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辭新注》摘選
《九歌》(節選)
《九歌》的來源很早,遠在夏朝已經出現了。《離騷》中有“啟《九辯》與《九歌》兮”、“奏《九歌》而舞《韶》兮”,《天問》中也說:“啟棘賓商,《九辯》、《九歌》。”這是屈原自己所說《九歌》的起源。又《山海經·大荒西經》說:“夏後開上三嫔于天,得《九辯》與《九歌》以下。”和屈原所傳的說法完全相同,都認為《九歌》是啟從天上傳下來的。但是屈原所作的《九歌》卻并不是依照夏朝的舊曲寫成的,而是根據楚國南部民間長期流傳的祭神樂歌加工創作的。王逸說:“昔楚國南郢之邑,沅、湘之間,其俗信鬼而好祠,其祠必作歌樂鼓舞以樂諸神。屈原放逐,竄伏其域,懷憂苦毒,愁思沸郁,出見俗人祭祀之禮,歌舞之樂,其詞鄙陋,因為作《九歌》之曲,上陳事神之敬,下見己之冤結,托之以風谏。”(《楚辭章句》)朱熹也持同樣看法。可能由于屈原特别仰慕夏朝的《九歌》之美,所以不妨把自己的創作虛拟虞夏以來的舊曲。《九歌》反映了古代楚地人民生活的一個側面,寄托了屈原自己政治上被打擊後的哀思。風格清新秀麗,感情充沛真摯,是一組優秀作品。
《九歌》的寫作時代,從内容上看,從王逸、朱熹的論述看,都可以确定是他晚年被放逐到沅、湘流域的作品。
湘君[1]
君不行兮夷猶[2],蹇誰留兮中洲[3]?
美要眇兮宜修[4],沛吾乘兮桂舟[5]。
令沅湘兮無波,使江水兮安流[6]!
望夫君兮未來[7],吹參差兮誰思[8]?
駕飛龍兮北征[9],邅吾道兮洞庭[10]。
薜荔柏兮蕙綢[11],荪桡兮蘭旌[12]。
望涔陽兮極浦[13],橫大江兮揚靈[14]。
揚靈兮未極[15],女婵媛兮為餘太息[16]。
橫流涕兮潺[17],隐思君兮側[18]。
桂櫂兮蘭枻[19],斲冰兮積雪[20]。
采薜荔兮水中[21],搴芙蓉兮木末[22];
心不同兮媒勞[23],恩不甚兮輕絕[24]。
石濑兮淺淺[25],飛龍兮翩翩[26]。
交不忠兮怨長,期不信兮告餘以不閑[27]。
鼂騁骛兮江臯[28],夕弭節兮北渚[29]。
鳥次兮屋上[30],水周兮堂下[31]。
捐餘玦兮江中[32],遺餘佩兮醴浦[33],
采芳洲兮杜若[34],将以遺兮下女[35]。
時不可兮再得,聊逍遙兮容與[36]。
[1] 湘君,湘水的男神。湘水有男神和女神兩個,男神稱湘君,女神稱湘夫人。郦道元《水經·湘水注》說:“大舜之陟方(巡視四方)也,二妃從征,溺于湘江,神遊洞庭之淵,出入潇湘之浦。”又張華《博物志》說:“堯之二女,舜之二妃,曰湘夫人。舜崩,二妃啼,以涕揮竹,竹盡斑。”傳說舜妃娥皇、女英自投湘水而死,楚人為她們立祠,當作湘水的女神祭祀。舜所葬的蒼梧,是湘水的發源地,那麼湘水的男神,應該就是舜。《史記·秦始皇本紀》司馬貞《索隐》:“夫人是堯女,則湘君當是舜。”也持此說。楚人祭祀時,大概是男巫扮湘君,由女巫迎神,女巫扮湘夫人,由男巫迎神,互相酬答地唱歌、舞蹈。
[2] 君,指湘君。夷猶,猶豫不前。從這句開始都是迎神的女巫所唱。
[3] 誰留,為誰而留待。中洲,即洲中,水中沙灘。
[4] 要眇,一本作“要妙”,容貌妙麗。和窈窕意義相近。宜修,妝扮得恰到好處。這句是迎神的女巫自述。
