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去年年底離開船廠、告别“農民工”身份,角色轉變為“帶貨主播”之後,任海龍的粉絲量從最高時的120萬,已經掉到了100萬出頭,想着幾個月來粉絲數日益減少,以及直播時觀衆人數的縮減,他無奈地笑了笑,露出一口“招牌式”白牙,“大家都說我正能量,其實我每天也可愁了,總覺得自己不适合做主播。”
任海龍曾是大連一造船廠的工人,通過分享自己的打工生活而走紅于短視頻平台,視頻中的他做着又髒又累的工作,卻總能發掘出生活中美好的一面,“臉越肮髒,眼神越是發光”,他也因此成為“後浪”的代表。去年11月,他決定離開船廠,到杭州發展,“有機會就想趁年輕多學一些東西”是他離開造船廠初衷。今年年初,他又離開杭州,開始輾轉全國為不同水果帶貨。摘下“90後農民工”的标簽,換上“帶貨主播”的頭銜,曾經他最想離開農村“到城市生活”,如今跳出“農民”身份,以“主播”身份重歸鄉村,他又有些迷茫。
任海龍曾是造船廠工人,分享打工生活走紅網絡。受訪者供圖
18秒視頻讓他網絡爆紅
戴上草帽、背上農藥桶,任海龍來到地裡。7月,中原地區的太陽也格外毒辣,田裡一株株上個月剛種下的玉米已經長過膝蓋高,他穿梭其中,把藥打好,“太熱了,比我在海南賣芒果時還熱!”
兩天前,任海龍還在四川大涼山看石榴,為夏末的帶貨做準備。任海龍從小在姑父、姑姑家長大,得知姑父在幹農活時從三輪車上摔下,骨折了,他趕緊回到位于河南新鄉的老家,姑父卻說:“小龍啊,你回來幹什麼呀,耽誤你工作。”
姑父嘴上說着“别回來”,看到任海龍回來還是很高興,他不知道那個“别回來”的遠方是哪裡,也很少看任海龍的視頻。記者去醫院探訪時,他拿出自己的老年機給記者看了看,“我不會用那種有屏幕的手機,我用手機發短信都發不好,隻會打電話。”
他知道侄子是個網紅,但不知道啥是網紅,也不知道侄子的視頻在網上有幾百萬人觀看。
打開任海龍的抖音主頁,置頂的視頻裡有一條點贊量高達313萬的視頻,正是這條視頻讓他“爆火”的。視頻發布于2019年11月11日,畫面中,任海龍的臉髒兮兮的,還有口罩留下的深深勒痕,但笑容卻格外燦爛,“上個月掙了7000塊錢,自己花了600多塊錢,今天雙‘十一’我買了純牛奶。”他把牛奶箱拎到鏡頭前,在髒兮兮的黑臉映襯下,牙齒顯得更白了。
就是這條僅18秒的視頻,讓他漲粉60萬,他還清楚記得當時的場景,“那天晚上老有人留言,我一直盯着手機看,給他們回複,到後來留言實在太多了,第二天還要上班,看着看着就睡着了。”
這位1994年出生的小夥子被生活“毒打”,卻還是笑得那麼燦爛、淳樸,讓很多人感動,評論裡有人為他“加油”,有人分享自己的經曆,還有人稱贊他的正能量打動了自己。
事實上,任海龍最初并沒有給自己立“正能量”人設,相反的,短視頻平台曾經更像是他小情緒的出口。
想制作視頻去城裡上班
任海龍曾在遼甯丹東當過5年工程兵。當時,部隊裡隻有周末能讓大家玩玩手機,任海龍的一位戰友喜歡看短視頻,并給身邊人“安利”,任海龍也下載了app,“看着看着就‘上瘾’了”,他尤其喜歡看特效視頻,覺得很“哇塞”,“人家拿着一個白色刷子,往天空一刷,就變成那種很炫酷的顔色,我也想學。”
退伍後,任海龍買了一台二手電腦,從網上學PR、AE等軟件的使用方法,制作簡單的視頻。“我當時在網上自學視頻剪輯,主要是想着以後能找個剪輯的工作,做個學徒也行。”從部隊退伍後,任海龍做過印刷廠工人,擺過臭豆腐攤,“我想着學會了剪輯,可以去城市裡上班,在鎮上的廠子裡上班沒啥意思也沒啥前途。”
“去城市裡上班”是任海龍當時的小願望。部隊退伍後,發小多次找任海龍借錢,好心腸的任海龍傾囊而出,不僅将在部隊攢下的錢悉數借出,他還背上了網貸。然而,有賭瘾的發小卻遲遲沒有還錢,雖然任海龍心裡有着以制作視頻謀生的想法,但還網貸、攢錢成為了他當下最強烈的訴求,“最窮的時候,我身上隻有幾十塊錢,網上還欠着幾千元,特别發愁。”
