《蹉跎歲月》和《雪城》,正如同它們被歸入“傷痕文學”的原作母本一樣,都是壓抑憤懑和人生無悔的疊加物。
不難看出,中國“知青劇”在源頭上就具備了兩大根本要素:曆史主義(反思)和理想主義(抒情),或者說,理性和詩性(神性)。
于是,進入第二個發展階段後,“知青劇”就有了此消彼長的傾向:《年輪》《如歌的歲月》《我們的知青年代》等作品,僅從标題裡濃稠的意象感,就能看出豐沛的浪漫化傾向。
也許是随着改革開放的深入和經濟狀況的改善,在市場經濟大潮中迎來全新機遇的知青們,有了更開闊的心緒,能更從容與平和地回望過去,在記憶的美化功能裡,把過去變成“追憶青春時光”的一部分。
事業上的進步往往還帶來了嶄新的感恩心态,将眼下的成就與自己曾經受到的打磨和鍛煉挂鈎,建立隐形的因果關系,做出類似“成功學經驗”的提煉——“是農村鍛煉了我”開始成為一種常見語态。
2 彎路和深層矛盾
第三個發展階段則顯得更為複雜,“知青是個筐,啥都能往裡裝”開始顯現出負面效應。
由此,我們看到了大量颠覆消解,大量類型和反類型的嫁接,直白來說,我們看到了大量的“通俗劇”與大量“晚間八點檔”:
我們看到《血色浪漫》《小麥進城》的愛情故事和喜劇化書寫,田園牧歌的、風景如畫的、間接擺脫了原生家庭束縛的他鄉,一夜間洗盡鉛華,升華為青年男女最完美的試練戀情的烏托邦。然後,在曬谷場和高粱地裡,在雞舍與豬圈旁,頻繁響起了屬于校園劇甚至青春偶像劇的歡愉、嬉鬧、狂歡和躍蕩。
《血色浪漫》海報。
我們看到《我們的青春1977》當中,兩位知青的感情線已經明顯壓倒了那個被寫入标題的1977,壓倒了關乎整個知青圈子運命轉折的恢複高考,所有的核心大事——考學、回城,仿佛悉數是為了“在一起”服務清障。
我們看到《甜蜜蜜》裡,鄧超飾演的放蕩不羁的幹部子弟,和孫俪飾演的被污名的落魄女知青之間,那個經典的男強女弱結構,建立起的依然是耳熟能詳的王子灰姑娘、霸道總裁愛上我的老派橋段。
此風氣甚至在《人世間》裡依舊留有遺迹:盡管它着力凸顯每個人在時代車輪前行中的被催動感,并将之作為絕大多數人物動機,但有意無意,它還是過于泛濫和迷信地,使用了感情戲來解釋一切——周秉義不願去做團級秘書是為了愛情,周蓉去貴州也是為了愛情。
《人世間》中的周秉義與郝冬梅。
上述新趨勢,自然可理解為多元化的嘗試以及人性的複歸:去感知、表達和擁有愛是年輕人共有的訴求,知青也不必例外。
何況,電視劇藝術發展到成熟階段,很自然地要在某些經過市場檢驗的,被廣泛認可的種類、題材、樣式裡形成穩定套路,以便觀衆各取所需。這就是通常所說的“類型化”,不同的類型,對人物設定、情節走向、視聽語言均有相對特定的要求。
而開篇我們即講過:知青劇并不構成一個類型,至少不是一個顯性的大類型。于是,它隻能選擇與那些強勢的、經典的、通用的,甚至俗濫的類型做結合,以求存求強。
但是,知青這兩個字裡蘊藏的厚重基調,與通俗劇的性質和寫法,本身又構成了不可解的悖論。
試圖與當代大衆文化進行代入感對接,以濃烈的情緒共鳴抓住更多觀衆,試圖在新産業環境裡遵循新的遊戲規則,開發出更多商業潛能和快速變現能力,結果就是,諸多類型元素被照單全收地附着到知青的生命經驗和人際關系裡,諸多張狂、浮誇、玩世不恭、高冷傲嬌的現代派人格,被粘貼到知青們身上,在不斷放大甚至極端化的沖突中,在喜聞樂見的相愛相殺、CP感、大女主、虐心或爽文模式中,知青作為一個簡括的背景,一個被淡化的主題符号,替一切煽情的故事提供幕布。
終于,“知青劇”這個大前提,失去了特殊性與不可替代:除了發生在北大荒之外,上述文本與任意一個當代都市愛情童話,有何不同?