[5] 沛,水勢湍急的樣子,引申為行動迅速。桂舟,用桂木造的船,取其香潔。吾,女巫自稱。女巫乘桂舟迎神。
[6] 江水,指長江。這是女巫祝念江水平靜安流,以待神來。
[7] 夫,語氣詞。君,指湘君。
[8] 參差,一本作“”,箫的别名。古代的箫和現在的笙相似,用竹管編排,大的二十三管,小的十六管,按音律排列在木盒裡,所以叫排箫。排箫上端平齊可吹,下端兩邊長中間短,參差不齊,所以又叫“參差”。誰思,思誰。
[9] 飛龍,應指快船。因為是水神所乘,所以叫它為“飛龍”。北征,湘水神沿着湘水北上到祭神的地方,所以說“北征”。從這句開始都是扮湘君的男巫所唱。
[10] 邅(zhān沾),回轉。
[11] 薜荔,香草名。柏,一本作“拍”,船艙的壁。蕙,香草名。綢,“”的假借字,古代帷帳的名。這句是形容船艙及帷帳的香潔美好。
[12] 荪,一本作“荃”,香草名。桡(ráo饒),船槳。旌,旗。這句是形容船槳和旌旗的香潔。
[13] 涔(cén岑)陽,地名,在涔水的北岸。浦,水邊。極浦,遙遠的水邊。
[14] 靈,同“舲”,有窗的船。揚靈,劃船前進。
[15] 極,終極、終止。
[16] 女,指迎神的女巫。婵媛(chán yuán蟬元),眷戀、纏綿多情的樣子。餘,扮湘君的男巫自稱。
[17] 潺湲(chán yuán饞爰),眼淚緩緩下流的樣子。從這句開始是迎神的女巫所唱。
[18] 陫側,“悱恻”的假借字,即悲傷。
[19] 櫂(zhào照),槳。枻(yì曳),舵。
[20] 斲(zhuó酌),斫。江水結冰,上面有雪,所以用桂櫂蘭枻把冰斫開,把雪堆起,為船開路。這句是借喻女巫求見湘君的艱難。
[21] 這句是說薜荔草在陸地上緣木而生,現在向水中采。言其不可能。
[22] 搴(qiān牽),拔取。芙蓉,荷花。這句是說芙蓉本來生在水中,現在到樹梢上去拔。也言其不可能。這兩句都是比喻追求湘君而不可得。
[23] 心不同,心意不一樣。媒勞,媒人徒勞。
[24] 恩不甚,恩愛不深。輕絕,輕易離别。這兩句寫對湘君的怨望。
[25] 濑,淺灘。
[26] 翩翩,飛行輕快的樣子。這兩句寫湘君駕着船在水中飛行,女巫可望而不可及。
[27] 期,約會。不信,不守信約。
[28] 鼂(zhāo招),“朝”的假借字。騁骛,疾走。江臯,江邊。
[29] 弭,停止。節,馬鞭。弭節,即停車。渚,水中沙灘。
[30] 次,栖宿。屋上,應指迎神用的屋子。這句是說北渚迎神的屋子,因為神不肯降臨,常空閑着,所以鳥在上面栖宿。
[31] 周,環繞。下,古讀音作“戶”。
[32] 捐,抛棄。玦(jué決),像環形而有缺口的玉器。是古代男人慣常佩帶的飾物。從這句以下又是扮湘君的男巫所唱。
[33] 遺,丢掉。佩,玉佩。醴(lǐ裡),一本作“澧”,水名,在今湖南省境内,流入洞庭湖。醴浦,澧水之濱。這兩句寫湘君臨别時丢下玉佩,送給女巫。
[34] 杜若,香草名,葉廣披作針形,味辛而香。
[35] 遺(wèi畏),贈給。下女,指女巫。
[36] 容與,舒散自适的樣子。
湘夫人
帝子降兮北渚[1],目眇眇兮愁予[2]。
嫋嫋兮秋風[3],洞庭波兮木葉下。
登白薠兮騁望[4],與佳期兮夕張[5]。
鳥何萃兮蘋中[6],罾何為兮木上[7]?