在父親的建議下,他決定前往大連的船廠做打磨工,在這裡,身份依然是廠子裡的“打工人”,但工資比老家高,工作時間相對靈活,可以偶爾拍拍視頻,在眼下是一份理想工作。
日賺300的“人生巅峰”
船廠在海邊,工作是打磨船體,每天,任海龍和工友們戴着防塵口罩、眼罩,拿着打磨機對船體除鏽、去疤。鑽到船體裡的犄角旮旯打磨,把不平整的地方“整平”,他形容自己是名副其實的“工具人”,工作不需要動腦子,但危險系數高。
打磨機動力大,海邊的風也大,即使全副武裝,火星子也能飛濺到臉上,鐵渣子燙進皮膚,粉塵吸入鼻腔中,鐵渣偶爾還會蹦到眼睛裡,這種時刻,眼睛就會變紅、酸疼,不停流眼淚,如果不盡快挑出上藥,還可能化膿。到現在,任海龍已經離開船廠8個月,他的眼睛裡依然存在着不平整的“小坑”,都是當時火星子飛進去留下的。
在網上搜索“船廠打磨工”,聯想出的第一個詞條便是“船廠打磨工為什麼沒人幹”,可見,這項又苦又累的工種讓大部分人望而卻步。
任海龍說,打磨工的活又累又髒,大連天氣特别冷,讓剛到船廠的他很不适應,“我在丹東當兵時在雪地裡匍匐都沒船廠冷,大連海風特别大。”
要還錢、工作沒前途,任海龍對生活有很多負能量,但總跟朋友抱怨,終究“覺得不太好”,覺得自己“樣子很挫”,不想讓熟人看到,任海龍就拍視頻發洩。當兵時,部隊要求大家寫日記記錄軍旅生涯,退伍後,任海龍将這個習慣保留下來。在船廠,他的日記由筆頭變為畫面。他在視頻裡表達對工作的不滿“這麼累為什麼賺不到錢?”“滿嘴鐵渣子,不努力改變,我隻能過這種低配人生”,表達對自己的不滿“每天熬夜玩手機,我的人生也就這樣了”。
每天工作結束,任海龍的整張臉都被鐵屑、焊釉弄得黑黝黝,臉上是口罩深深的勒痕,頭發亂糟糟的,20多歲的小夥子俨然像個年近不惑的中年人,身上背負着欠款,需要省吃儉用,視頻裡的他經常不開心,偶爾才會為喝一瓶一元的汽水,或者晴朗無雲的好天氣而露出些笑容。
雖然船廠的工作把任海龍臉弄得黑黝黝的,但他也會展露笑容。受訪者供圖
雖然時常冒出“我要辭職,我要離開船廠”的念頭,但任海龍依然咬牙堅持了很久,直到2019年10月底,他終于将之前欠款全部還清,他拍了一條視頻,邊跑邊說“今天賺了300多,以前沒有掙過這麼多錢,感覺人生達到了巅峰!”畫面中,笑出的白牙在黑臉映襯下顯得更白了。
那時候,任海龍的“人生巅峰”很簡單,一天賺300。
爆火後的“真”與“假”
幾天後,“買牛奶”視頻發布,差不多一周時間,任海龍漲了60萬粉絲。
“當時我也不知道能有這麼多人關注,吓得我都不敢發視頻了。”原本兩三天就會發一條的任海龍,對粉絲大量的到來感到驚喜又惶恐,這個私密的“網絡視頻日記”暴露在公衆視野中,“那幾天老有人催更,還有人說要給我寄衣服,其實我們這邊條件還行,廠子外面地攤上五塊、十塊的衣服随便挑。”任海龍憨笑着說。
得到數十萬人的關注,任海龍拍攝和發布視頻變得更加正能量,盡量跟網友分享自己生活中的美好瞬間,很多人給他留言“看你的視頻讓我感動”“感覺生活有希望了”,這些都讓任海龍很開心。
但得到的越多,枷鎖就越多,任海龍不敢像以前一樣,有啥發啥,“有包袱了,有啥想吐槽的,也不敢随便吐了。”火了之後,再發吐槽視頻時,會得到大量網友的關注,日常生活随意吐的槽,粉絲也會紛紛留言、發私信安慰,“他們特别關心我,安慰、鼓勵我,我很感動,但是看了不回不好,回了又回不完。”這變成了任海龍“甜蜜的煩惱”。
關注度的提升,讓他在被動中給自己立下了“正能量”人設,悄悄把之前一些不合适或者數據不太好的視頻設置為私人了。他坦言,當時很想維持住這些粉絲,會默默分析自己哪種視頻更受歡迎,盡量給大家拍一些有意思的事。
随流量一起到來的,還有質疑聲。“你的臉這麼黑,是不是故意塗抹的,為了讓大家同情你?”“你真的是農民工嗎?是不是演的?”“你視頻拍得好,音樂也配得好,是不是有團隊?”
