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瞿長海校對 | Sakura286
猶記我十五歲那年,正值溽夏時節,蟲鳴窗外,長夜難消,遂起讀書。忽有一聯唐詩入眼,頓覺暑氣全消,熱汗頓涼,手臂上反而起了一層寒栗。那一聯正出自《秋興八首(其一)》:
江間波浪兼天湧,塞上風雲接地陰。
這兩句之陰晦洶湧、沉郁蕭瑟,不僅統治了我當年的盛夏,還如一個陰魂不散的幽靈般尾随我至今,時不時便在我的頸後吹出一股冷氣來。無論這時我是暑汗透衣,還是圍爐蜷坐,被這冷氣一吹,都會立刻起出一身雞皮疙瘩來。
我甚至屢次在夢中見過這副場景,盡管唐代距離我已千年,夔州和我隔着一千四百多公裡,但在夢裡,它們包圍了我。江水本該在我腳下,卻忽而濁浪洶湧,上與天齊;風雲本該在我頭頂,卻低垂而下,直接地陰。于是由天到地、從地至天,同是秋色一片,渾然一體,天地間巨大的寒意籠罩着我。将醒之時,我恍惚中看到遍地的落葉裡橫躺着一本《杜工部集》,而《秋興》這一頁上結着一層薄薄的冰殼。
稍年長後,再讀這詩,冷意猶在,而且更深。
玉露凋傷楓樹林,巫山巫峽氣蕭森。
江間波浪兼天湧,塞上風雲接地陰。
叢菊兩開他日淚,孤舟一系故園心。
寒衣處處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
公元765年5月,杜甫最後一次離開浣花草堂,一葉孤舟,漂泊向東。在夔州,因蜀中戰亂、士兵造反,他被迫定居,兵戈阻絕,垂老江邊。面對着人生中所剩不多的一個秋季,杜甫寫下了這組《秋興八首》。
“玉露凋傷楓樹林,巫山巫峽氣蕭森。”這是時間之冷。春生秋殺,秋官降臨大地,催敗零落,是自然之理;而人度過了萌芽的幼年、蓬勃的青年、壯盛的中年後,也必有一個凄涼的晚年。這是時間的氣流呼嘯而過,将雪吹在詩人的頭上。他已年過半百,身染肺炎,手腳風痹,服藥為生,“世亂遭飄蕩,生還偶然遂”,在兵荒馬亂的世道,他這樣的人還能活很久反倒是件怪事。
“叢菊兩開他日淚,孤舟一系故園心”,這是空間之冷。去年秋天在雲安,今年此日在夔州,兩次對着叢菊,老淚縱橫;孤舟停泊,舟系于岸,一顆丹心,也耿耿系于故園。兵荒馬亂中的一千裡路都是皚皚的冰雪,以他蒼老的雙足,恐怕再也走不回那個原點。
面對時間和空間的雙重寒冷,他心知肚明,卻隻是一個放不下。放不下什麼?“一覽衆山小”的輕狂,“緻君堯舜上”的許諾,“廣廈千萬間”的憧憬,都還曆曆在目,轉眼間人将老去,故鄉萬裡,眼前是滄海橫流。蜀中戰亂,士兵造反,吐谷渾、吐蕃等外族不斷入侵,官軍沒能力剿匪殺起百姓來卻是一把好手。山河破碎如此,他又怎放心去死?
但無論他放不放心,生命都有一個秋天,而它已然降臨。在時間空間的雙重寒冷裡,他的心反複冰凍、回溫、解凍,以我觀物,方寫出了那句秋意入骨的名句:“江間波浪兼天湧,塞上風雲接地陰。”
寫完這句後,他應當是看了一下周圍。霜風正冷,家家戶戶都在趕制棉衣;白帝城中,無數人在趕忙拆洗棉襖,搗衣棒敲打在石砧上,一聲一聲飄散在黃昏裡。于是他意識到秋天來了,他生命的秋天來了,大唐的秋天也來了。他落筆寫完了這首《秋興八首(其一)》,也将千年至冷的秋意封印在它的詩集中。千百年後我們翻開那一頁,手指似乎仍要為之皲裂。
我想我在今後的歲月裡,還會反複讀這一首詩。我正值青年,生命的火苗依然旺盛,加上盛世的餘溫,我依然能玩味這詩中的秋意。但我知道,終有一天我将老去,天地間蒼茫的冷氣不再助我,那時這首詩才真正成為我的對手,杜甫也才真正對我輕輕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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