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德格爾(1889年—1976年),德國著名哲學家,存在主義創始人,他提出的“詩意栖居”說法流傳甚廣。
海德格爾的思想艱深難懂,普通讀者不容易接受。對中國讀者而言,除了跨語言翻譯問題外,主要是他的思想方式比較特殊,和西方傳統思想差異較大。在西方思想史上,海德格爾地位特殊,影響非同小可。
一,他第一次提出對“無”的思考,這一點類似于中國的老子和莊子。二,他否定自蘇格拉底、柏拉圖以來的西方哲學思維,認為西方人早已忘記對“存在”問題的思考。三,他批判西方流行已久的“主客二分”哲學,把西方文化拉回到“生存主義”道路上,為西方哲學開辟出一個新方向。四,他的思想和尼采一樣,具有複古主義色彩,批判西方現代性文明。
下面簡論一下海德格爾的核心哲學——對“存在”問題的思考。
在當代漢語哲學中,“存在”(Sein)是個翻譯詞,相當于英語的“be”動詞,既可翻譯成“在”或“是”,又可翻譯成“有”或”存在”。
例如,他是一個男孩(He is a boy);這裡有一棵樹(Here is a tree);那裡有一張桌子(There is a desk);一個人正在那邊(There is a man),等等。
海德格爾讨論的“存在”或“有”,看似簡單明了,實則曲折深邃,含義深刻。
海德格爾的哲學疑問是:西方哲學為何起源于對“存在”的驚訝?借用剛才的例子說:他為什麼“是”個男孩?這裡為什麼“有”一棵樹?這裡為何“有”一張桌子?
在一般人看來,海德格爾的問題莫名其妙,因為“有”或"存在"是個不言自明的事情!
或許有人說:這裡有一棵樹,這是明擺着的事,難道背後還有什麼深層原因?
根據海德格爾思想,這棵樹“在”這裡肯定有“問題”,隻是一般人不去思考而已。這是海氏“存在”論哲學的出發點。
換言之,海德格爾存在主義緻力于探讨何為“存在”、何為“有”的問題,此問題含蓄隐秘,一般人不容易發現。但如果進入海德格爾思考問題的語境,人們就會逐漸領會海德格爾的良苦用心。有人說,哲學家總是喜歡把簡單問題複雜化,海德格爾哲學或許可作為一個例子。
什麼是“有”或“存在”呢?海德格爾認為,這個提法本身就有問題:因為“有”或“存在”不是一個具體“東西”,“存在”不是“什麼”,而是另有所指,這個另有所指便是:“存在”是一個動态的時間性”過程“(《存在與時間》)。
海德格爾深入考察了“存在”論(Ontologia)“邏各斯”(Logos)“自然”(Nature)等詞語的希臘詞源。他認為“存在”既不是柏拉圖的靜态“理念”(Ideal),也不是亞裡斯多德的固定“實體”(Subject),而是和“人”的生活有關的生命過程。
根據他的理解,“存在”不是靜态之物,更非和人無關,“有”或“存在”始終和人有關,和人的生存、生活有關,和人的生命時間有關。這是海德格爾《存在與時間》(1927年)一書的研究主題。
在西方文化史上,“時間”問題曆來被人重視,像希臘柏拉圖、中世紀奧古斯丁、近代康德、牛頓、現代的愛因斯坦、霍金等,都曾專門思考過時間問題,即所謂的“時間之謎”。
在西方思想家眼裡,時間有兩種形式:一是客觀的物理時間——機械鐘表時間;二是生命感知時間——奧古斯丁提出的主觀時間。牛頓的時間觀屬于絕對時間觀(時間是衡量物體運動的尺度,永恒不變);愛因斯坦的時間觀是相對時間觀(時間和物體作用力及運動速度有關)。
海德格爾的時間觀近于奧古斯丁思想,認為時間是人類生命的“内形式”,處于不斷變化當中。這一點和近代康德有所不同。
康德認為,時間直觀是人的“内感知”形式,具有固定結構——事件發生的前後“因果律”。康德的時間觀具有主觀的普遍性,屬于認識論意義上的概念,而這一點剛好是海德格爾哲學的批判目标。
在确定好思考“存在”問題的方向和基礎後,海德格爾從人的現實存在(此在)開始讨論“存在”的根源和意義:一個存在的東西為什麼是“存在”的?