這種扭曲和跑偏,也間接導緻了創作疲态和收視厭倦,導緻了“知青劇”在接下來若幹年的荒蕪慘淡。
3 重生和當代使命
直到第四個發展階段的到來——也即我們所說的複興階段。
必須看到,知青這段曆史所傳遞出的,知青這一話題在當下依然值得思考的,其實是中國城鄉之間、東西部發達與欠發達地區之間的龐大落差,然後再看,這種落差,能否以人的能動性奉獻,來完成彌縫、填補和救贖。
20世紀五六十年代的“三線”建設、六七十年代的“上山下鄉”,都是特定曆史條件下城鄉之間的一種特殊互動。這其中,有過彎路、有過創痛,但它們試圖解決的問題,理應在今天得到新的對待和回答。
2021年5月18日,遊客在貴州六盤水三線建設博物館内的模拟礦洞參觀。圖|新華社
一言以蔽之,新時期“知青劇”要觸及的深層意蘊在于:我們究竟該怎樣看待鄉村和“欠發達”,我們怎樣看待前往鄉村,紮根“欠發達”的人生選擇。
可惜,在之前的三個發展階段裡,鄉村和“欠發達”,無論作為苦難的根源、青春的煉獄、淬火的熔爐、衆生悲喜劇的舞台,都是客體化的、對象化的,其與主人公的自我實現之間是割裂的,是作為道具、舞台、前文本而存在的。
它們的鄉村言說,有意無意都帶着拉開了距離(時間和空間的)之後,精英化的與他者化的評價——省思的、抒情的、調侃的或者借用為道具的。
即便某些作品試圖自我調整,把主體視角放回鄉村當中,比如名家高滿堂執筆的《北風那個吹》,直接用了農婦而非知青的視角,這種回調也并不圓潤,前半部的農村生活與後半部的都市生活之間脫節感非常嚴重,如果不是發生在同一組人物(一對夫妻)身上,它們幾乎可分為兩部電視劇。
《北風那個吹》劇照。
相比之下,正在發生的(或者說重生的)“知青劇”,就帶有一種耳目一新的氣象和方向:
鄉村不再是“我曾經接受磨煉的那個地方”“我度過青春的那個地方”“我收獲過或失去過愛情的那個地方”,而是“我最終實現自我的那個地方”,不再是“夢開始的地方”而是“夢栖息與圓滿的地方”,“對鄉村的建設”代替了“從鄉村離開”,成為最大的目标、成就和旨歸。
主人公的人生價值和鄉村價值,第一次實現了合體。
為什麼能夠這樣?答案要從更宏闊的地方找。回想這些年,我們正在迎來一個怎樣的關于鄉村建設的曆史語境。
四個字:脫貧攻堅。
在一些新的提法和基調中,創作者們擁有了新的理論武裝,開始朝着新的目标方向發展。“知青劇”也由“狹義”進階為“廣義”:不再是“上山下鄉”,而是大量掌握知識、先進技術和管理經驗的人才,再度向鄉村第一線進發,是紮根基層,立足鄉村資源優勢,是新農村建設,是新鄉村振興戰略……
4 “新鄉村叙事”
最典型的作品就是《山海情》。
不是籠統的一句“青春的淬火與煉獄”,而是真正将鄉村建設的全局、全貌、全程細緻展現。
把東西部扶貧協作、易地扶貧搬遷、勞動力輸出扶貧、産業扶貧、教育扶貧、克服扶貧工作中的形式主義等如此多的要素,從容、有序、富于邏輯性和節奏感地逐一呈現。
《山海情》中的易地搬遷情景。
前半段埋下當地勞動力大量輸出到福建務工的伏筆——這是短期内快速增收脫貧的捷徑,後半段就自然引出留守兒童、“控辍保學”等教育扶貧議題,環環相扣,與時俱進。
城鄉二元結構、代課教師和扶貧幹部的身份界定、醫保的适用範圍和有效程度、鄰裡關系和村落關系、商業倫理和傳統倫理的碰撞、發展話語和懷舊話語的制衡、作為改革試驗田和作為文藝烏托邦的雙重想象,該觸及的一一觸及,能給出答案的給出答案,暫時不能給出的,就在發展中、前行中繼續思考。
《山海情》中的鄉村學校。
《山海情》為這一題材,立下了一個準則和标杆:從屬于知青的年代起步,卻不停留于那個年代,而是将這一曆史的源流和光譜,導入又一段征途當中。
這才是當代版的知青故事、廣義的知青故事、更宏大的更有現實意義的知青故事,也是更加名副其實的讓“知識”和“青春”獲得實現的故事。
這樣的故事,甚至可以躍出“知青劇”的老派命名,稱之為“新鄉村叙事”,更加妥帖。
一旦以“新鄉村叙事”觀之,對象就不局限于幾部電視劇,大銀幕上也有回應:《我和我的家鄉》《一點就到家》那樣的作品,也是這個序列中的。
從“下鄉”到“家鄉”,“鄉”不是走向未來時必須跨越的路障,也不是等待未來為之輸送營養的對象,而是一個憑依,一個根系,一個坐在上面才能更加穩固地看向未來的支點。
這樣的故事還從一定程度上,實現了主旋律與類型片的雙向增值:常見的青年人熱血勵志傳奇,不僅僅是個人财富自由的實現和公司全球品牌的變現,而是解決意義更深遠也更功在千秋的問題——村莊和故鄉的空心化困局,中國農産品的國際化路徑……然後,目标越來越堅定、内心越來越澄澈、腳步越來越踏實,越發看清了自己,也看清了成功、财富、創業這些概念本身的意義。
于是,上一個階段裡“知青劇”存在的問題——類型化之後的扁平化和庸俗化,再上一個階段裡“知青劇”存在的問題——理性和詩性的難于兼容,都在這新鄉村叙事的強音中,緩解釋懷了。
世上沒有觀衆絕對不喜歡的、已經絕對落伍過時的題材,隻有不真誠不能與觀衆共情的偷懶創作、隻有不承擔曆史使命和時代使命的避重就輕。
改變落後面貌、造福廣大群衆、社會主義新農村、全面建成小康社會…… 這才是當代的“知青”們最值得珍惜的機會,也是當代的“知青劇”們最值得珍惜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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