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生莫作有情癡,人間無地着相思。
可他從未忘卻過真心,亦從未消極過人生。
——題記
01水風清,晚霞明。一朵芙蕖,開過尚盈盈。
落霞凝固在符離天邊,溫柔地慢慢暗淡,小河邊仍傳來一陣陣搗衣聲。女孩兒用力擰幹已經浣洗幹淨的衣裳,站起身活動活動筋骨。藍色翠煙衫,一身素淨,她擦擦額上的汗珠,一邊哼着輕快的曲子一邊往村落方向小步跑去。
八月十五。
晚飯後的村落間一家家亮起燈火,街上也逐漸熱鬧起來,一輪滿月綴于夜幕之中,瀉下漾漾天水。女孩兒換上阿娘新裁制的水霧一般的淡粉色百褶裙,一會兒阿爹阿娘要帶自己和弟弟妹妹上街耍去,清貧日子然幸福美滿,女孩兒笑顔如花。
梳洗罷。
鬒發如雲,不屑髢也。
鄰居白家,公子房間的窗一天未開。白夫人家教如此之嚴,晚上在街上能不能遇上他呢?女孩兒盯着滿月發呆。
“小湘靈!”
女孩兒一驚,發現自家籬笆外那個一身白衣的身影。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無雙。
“過來,湘靈!”公子再一次輕聲喚她。湘靈欣喜又羞怯地跑過去,他從懷中取出用素帕包着的幾塊精緻小巧的月餅。湘靈低頭笑了,“樂天!……”接過素帕時卻觸到他手上因握筆讀書磨出來的繭。像含了苦艾,一直苦到小湘靈不經世事的心裡。
未等她說完,他将藏在袖中許久的碧玉簪子插在湘靈發中。
那一年,他十九歲,她十五歲。經年之後,白樂天對着滿月,一首《鄰女》追叙言笑晏晏,再提筆,深藏眷戀。
娉婷十五勝人仙,白日姮娥旱地蓮。
何處閑教鹦鹉語?碧紗窗下繡床前。
02
公元772年正月,一個可愛孩子出生于河南新鄭,他出生時并不像孔子出生時傳言的那樣,黃河水都清了,隻是哇哇地哭了兩聲,便甜甜地笑了。那是白家的,第二個孩子。
孩子的祖父當初因新鄭縣山清水秀,決定舉家搬遷,祖籍太原的白家人從此定居新鄭。而這第二個孩子的出生,更是在這個眉清目秀的冬天給白大人白季庚帶來無比的欣喜。
我的孩子,白居易,字樂天!
世墩儒業的白家,毫無意外地出了個神童。他的天賦,比起哥哥白幼文,弟弟白行簡,都要驚人得多。這白家的二公子,識字比說話會的早,六七歲便能寫詩,九歲就能辨别聲韻,從小天資聰慧,文采斐然。
亂了,河南。
白居易出生不久,河南一帶發生了戰事。蒲鎮李正己割據河南十餘州,眼看還要繼續亂下去,由彭城縣令升任徐州别駕的白季庚,隻好送家眷到南方避亂。
離家避難,南北奔走。
因為那時的骨肉分離,他才在月明之夜寫下“一夜鄉心五處同”。
也許也是因為那時的動蕩不安,後來他看到民生疾苦,更是“盡日不能忘”!
骨肉離散,動蕩不安,并沒能擊碎這個孩子的心,而讓他更深刻,更堅定,白家甚好的家教,也終究沒有辜負了這孩子的天賦。
晝課賦,夜課書,間又課詩,不遑寝息矣,以至于口舌生瘡,手肘成胝。
“兼濟天下”的星星之火早在孩子的心裡落下,隻待來日,成燎原之勢。
符離。
這樣的地名,讀來唇齒間,盡是清甜溫柔。
她是符離當地人家的女孩兒,明媚清秀,可愛動人。在這個安定的小地方,大多數女子一生注定女紅刺繡,裁布浣衣,嫁與如意郎君托付一生。
日子過得清貧但無憂的小湘靈,沒有煩惱,也沒有期盼。
小湘靈七歲那年,躲避戰亂的白家人來到符離。而那個一身白衣的清瘦的小公子,眼裡似乎有一種冰雪般的愁。
一半書生氣,一半君子氣。
比鄰而居的他們,成了幼時最好的玩伴。
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 同居長幹裡,兩小無嫌猜。
公子念書,小湘靈便在一旁給他磨墨;公子乏了,最喜歡聽粗通音律的小湘靈唱歌;夜深了,小湘靈幫他挑亮燈芯;公子總是同小湘靈講古籍裡的故事;小湘靈哥哥長哥哥短的喊叫讓公子體會到莫名的溫暖……在小他四歲的小湘靈這裡,他感受到了生命的明淨輕快。
冰雪也消融。
小湘靈時不時也會有點心疼刻苦讀書的樂天哥哥,也希望他能夠去到那個他一直向往的,叫做長安的地方。
“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十二歲的小湘靈拿起放在案上的詩作,搖頭晃腦地念着。
“遠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又送王孫去,萋萋滿别情。”公子笑着接道。
别情,此時的他們從未想過彼此間的别情。
人生若隻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
……
貞元789年,白居易十八歲入長安,以《賦得古原草送别》一詩谒見大詩人顧況,顧始見其名便笑曰:“長安米貴,白居不易!”待讀到“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一句,又驚歎“前言戲耳!”