沅有兮醴有蘭[8],思公子兮未敢言[9]。
荒忽兮遠望[10],觀流水兮潺湲。
麋何食兮庭中[11],蛟何為兮水裔[12]?
朝馳餘馬兮江臯,夕濟兮西澨[13]。
聞佳人兮召予,将騰駕兮偕逝[14]。
築室兮水中,葺之兮荷蓋[15]。
荪壁兮紫壇[16],播芳椒兮成堂[17]。
桂棟兮蘭橑[18],辛夷楣兮藥房[19]。
罔薜荔兮為帷[20],擗蕙櫋兮既張[21]。
白玉兮為鎮[22],疏石蘭兮為芳[23]。
芷葺兮荷屋,缭之兮杜衡[24]。
合百草兮實庭,建芳馨兮庑門[25]。
九疑缤兮并迎[26],靈之來兮如雲[27]。
捐餘袂兮江中[28],遺餘兮醴浦[29]。
搴汀洲兮杜若,将以遺兮遠者[30]。
時不可兮驟得[31],聊逍遙兮容與。
[1] 帝子,指湘夫人,因為她是帝堯的女兒,所以稱“帝子”。從這句開始是迎神的男巫所唱。
[2] 眇(miǎo秒)眇,極目遠視的樣子。
[3] 嫋嫋,風力微弱的樣子。
[4] 薠(fán煩),秋生水草。
[5] 一本“佳”下有“人”字,佳人,指湘夫人。張,陳設,指祭品、祭具等。
[6] 萃,集聚。蘋,浮萍之類。
[7] 罾(zēnɡ增),魚網。這兩句和《湘君》中“采薜荔兮水中,搴芙蓉兮木末”兩句的意思相同,都是用一種反常的現象,來比喻神的心意與自己相背謬,追求不到。
[8] 茝,同“芷”。醴,一本作“澧”,指澧水。從這句開始是扮湘夫人的女巫所唱。
[9] 公子,指迎神的男巫。
[10] 荒忽,即恍惚。
[11] 麋,鹿的一種,似鹿而大。從這句開始是迎神的男巫所唱。
[12] 水裔,水邊。這兩句,戴震《屈原賦注》說:“見物之失其居,疑事多反側。”用來比喻男巫追求湘夫人的艱難、不順利。
[13] 濟,渡水。澨(shì士),水邊。
[14] 偕逝,同往。
[15] 葺(qì氣),編茅草蓋房子。荷蓋,以荷葉蓋房。
[16] 荪壁,用荪草裝飾的牆。壇,中庭,楚地方言。紫壇,用紫貝鋪砌的中庭。
[17] 椒,椒樹,它的子很香。成堂,一本作盈堂。
[18] 橑(lǎo老),屋椽。
[19] 辛夷,一種香木,北方叫木筆,南方叫望春。楣,門上的橫梁。藥,香草名,又叫白芷。
[20] 罔,“網”的古字。
[21] 擗(pǐ匹),用手分開。櫋(mián棉),一本作“槾”。當作“幔”,幔是帳子的頂。
[22] 鎮,壓坐席的用具。
[23] 疏,散布。石蘭,蘭草的一種,也叫山蘭。
[24] 缭,纏繞。杜衡,一本作“杜蘅”,香草名。
[25] 庑(wǔ五),走廊。以上十四句是迎神的男巫想象和湘夫人共同生活的環境。
[26] 九疑,山名,今作“九嶷”,在湖南省境内。這裡指九嶷山的諸神。
[27] 靈,指湘夫人。
[28] 袂,舊說是衣袖,但衣袖無法抛棄。或當作袟,是傳寫的錯誤。袟是小囊,婦女所佩。從這句開始是扮湘夫人的女巫所唱。
[29] 褋(dié蝶),舊說是短衣,即汗衫,但汗衫怎麼能脫下送人呢?或當作“”,指環的古名。
[30] 遠者,指迎神的男巫。因為即将和他遠别,所以稱“遠者”。
[31] 驟,王逸《楚辭章句》:“驟,數。”驟得,屢次得到。
國殇[1]
操吳戈兮被犀甲[2],車錯毂兮短兵接[3]。
旌蔽日兮敵若雲,矢交墜兮士争先。
淩餘陣兮躐餘行[4],左骖殪兮右刃傷[5]。
