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夜沉沉，今晚，我們來講一個關于暗戀的故事。

事情源于兩千五百多年前，楚國的鄂君子皙到越國去，想要渡河，于是一位擺渡的越女為他撐船。

這位光華風雅的楚國王子，在搖搖晃晃的船行中就那麼閑閑地一坐，便收羅了這位鄉野越女癡癡的心。越女一邊駕船，一邊飛揚着初識便已淩亂的心，恍惚間，婉轉為他唱起了一首心底的歌。越女是這樣唱道：

今夕何夕兮，搴（qiān）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zī）诟恥。

心幾煩而不絕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知不知！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知不知”！這樣的句子依依唱來，就算再是輕忽散漫的人，也該懂得那份熾烈的愛意了吧。

然而，這歌聲是出自越國女子的口中，而那船上載的人是來自楚國的王子，他們語言不通，并不能表白心事，傳遞相思。

歌罷船罷，直到最終，子皙登岸，再不回眸，春山寂寂，小船空空。

歌聲如此無助，情深如此無奈。

歌聲起落，也是緣分起落。

邂逅一路，也是相思一路。

舟船靠岸，也是夢醒靠岸。

愛戀初生，也是愛戀收稍。

從此山長水闊，人海茫茫，

這河上的歌聲再沒有了傾訴的對象，

這無言的心事再沒有了解讀的必要。

越女唱的這一首歌，叫做《越人歌》，也是中國的第一首譯詩，記錄于《說苑》中。

其實，本來詩中的這位擺渡人是一個越國的男人，他唱出的是對另外一個男子的傾慕之意，隻不過，由于這段萍水相逢太過詩意，後人就将往事傳說成了越女對子皙的愛慕。

人們猶嫌不足，還為他們的擦肩而深深惋歎，席慕蓉便把這個故事的尾聲，寫成是子皙聽到這首動情的歌後，心生異樣，就請人将這支越地的歌譯成楚語，從而明白了越女的心意，便用微笑将她迎回了楚國。

中國曆史上第一首譯詩，竟是以如此的溫柔，古老開篇。

其實，這不過是後世聽故事的人心存憐惜，為越女所附上的美滿結局。

我們不知道，暗戀的結局是否以告白成功為标志才叫做圓滿；我們隻知道，這支歌所講的，是一個皓腕打漿的女子，舟子沉沉，她要送心上人踏上對岸再步步遠離。

搖起的一盞盞水花是初逢的序曲，也是相聚的尾聲、告别的前音。于是引一曲清歌破，用他聽不懂的語言剖白心意，哪怕歌聲響盡，曲終的時候就是人散。

對你最初的告白，也是我最後的挽歌。

當人們讀起這首《越人歌》，都會願意為它的最後一句稍稍停留一下：“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知不知。”這句悠長委婉的惆怅，如長在枯枝，遙望着春山微歎。

網絡熱劇《花千骨》，也是引用了這句詩，讓花千骨把她對白子畫的沉沉心意，描摹在了一幅絹帕上，因為寫有這句“山有木兮木有枝”，所以才被霓漫天獲知了她隐秘的愛意。

心悅君兮，這是春秋時一位越國女子對楚國王子的心聲，這是上古時花千骨對一段師徒之戀的心聲，這也是亘古裡每一個暗戀者對生活之外的那一個人的心聲。

在某一個命定的相見時分，深情一顧，如越女的泛舟水上，對他的愛慕一時如江霧彌漫心間。于是她用這樣一首明知對方不懂的歌，将情懷清越地唱起，一曲千年。

一曲千年，恍若在今天，越女的心事暈散江邊，仍抖落不散。

《越人歌》與每一段暗夜花開的情，那種寂寞都是一樣的。是心戀一個人，卻無法讓他知曉。

然而暗戀，卻也不免是一種最為美好的情懷，因為它是如此純粹的愛情——從沒有要求過你的回應，所以我的付出才隻是付出。心悅君兮，那肯于悅人的人，自己的心也必是悄悄地愉悅着的。

與君相望，你的光亮明媚着雖然始終無聲，卻不再依然蒼白的我。

歌裡的越女以一種卑微的口吻，将心願開合在輕舟泛起的水流上，歌聲裡是她的低徊與愛。

“愛慕”這個詞本身，就帶着一種卑微的姿态。隻因心一旦有所屬，就總是容易患得患失，不知不覺便顧影自憐，處于下風。

譬如當一個人決心去追慕山月，自己的位置就已經落了下乘，這不隻是越女面對王子時才有的傷情。

我小小的舟船可否朝着你的方向靠岸？如果我會躊躇，不是因為無力涉江為你采蓮，而是常常懷疑自己，不夠與你比肩。

柏舟中流，所有洶湧于情感河流中的人，都如同《越人歌》中的越女一般，打着雙槳唱着同樣的憂傷。

水文鋪下的痕迹證明了舟子走過，她的歌文裡見證着曾經遇見過。

——我如一盞蓮盛放在船頭高歌，你來了，或者為我懂得，或者成為經過。

典 出

《越人歌》和楚國的其他民間詩歌一起成為《楚辭》的藝術源頭，是中國最早的翻譯作品，體現了不同民族人民和諧共處的狀況，表達了對跨越階級的愛情的抒歌。其古越語發音在漢代劉向《說苑》中有記載。

詩詞原文：

《越人歌》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①，

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恥②。

心幾煩而不絕兮，得知王子③。

山有木兮木有枝，

心悅君兮君不知④。

詞句注釋：

①搴（qiān）：拔。搴舟，猶言蕩舟。洲：當從《北堂書鈔》卷一O六所引作“舟”。

②被（pī）：同“披”，覆蓋。訾（zī）：說壞話。诟恥：恥辱。

③幾（jī）：同“機”。王子：此處指公子黑肱（？－前529年），字子皙，春秋時期楚國的王子，父親楚共王。

④說（yuè悅）：同“悅”。

文：煙雨試茶

“周末夜讀”系列：

1. 《無法不錯過的“悅之無因”》

2. 《或者為我懂得，或者成為經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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