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文豪蘇轼有一封寫給侄子的信,傳授作文秘訣:
得書知安,并議論可喜,書字亦進。文字亦若無難處,隻有一事與汝說。凡文字,少小時須令氣象峥嵘,彩色絢爛。漸老漸熟,乃造平淡。其實不是平淡,絢爛之極也。汝隻見爺伯而今平淡,一向隻是此樣,何不取舊時應舉時文字看,高下抑揚,如龍蛇捉不住,當且學此。隻書學亦然,善思吾言。
雖是談作文,末了一句“隻書學亦然,善思吾言”講得明白:作文如此,寫字也如此。因此,這段話也算是一則書論。其中最重要的一句是:“凡文字,少小時須令氣象峥嵘,彩色絢爛。漸老漸熟,乃造平淡。其實不是平淡,絢爛之極也。”我們把這句中的“文字”一詞換成“學書”:
凡學書,少小時須令氣象峥嵘,彩色絢爛。漸老漸熟,乃造平淡。其實不是平淡,絢爛之極也。
就是說,學書之路,年輕時要追求漂亮。老了呢,就歸于平淡。但這個平淡,不是枯淡無味,而是絢爛到極點的平淡。追求漂亮好說,追求絢爛到極點的平淡呢,似乎有點玄。不急,我們先看漂亮。
顔真卿《王琳墓志》局部
顔真卿《顔勤禮碑》局部
可以看出,褚遂良的影子閃爍于《王琳墓志》中。那麼,褚遂良的書法又從何而出?魏徵向太宗推薦褚遂良時說:“遂良下筆遒勁,甚得王逸少體”。就是說,顔真卿學褚遂良,褚遂良學王羲之,按照三段論,顔真卿學王羲之。另外,蘇轼在《題顔魯公畫贊》裡說:“顔魯公平生寫碑,惟《東方朔畫贊》為清雄,字間比而不失清遠。其後見逸少本,乃知魯公字字臨此書。雖大小相懸,而氣韻良是”,又是一條文字證據(至于從書法上看,二者是否氣韻相通,此處不作讨論)。
《王琳墓志》新近出土,雖有字帖面世,但大家對于顔體楷書的印象,仍以《顔勤禮碑》等自家面貌突出的作品為主。晚期顔體楷書,之所以難以覺察到褚遂良乃至王羲之的東西,是因為他的楷書已經姓“顔”了。
下圖是趙孟頫二十八歲左右時書寫的《杜甫秋興八首》。有趣的是,後面的跋,是趙氏本人于四十年後寫上去的。正文跟跋兩相對比,變化一目了然。
趙孟頫《秋興八首》局部
趙孟頫《秋興八首跋》
按明初宋濂的說法,趙孟頫早年學趙構,後學二王,晚學李邕。實際上,像趙孟頫這樣的大家,不可能隻學三家。但這個三階段論,給我們分析上面這件作品提供了參照:趙構就是學二王的,《秋興八首》來來去去無非二王面目。而四十年後的跋,風樯陣馬,恐怕正是融入了李邕那種沉着痛快。
由此可見,不管後來怎麼變,顔真卿和趙孟頫,年輕時都跟王羲之脫不了幹系。也就是說,他們年輕時都是追求漂亮的。随着學習的深入,取法對象的豐富,到老後,自家面目形成,乃至人書俱老。
再看第二點。孫過庭在《書譜》裡說:
至如初學分布,但求平正;既知平正,務追險絕。既能險絕,複歸平正。初謂未及,中則過之,後乃通會。通會之際,人書俱老。
就是說,學書過程是平正——險絕——平正這樣一個循環境進的過程。如果說在第一點,我們強調年輕和年老的區别,那麼在第二點,我們卻要模糊掉年齡階段的劃分。為何?初學分布的“平正”因人而異,有人三五年可達平正,有人一二十年都寫不正。總不能說,好,我們劃定一條年齡線,三十歲,之前求平正,之後咔嚓求險絕。孫過庭的劃分,隻是一個邏輯上的劃分,而非年齡段的劃分。沒有平正的險絕,是铤而走險,沒有險絕的“複歸平正”,是枯燥無味。所謂人書俱老,是有前提的,并不是說人到老年,書法自然也跟着滄桑。這道理很簡單:退休老幹部,以前沒拿過毛筆,退休後寫字,怎麼可能“人書俱老”呢?