“有才如此,居易何難!”
03
“噗,我們湘靈,這是要送給哪家公子呀?”阿娘走進深夜還亮着燭火的小房間,見到湘靈正在燈下一臉認真,一針一線縫制手中一雙精緻的鞋。
湘靈一驚,随即紅了臉,含住不小心刺破的指尖,癡笑着搖搖頭。
湘靈不說,阿娘心裡也明白,但在那個時代,有些情愫單是要沖破觀念的阻礙,已是難上加難!
越是深刻,越是耽誤。
樂天公子,你可明白?
他跪在母親面前,二十出頭的年紀,卻已生出不少白發。從小到大,孝順雙親,兄友弟恭,從未有過任何非分的要求,隻希望平息母親的怒火,懇求母親成全自己的心願。
迎娶湘靈。
無論他如何苦苦哀求,母親始終不願點頭,并讓他跟着父親外出遊學,他日參加科舉考試,一舉金榜題名。
深籠夜鎖雙飛鳥,利劍春斷連理枝。
迫于家族與前途的壓力,公子忍痛離開符離,未完的心願,他從來不曾放棄。
貞元十四年,白居易離開符離。這一年,湘靈二十三歲。
離别之時,湘靈拿出那雙鞋,贈與樂天哥哥。那是多少個夜深的念念不忘,多少個清晨的滿懷希望。但這一刻,與其說那是定情信物,不如說隻是牽挂惦念。
門第的差别,與子偕老的心願,分離後的未來迷茫,有太多太多變數,但我不想成為你的羁絆。
但望君身暖,不教壯志移!
白居易帶着沉甸甸的挂念與滿心不舍離開了,他不知道,這一别,幾乎就是永别。
一看一腸斷,好去莫回頭。
04
貞元十六年,進士第。慈恩塔下題名處,十七人中最少年!
他回到符離近十個月,每日苦苦哀求母親讓自己迎娶湘靈。官宦之家怎能娶平民之女?母親的态度是堅決的。無奈之下,白居易滿心痛苦地離開了符離。
貞元二十年,任校書郎,需遷家長安。他身着官服再一次跪在母親面前,請求迎娶湘靈。換來的是舉家遷離時不得見湘靈,之後八年莫說相見,甚至不被允許提起湘靈這個名字……
何如薄幸錦衣郎,比翼連枝當日願!
此後白大人以不婚抗争專制家長,可孝子終究拗不過尋死的母親,三十七歲那年,白居易才在母親的以死相逼下,迎娶同僚楊如士的妹妹。
老來多健忘,唯不忘相思。
樂天從來沒有停止過對東鄰姑娘的思念,卻隻得一首又一首,一阙又一阙,賦詩作詞,情深至此。
《長相思》
九月西風興,月冷露華凝。
思君秋夜長,一夜魂九升。
二月東風來,草拆花心開。
思君春日遲,一日腸九回。
妾住洛橋北,君住洛橋南。
十五即相識,今年二十三。
有如女蘿草,生在松之側。
蔓短枝苦高,萦回上不得。
人言人有願,願至天必成。
願作遠方獸,步步比肩行。
願作深山木,枝枝連理生。
世間情劫,不過夏枯龍膽黃連鮮,含淚低回苦作甜。
05
有才如此,居易何難?顧況沒有說錯,但他沒有說全。
不難。
居忠難,居清難,居正難。文人為官大抵如此,不懂見風使舵,隻求進盡忠言。
當時任宰相的李吉甫對指斥朝政的牛僧孺等人不滿,或黜或貶。初任拾遺的白居易上《論制科人狀》,極言不當任意貶黜,因此得罪了李黨,不幸陷入當時政治鬥争的漩渦之中。在此後幾十年的牛李黨争中,白居易始終為李德裕所排擠,由此決定了他一生仕途不順利。他任拾遺期間,克盡職守,屢陳時政,難免使得皇上與權臣不滿。
元和九年冬,守喪三年後的白居易重新出仕,授太子左贊善大夫。
時任宰相武元衡于上朝路上遇刺,白居易上疏急捕刺武元衡者。
但當朝宰相竟在上朝路上被刺殺,背後必有一個龐大的政治集團控制。他們會動用一切力量,清理門戶。
太子左贊善大夫白居易,越職言事,貶為州刺史。中書舍人王涯讒之,追诏貶為江州司馬。
不知是否是造化弄人,公子在被貶江州途中遇見漂泊中的湘靈父女。無語凝噎,二人一見便相擁而泣,但看着一旁的楊夫人,湘靈毅然決然地走回自己的船。
終身未嫁,那一年,她四十歲。
我有所念人,隔在遠遠鄉。我有所感事,結在深深腸。
年少時那雙鞋子尚能緊緊相連,人卻定是要,勞燕分飛。
自此,後又多次任職,貶谪,在朋黨之争下的朝廷,半生沉浮,起起落落,榮枯任之。
06天南地北雙飛客,老翅幾回寒暑。
元和元年十二月,白居易時任周至縣尉。
馬嵬驿。
這裡峰巒疊峙,這裡甯靜遼闊,所有的落雪,都将在你的指尖化去;所有的故事,都将在驚鴻一現後散去。
談及李隆基與楊貴妃事,王質夫将杯中溫熱的酒一飲而盡,看向一旁的白樂天,白樂天望着空中的落雪。
“樂天深于詩,多于情者,試為歌之,何如?”