霾兩輪兮絷四馬[6],援玉枹兮擊鳴鼓[7]。
天時墜兮威靈怒[8],嚴殺盡兮棄原野[9]。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遠[10]。
帶長劍兮挾秦弓,首身離兮心不懲。
誠既勇兮又以武,終剛強兮不可淩。
身既死兮神以靈,子魂魄兮為鬼雄。
[1] 敷衽(rèn刃),把衣服的前襟拉平。
[2] 耿,光明。中正,指正直而不偏邪的品德。
[3] 驷,本義是駕車的四匹馬,這裡用作動詞,即駕。玉虬(qiú求),白色無角的龍。鹥(yī衣),鳳凰一類的鳥。
[4] 溘,掩,壓在上面。埃,塵土。上征,上天。
[5] 轫(rèn刃),刹住車輪轉動的輪前橫木。發轫,把轫木去掉,表示車要出發。蒼梧,舜鹥所葬的九嶷山在蒼梧。因為是向帝舜陳詞之後的活動,所以以蒼梧為起點。
[6] 縣圃,神話中的山名,在昆侖山頂。
[7] 瑣,門窗上所刻的連環形花紋,這裡是門的代稱。靈瑣,神靈所居的門。
[8] 羲和,神話中的太陽神,是給太陽駕車的。弭(mǐ米),停止。節,策,馬鞭。弭節,停車不進。
[9] 崦嵫,神話中的山名,日所入處。迫,近。
[10] 曼曼,同“漫漫”,路遙遠的樣子。
[11] 鹹池,神話中的池名,太陽出來洗澡的地方。
[12] 總,結,系。辔,馬缰繩。扶桑,神話中的樹名,太陽從它下面出來。
[13] 若木,神話中的樹名,生在昆侖山的極西,太陽所入處。拂日,拂拭太陽。這句是說折若木枝拂掃太陽,擋着它,不讓它落下去。
[14] 聊,姑且,暫且。相羊,與“徜徉”同意,即徘徊。
[15] 望舒,月神的駕車者。
[16] 飛廉,風神。奔屬,追随。
[17] 鸾皇,鳳凰。先戒,在前面做警衛。
[18] 雷師,雷神。未具,未準備齊全。
[19] 飄風,旋風。屯,聚,旋風将塵土聚成圓柱形,就是屯。相離,相附麗。
[20] 帥,率領。雲霓,雲霞。禦,讀作“迓”,迎接。
[21] 紛,多的樣子。總總,雲聚集的樣子。離合,乍離乍合。
[22] 陸離,五光十色。
[23] 帝阍,給天帝看門的人。楚人謂守城者為阍。屈原叫帝阍開關,暗喻要求見楚王的意思。
[24] 阊阖,天門。
[25] 暧暧,昏暗的樣子。罷,盡,終了。這句是說時已昏黑,一天就要過去。
[26] 延伫,徘徊猶疑。
“詩詞名家講”叢書目錄
葉嘉瑩 主編;陳斐 執行主編
東方出版中心2020年8月出版
1、詩經譯注
祝敏徹等譯注
2、楚辭新注
聶石樵校注
3、漢魏南北朝詩選注
郭預衡等選注
4、唐詩精華評譯
羊春秋評譯
5、宋詩三百首
霍松林、胡主佑選注
6、元曲三百首
吳戰壘校注
7、明詩三百首
羊春秋選注
8、清詩三百首
錢仲聯、錢學增選注
9、曆代詞萃
張璋、黃畬選注
10、日本漢詩選評
程千帆、孫望選評
聶石樵先生講《楚辭》(一)
聶石樵先生講《楚辭》(二)
特别鳴謝
書院中國文化發展基金會
敦和基金會
文章原創|版權所有|轉發請注出處
公衆号主編:孟琢 謝琰 董京塵
責任編輯:黃佳怡
部分圖片來自網絡
,更多精彩资讯请关注tft每日頭條,我们将持续为您更新最新资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