在任海龍過去20多年的人生經曆中,從沒有遇到過這樣的事情。從前,不論是部隊還是船廠,人與人之間的關系簡單,這些質疑聲讓他有些手足無措,隻能拍視頻解釋。
别人說他“臉髒博同情”,他就特地買了一塊香皂,在工作間隙拍視頻前洗洗臉,但這也讓他不習慣,“我們都是工作一天,晚上洗澡時再好好洗臉,沒有人午休時洗臉,我洗了顯得格格不入。”任海龍說,船廠條件不好,工作地點的自來水有限,廁所裡都是鹹鹹的海水,“這個臉也挺難洗的,不是土不是泥,有油性。”
但為了觀感更好,任海龍大多數時候妥協了,拍視頻前盡量把臉洗幹淨,笑着給大家分享自己的日常。“但我經常回看以前的視頻,覺得還是早期的更讓自己動容,有時候看着看着也會流淚。”
進城直播VS返鄉帶貨
“牛奶”視頻火了後,任海龍持續接到很多合作邀約,有推廣的、加公會的、約直播的等等,他幾乎都沒答應。
“做直播等于‘網絡乞丐’”,任海龍最初對直播嗤之以鼻,“我有手有腳,為什麼要直播?”但後來,他“真香”了。
繼續在船廠工作了一年,有一天,船廠出了明文規定,不讓拍視頻了,因為工作環境涉密。攢了一筆小錢,積累了一定量的粉絲,任海龍覺得是時候做些改變,“去城市工作”了。
“别人跟我說,做直播帶貨上手快,賺得也比船廠多。”任海龍決定試試,粉絲告訴他,杭州機會多,去年11月,他告别船廠,花了290元買了一張機票從大連飛過去,“到了那裡,我發現自己想得太簡單了。”
在杭州,任海龍每天穿梭在高樓大廈間,見了很多人,“他們跟我說了很多專業術語,見過的人都讓我簽約,有些人讓我趁着有熱度趕緊‘撈一筆’,還有人承諾給我100萬。”任海龍覺得“不靠譜”,大部分都是“用套路騙人的”。任海龍想賣農産品,直播助農,算是發揮自己“為數不多的優勢”,但别人告訴他食品質量難把控。“之前覺得直播是‘乞讨’,真正接觸了,看過之後,覺得直播好難啊。”
除了工作上的迷茫,杭州這座城市也讓從小在鄉村長大的任海龍不太适應,十幾元的早餐依然感覺吃不飽,坐地鐵時常坐過站,冬季南方的天氣也格外濕冷。
農村,依然是任海龍最記挂的地方,也是他最熟悉的地方。在參觀了多家公司,看了無數直播後,他最終決定進入水果行業,成為水果帶貨主播,露臉的地方也不僅是在短視頻裡,算是今日頭條創作人,登上了好幾個平台。
“我不适合做主播”
幾個月來,任海龍輾轉廣西、海南、四川等地賣水果,“我是不是不适合做主播”的想法時常萦繞腦海。
任海龍現在開始幫果農賣水果。受訪者供圖
直播時,由于緊張,他在介紹水果前自己嘟囔“三、二、一,開始”,在賣芒果時實誠地說“這個芒果個頭小、核厚”,有買家收貨一個月後說品質不好,要求退貨,他也同意,還經常叫大家“不要刷禮物了”……
來自四川的水果供應商周親最近經常幫任海龍選品,她很詫異,“怎麼會有這樣的主播?”“我跟他開玩笑,說你是不是怕賺的錢太多了?”
從最初直播時,7000多人同時觀看,到上一次帶貨直播隻有100多人關注,任海龍覺得自己“有點涼”,姑父鼓勵任海龍,做事要穩,要踏實,“人這一輩子,錢是賺不完的,要遵從良心”。
最讓任海龍痛心的,是粉絲取關前留下的一句“你不再是讓我感動的那個任海龍了”,但轉念一想,隻喜歡看船廠特别努力工作的那個“任海龍”,不認可直播帶貨的“任海龍”,說明不是真的喜歡“任海龍”。
幾次帶貨後,雖然走了不少人,但也留下了好多鐵粉,有粉絲留言說,“帶貨沒有讓你利欲熏心,還是那麼質樸和善良”。而粉絲對他業務能力的認可更讓他開心,“有人說在我這裡買的水果确實好,這給了我信心。”
“我覺得自己沒變,隻是換了一份工作。”任海龍說,曾經,自己做重體力勞動成為了他人的情感寄托,如今,做直播助農也會讓農戶特别高興。
“涼了就涼了,這是我自己的選擇。”任海龍挺感謝短視頻讓他有機會走出船廠,他想趁着年輕多學習,如果“涼透了”,未來也有更多出路。無論如何,現在的這個“任海龍”,比船廠裡的那個“任海龍”,有了更多經曆和更多可能。
新京報記者 楊亦靜
編輯 張樹婧 校對 柳寶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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