搞清了平正、險絕和年齡之間的關系,我們再來看如何取舍古人。初學求平正,自然是要學正宗,走正路。誰是正路?二王傳統。這本來不是問題,但自清代提倡碑學以後,反倒成了問題。這個問題像隻紙老虎,很大,此處不宜展開,隻舉幾個足以警戒的小現象。
王寵小楷。王寵(以及跟他差不多同時代的幾位書法家)的小楷,筆畫是被打散的,缺乏書寫的連續性。寫字,運筆本是連貫動作,王寵把連續性消解掉,你可以說他是創新,但說不定他參照的法帖就是那種劣質刻帖呢。初學小楷,最好避一避王寵。
黃庭堅草書。黃庭堅草書卓然大家,但初學容易失之粗野。
米芾。米芾婀娜多姿,像美女,所以如今學的人非常多。但很多人漏了他的法度和精緻(并忘記了他的天才和神經病氣質),寫得搖擺動蕩,粗頭亂服,把美女寫成伧父。參考董其昌學的米芾,或可有用。
另外像八大山人、何紹基、弘一法師,都是個性濃厚的藝術家,但如果去學,恐怕就是一種冒險。
我們并非說不能學這些家,而是認為,如果要學,最好思考一下自己适不适合學,以及怎麼學,而不是看國展學哪家獲獎多,就學哪家。更重要的是,不管你為了追求變法要學誰,孫過庭的“平正”,以及蘇轼的“峥嵘”“絢爛”,不光是在早年去追求,而實在是要花畢生的功夫去踐行。托爾斯泰六十歲時,每天拿個小本子進行造句練習。個中道理,急于求成者,大概充耳不聞吧。“絢爛之極”,決非朝夕之功。至于絢爛之極的平淡,具體到底是什麼風格面貌,應該怎樣才能達到?對不起,筆者還沒老,不懂,不敢亂講。
鄭闆橋(雖然他的書法也要慎學)有一首詩寫得不錯:
四十年來畫竹枝,
日間揮寫夜間思。
冗繁削盡留清瘦,
畫到生時是熟時。
可以做個美學詞彙的小排比:
絢爛——平淡
險絕——平正
冗繁——清瘦
熟 —— 生
這是古人美學的小機關。
宋人蔣捷有一首《虞美人·聽雨》:
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雲低、斷雁叫西風。而今聽雨僧廬下,鬓已星星也。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
雖然是詞,且非論藝,但和蘇轼、孫過庭、鄭闆橋講的是一個道理。
本文作者趙龍濤書法作品欣賞
小楷立軸《趙孟頫贈趙虞卿序》
作品尺寸:23×43cm
小楷橫幅《心經》
作品尺寸:70×23cm
行書橫幅《王維終南山》
作品尺寸:69×34cm
行書橫幅《陶淵明五柳先生傳》
作品尺寸:70×23cm
楷書立軸《李白登金陵鳳凰台》
作品尺寸:34×68cm
作者簡介
趙龍濤,一九八一年生,西安人,書法碩士,龍美文化/書法孔見簽約藝術家。工作之餘,耽于讀書,寫字倒是随心。先習唐楷,後見魏碑《張玄墓志》,心裡喜歡,學了一陣。再之後,臨智永,寫蘇轼。近幾年,行、楷暗自喜歡趙孟頫,小楷措意于文徵明。自以為書法當求潔淨精微,規模古人,不輕言創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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