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自精明志自高”的探春，一直有一個遠大的理想，希望能像男人一樣，擁有幹事業的自由。為了這個理想，她積蓄了很久，就連去賴家赴宴，都在觀察和探聽着賴家将花園承包之事。等到她終于擁有管家權，有機會一展抱負時，她便迫不及待地開始改革，大搞“興利除弊”之事。可是，雖然她的改革之舉得到了王夫人、王熙鳳兩代當家人的支持，最終還是失敗了，依然沒能阻止賈府走向衰敗。

這是為什麼呢？是探春志大才疏、能力欠缺嗎？

其實不然，探春改革失敗的原因，與她的能力無關，而是因為她的改革沒有觸及到賈府衰敗的根源。以她的權力範圍，她也觸及不到根源。

賈府衰敗的原因有兩個：一是賈府的男人們“安富尊榮”，不思進取，導緻沒有生活來源；二是以賈母為首的窮奢極欲，導緻有限的資源消耗過快。

因為作者把視角主要放在賈府内院，這便讓很多讀者産生了錯覺，以為整個榮國府的家，都是王夫人王熙鳳兩位女性在管理。這實在是個常識性誤區。

王夫人王熙鳳姑侄雖然當着家，但其權力範圍僅限于内院，也就是僅限于管理女眷以及未成年男子。這一點，書中其實有所體現。

第三十六回，當王夫人質疑周姨娘、趙姨娘的月例“短了一吊錢”時，王熙鳳是這樣回答的：

姨娘們的丫頭，月例原是人各一吊。從舊年他們外頭商議的，姨娘們每位的丫頭分例減半，人各五百錢，每位兩個丫頭，所以短了一吊錢。這也抱怨不着我，我倒樂得給她們呢，他們外頭又扣着，難道我添上不成？這個事我不過是接手兒，怎麼來，怎麼去，由不得我作主。我倒說了兩三回，仍舊添上這兩分的。為是他們說隻有這個項數，叫我也難再說了。

這話看起來有些繞，可以簡單解釋一下：王熙鳳負責給内院的主仆們發工資，每個月該發多少，并不由她掌握，而是由外帳房算好人頭撥給她，她再根據花名冊發放。

簡而言之，在錢财的管理上，王熙鳳隻是個執行者，左手進右手出，該進多少，都是有定例的，想多要一分都不能。

所以，到王熙鳳手裡的錢，是極為有限的。她拿着這些錢去放貸，也隻是打了個時間差。比如她是月初從外帳房拿到錢，故意拖到月底再發放，就靠這個時間差來賺利息。

當然，王熙鳳這話是有水分的，她利用了内外院的信息不對稱，耍了手段，克扣了周姨娘、趙姨娘使喚丫頭的月錢，所以她在被王夫人質疑後，生了惡氣，站在廊檐上罵：“也不想一想是奴幾，也配使兩三個丫頭！”

我們有必要來溯一下源：王熙鳳發放月例的錢從哪兒來？一層層往上溯，她是從外帳房手裡取來的，而外帳房則是收租子收來的。

收租子，是賈府的主要收入來源，這個來源就是賈府的爵産，是固定的，而且還因一些天災人禍有所減少。比如第五十三回，烏進孝年底來送租，原本至少有五千兩，結果隻有二千五百兩，少了一半。

收入在減少，人口卻在增長，賈府的男人們卻又個個“安富尊榮”，不思進取，沒人願意去開源，導緻賈府先祖積攢下的金山銀山被挖空了。

對于這一點，探春深為焦慮，所以她才希望自己是個男兒身，那樣才可以“出去立一番事業”，為賈府開源。

可惜的是，以寶玉為代表，不但不理解探春的苦心，反而勸她“總别聽那些俗語，想那俗事，隻管安富尊榮才是”。

所以呢，就算探春把心操碎了都沒用，她改革的手，伸不到男人身上，她沒辦法勸說和督促寶玉等男人去幹事業為家族開源。

賈府根基深，先祖積攢的金山銀山夠後代子孫們挖一段時間，如果細水長流，這個時間可以更長一點。可惜的是，因賈母帶頭窮奢極欲，使得這個時間變得特别短。

探春的“興利除弊”，其實正是看準了賈府走向衰敗的根源，所以才雙管齊下，一邊開源（興利），一邊節流（除弊）。但是，探春的權力範圍極為有限，僅限于大觀園。她能做的“興利”之舉，僅僅是把園子承包出去，一年淨利潤四百兩。對于榮國府寵大的開支來說，四百兩隻是杯水車薪。

開源難，那就節流吧，稍微勒緊一點褲腰帶，就可以多維持一段時間。

可是，以探春的權力範圍，節流同樣有限。比如寶玉賈環等男孩“一年學裡吃點心或者買紙筆，每位有八兩銀子的使用”，屬于重複開支，可以減掉。但一年減下來，也隻有幾十兩。還比如姑娘們“一月所用的頭油脂粉，每人又是二兩”，也屬于重複費用，可以減掉，一年也不過一二百兩。

相比于賈母的奢靡，這點蠅頭小利，不及九牛一毛。

為了突出這一點，作者濃墨重彩地描寫了賈母招待劉姥姥時的極奢極盛。

劉姥姥并不算賈府的正式客人，但賈母在招待她時，“兩宴大觀園”，而且宴席上的酒菜都極為費錢。比如一道茄鲞，看起來隻是茄子，“倒得十來隻雞來配它”，算算得多少錢？可以說，探春殚心竭慮大興改革省下來的錢，不夠賈母開幾場宴席。

這也是王夫人和王熙鳳同意探春在小範圍内改革的原因：反正她動不了榮國府的根基，就讓她去玩吧，過一回瘾也好，免得她有志不能伸憋壞了。

但凡改革，如果不能從根源上開刀，就如同隔靴搔癢，刮幾場風，下幾場毛毛雨，最終啥都改變不了，該衰敗還是衰敗，該覆滅還是覆滅。

所以，探春改革失敗，并非能力有限，實在是賈府積弊太深，而她又權力有限，最終把興師動衆的改革變成了小孩子過家家，除了得罪人，毫無益處。

外有“安富尊榮”的男人們，内有窮奢極欲的賈母，賈府的大廈将傾，就是神仙來了都救不了，何況探春隻是一個未曾涉世的小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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