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山西村 陸遊

莫笑農家臘酒渾，豐年留客足雞豚。

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箫鼓追随春社近，衣冠簡樸古風存。

從今若許閑乘月，拄杖無時夜叩門。

這首詩如果不仔細品味，也就是記住了“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而已。但仔細琢磨，就會覺得這首詩其實并不簡單。因為，對它的文意如果琢磨不透的話，有幾個地方會出現紐結。理清這些紐結，就會發現這首詩除了這個名句之外，還有着很豐富的内涵。

第一個紐結。首聯“莫笑農家臘酒渾，豐年留客足雞豚。”從意思來看，這分明已經是身在農家了，但颔聯“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寫的卻是隻見到村子，還沒有進入村子的情景。這明顯造成了時間上、邏輯上的混亂。有的解讀說，“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是描寫村子周圍的優美環境。這個說法不太确切。這一聯确實涉及到村子周圍的環境，但口氣和語境都顯示，這是遠遠看見村子，而不是已經身處村子裡，再來環視村子周邊的景色。這一句的重點是表達在疑無路的時候，卻意想不到地發現一處村莊的驚喜，而不是表現村莊如何曲徑通幽、如何景色優美。這一聯對仗極佳，莫非是作者為了寫律詩，就按照律詩的套路，故意把它作為第二聯出現，因此産生了時間、邏輯上的混亂。這似乎有些道理。但是反複讀過整首詩幾遍後，尤其是反複讀過尾聯之後，會突然得到啟發。原來“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并不是記叙的口氣，而是慨歎的口氣。首聯表明作者已經在農家了，他不久之前還又累又饑，還為感到無路可走犯愁，但現在卻喝着酒、吃着肉，受到很好的招待，讓他不由地感到自己的這番變化，也和剛才的行路一樣，由山重水複突然變為柳暗花明，由無路可循突然一村在目，充滿了戲劇性的變化。這番感慨，或者是作者心中所想，或者是他對着熱情招待他的農家脫口而出——即對他說了自己怎麼出乎意料來到他們這裡的，同時又表達了兩層含義，一是感謝在又累又饑的時候得到了熱情的招待，簡直是雪中送炭；二是誇贊他們這個村子如世外桃源那樣美好。

第二個紐結。對“衣冠簡樸古風存”這一句，一般都理解為村民衣冠簡樸，古風猶存。如果按照這種解釋，明顯有邏輯不通的地方。這就是衣冠簡樸應該放在首聯，或者颔聯，因為人和人見面，對衣着打扮應該是第一眼就能注意到的。即使作者先寫喝酒吃肉，那也沒必要放在“箫鼓追随春社近”之後吧。另外，這裡的村民生活并不富足，隻有在豐年才能有雞肉和豬肉招待客人。而且，農村人的穿着算不上是什麼“衣冠”。那麼，這句應該如何解釋呢？答案正和上句“箫鼓追随春社近”相關。這一句寫得很生動。為什麼？因為它有極強的體驗感，隻有作者親身經曆了，才能這麼去寫。這句話，在很多地方并沒有進行詳細的解釋，原因在于對“追随”這兩個字輕易繞過去了。“追随”在這裡很生動，它是說：作者正在和農家喝酒吃飯聊天，聽見陣陣箫聲（這裡并不一定是箫，而是吹管樂器的代稱，其實應該是笛子之類）和鼓聲由小到大、由遠而近，仿佛追随着作者而來。這個時候，作者不由好奇地問農家：這是什麼情況？農家說：春社（祭拜土地神的活動）馬上就要到了，村民們按捺不住高興勁兒，這不，提前幾天就操練起來了。說話之間，作者和農家出門一看，果然好不熱鬧。接下來，就很合情合理地看見——衣冠簡樸古風存。原來這句是描寫參加春社樂舞彩排活動的村民的打扮的，隻見他們穿的衣服、帶的帽子（或者竹冠之類）真的就像（作者在書上看到的，或者聽人說過的）古人那樣，雖然很簡樸，甚至很簡陋，但頗具古老的氣息，很令人震撼。作者沒想到，在這麼偏僻的地方，這些淳樸的鄉民依然還保留着古老的風氣。

第三個紐結。尾聯“從今若許閑乘月，拄杖無時夜叩門”，一般的解釋說它是作者對自己說的。但是，假如這樣理解的話，那麼緊跟着就會出現一個問題：我們會想，作者也太不把農家當回事了，他自己想什麼時候來就什麼時候來，半夜還來敲門，雖說人家是個農家，但農家也得休息啊，人家會不會煩他呀？如果真是這樣（如果把這句理解為作者自己對自己說的話，理解為作者暗暗許下的願望，我們沒有理由不去這樣想。）那麼這首詩做還不如不做，因為它恰恰背離了作者的初衷。出現錯誤的原因，恰恰在于這種解釋并不準确，因為沒有站在詩歌所營造的環境裡來解釋詩歌本身，從而獲取準确且豐富的涵義。顯然，在這首詩裡，作者完全抛棄了自己官員、文人的身份，把自己完全地和村民平等化了。這最後一句，絕不是作者自己對自己說的話，而是作者對農家說的。作者感受到這裡的一切都是那樣的美好，他禁不住對農家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你們這裡真是太好了，從今以後，我要是有了空閑，哪怕是夜裡，我也不怕遠，不怕累，拄着拐杖到你們這裡來，半夜來敲你家的門！這麼去理解，就把關節打通了。這既體現了作者對待農家的平等姿态，而且還透着很幽默的氣息，透着作者對這一方水土、這一村人民發自内心的喜愛之情，透着作者對這種簡單、簡樸生活方式的向往之情。

這趟山西之遊，帶給作者意想不到的收獲。不僅身體口腹得到極大的滿足，渾濁的臘酒伴着來之不易的豬肉雞肉，比金樽美酒、玉盤珍馐更加寶貴和香美。這趟山西之遊，更給了作者極大的精神享受，跌宕起伏、不期而至的喜悅，熱情真摯的農家，喜悅的迎春社活動，古樸的民風，清幽的環境，簡單的自給自足生活，這一切是那麼的完美，如同一個從未被打擾的樂園，那麼地讓人舒展、感動和留戀，與龌龊的官場，與喧嚣的塵世，與久已疲憊的心靈相比，有着天壤之别。這仿佛是一場奇遇、一個夢幻，又或是一場愛戀，讓人魂牽夢萦，不惜踏着月色為它拄杖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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