樂天心裡,早已有了答案。
《冷齋夜話》雲:白樂天每作詩,令一老妪解之,問曰“解否”,婦曰解則錄之,不解則易之。
“漢皇重色思傾國,禦宇多年求不得。楊家有女初長成,養在深閨人未識……”
李忱吊白居易一詩歎道:“童子解吟長恨曲,胡兒能唱琵琶篇”。
“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淚相和流。”
燈下,府裡的書童偷偷看了看案上的詩句,大人在書房坐了大半夜,并未多寫出一個字。正欲勸他早些歇息,他卻搖搖手,要所有人退下。
燈火幽微,他輕輕挑亮了燈火,從匣子裡取出好生存放的信箋,與一雙緊緊相連的鞋。在淚光中,他又見到了那時西風袅袅秋,當時的景,走過的路,惦念的人,輕歌與歡笑,愁緒與離别。
落筆。
黃埃散漫風蕭索,雲棧萦纡登劍閣。
他想起無數個睹物思人溫暖又凄楚的瞬間,他寫下“行宮見月傷心色,夜雨聞鈴腸斷聲”;他想起那個白日姮娥旱地蓮一般的女子,他寫下“歸來池苑皆依舊,太液芙蓉未央柳”,卻又含淚寫道“芙蓉如面柳如眉,對此如何不淚垂”。
春風桃李花開日,秋雨梧桐葉落時。
他想起無數個臨窗懷遠的無眠之夜漸漸升起的曙光,他寫下“遲遲鐘鼓初長夜,耿耿星河欲曙天”;他想起符離那時夜晚,漫天星辰,他寫下“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她曾有過最美的心願,“願作深山木,枝枝連理生。”他寫下“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
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
白樂天顫抖地放下筆。
他是否是這樣惦念她?
就像我惦念你一樣。
07
樂天深于詩,多于情者。
骨肉離散時,他道“共看明月應垂淚,一夜鄉心五處同”;他為浔陽江頭的琵琶女感歎,“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寄深沉于淺淡,鄉愁是“雁思來天北,砧愁滿水南”;他和好友元稹,死生契闊三十載,歌詩唱和九百章,卻又難逃“君埋泉下泥銷骨,我寄人間雪滿頭”;他在符離的尋常日子逐漸遠去,留下不知多少懷遠之作與《長恨曲》;世人道他重男輕女,未見他喚作金銮子的三歲女兒夭折時“病來才十日,養得已三年”的泣血感慨,未見垂垂老矣的他抱着外孫女時“懷中有可抱,何必是男兒”的眉開眼笑……
正如在《與元九書》中,他道“聖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而感人心者,莫先乎情,莫始乎言,莫切乎聲,莫深乎義。
他工于諷喻詩,善寫新樂府,複六義、察民生、重建詩道。
恣意閑适如“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怦然心動如“逢郎欲語低頭笑,碧玉搔頭落水中”,宦遊思歸如“想得家中夜深坐,應還說着遠行人”,徹夜無眠如“遲遲鐘鼓初長夜,耿耿星河欲曙天”,民生疾苦如“可憐身上衣正單,心憂炭賤願天寒”……這些如心跳般的字句,并非是為賦新詞強說愁,而是一種着眼當下的詩意,切膚的深刻體會,望斷天涯的脈脈情深,憂國憂民的濟世情懷。
故曰:唯有多于情,方能深于詩。
一篇長恨有風情,十首秦吟近正聲。他也狂傲自負,自矜“每被老元偷格律,苦教短李伏歌行”;而對于自己的雜律詩,平鋪直叙而過于松散之弊病,他也坦言“他時有為我編集斯文者,略知可也”。
白雲蒼狗,一如悼亡友時一句“漳浦老身三度病,鹹陽草樹八回秋”;人事代謝,他亦豁達感慨“松樹千年終是朽,槿花一日自為榮”。
遙遙千年,字裡行間仍能感受到汩汩流淌着的血液。
他是一個真正有血有肉的詩人。
作者:夏深,金融系妹紙,忙着長大,忙着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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