海德格爾提出的總原則是,人們遭遇一個東西的“存在”,首先和人的現實處境相關:“存在”不是孤立于人的抽象“對象”,不是像圖畫中的事物一樣和人面面相對,而是人在畫中,畫中有人。
換句話說,一個存在的東西蘊含人的思想、情感、願望、意志等主觀因素,正是這些“屬人”的因素才使得某一樣東西“呈現”出來——“存在”是一個曆史性的生成過程。
正因為先行有了這個生成過程,某個東西或事件才出現在人們面前,成為人們的感知“對象”:如一個男孩在這裡;一棵樹在這裡,等等。
海德格爾的表述很抽象,但符合生活常識,從一個隐秘層面揭示出事物“存在”的背景與前提——人的生活及思想情感。這是西方唯心主義哲學的曆史傳統。
古希臘哲學家普羅泰戈拉有一句名言:人是萬物的尺度,是存在者存在的尺度,也是不存在者不存在的尺度。海德格爾的“存在”論思想與之遙相呼應。
海德格爾的“存在”論雖帶有唯心主義色彩,但思想方法卻别有深意,給人許多啟發。
舉個例子,假如有一張桌子,在不同的人眼裡,桌子的存在原因和意義是不一樣的。
比如在一個高三學生眼裡,桌子應該是他最熟悉、最親近的夥伴了:桌子凝聚着他刻苦學習的汗水與辛勞,寄托着他考取大學的理想與渴望。這一桌子的“存在”意義和學生的學習生活息息相關。
假如還是同一張桌子,另一個學生把它當作吃飯的桌子,這一桌子的“存在”意義與前者又不一樣了:桌子已失去刻苦學習的意義,隻是一個普通餐桌而已。
這個例子說明,世界萬事萬物的意義和人的生存、生活有關,和人的思想情感、感知體驗有關,這是存在主義哲學的人生啟示(西方絕大多數重要哲學家大都為唯心主義者)。
關于“存在”的根源和意義,海德格爾認為,生活中某樣東西或事件的存在意義源于人的現實生活(此在),其中包含當下、未來、曆史三個維度。這是西方闡釋學哲學的重要源頭之一(另一源頭是《聖經》神學)。
為了解釋“存在”和“此在”(人的存在)的關系,海德格爾分析了梵高的名畫《農鞋》。
根據海德格爾的分析,一個荷蘭農婦所穿的破舊農鞋,其中隐含着“存在”意義的全部秘密。海德格爾用飽含感情的話語,解讀了農鞋的“存在”論意義。
他說:在這農鞋裡,回響着大地無聲的召喚,顯示着大地對成熟谷物的饋贈,表征着大地在荒蕪田野裡朦胧的冬眠。這農鞋浸透着對面包的可靠性之無怨無悔的焦慮,以及那戰勝了貧困的無言喜悅,隐含着分娩陣痛時的哆嗦,等等。(《藝術作品的本源》,1935年)。
通過人的“時間性存在”思考“存在'之謎,是海德格爾早期哲學的目标,但事與願違,這條道路最後沒有走通,隻好半路放棄;所以那部著名的《存在與時間》終成未竟之作。
從1934年開始,海德格爾開始轉向語言論思想:通過語言思考“存在”之謎。
20世紀西方語言學轉向是西方文化的重大事件,是繼近代認識論哲學後又一次思想革命。希臘思想家探讨的問題是:這個世界由什麼元素構成;近代認識論哲學探讨的問題是:人如何認識這個世界;現代語言論提出的問題是:人如何表達對世界的認識。
海德格爾通過語言思考“存在”之謎,是西方語言學轉向的重要環節,至此,海德格爾的“存在”論思想又别開一途。
關于“存在”與語言的關系,海德格爾提出一個經典命題——語言是存在的家園。這句話含義深刻,不易理解,雖不合乎中國文化傳統,卻符合西方現代文化精神——語言本體論。
語言本體論是指把語言視為世界意義産生的文化根源,是萬事萬物得以敞開的前提條件。老子在《道德經》中說,語言具有命名的強大作用: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中國古代另有關于倉颉造字的傳說:天雨粟夜鬼哭,這一說法也暗含類似思想。
和西方近代文化不同,中國傳統文化曆來輕視語言,像儒家《論語》《中庸》《易傳》,老莊之道家哲學,對于語言皆持貶抑态度。
孔子于《論語》中說:辭,達而已矣;意思是說,語言把思想表達清楚就可以了(語言是思想的工具)。孔子還說,巧言令色鮮矣仁,剛毅木讷近乎仁(孔子不喜花言巧語、表裡不一之人)。
《易傳》說:書不盡言,言不盡意,故立言以盡象,立象以盡意(《周易》用卦象圖形表達普遍的抽象哲理)。
老子也說:知者不言,言者不知。莊子一樣輕視語言,他用”得魚忘筌'、"得兔忘蹄"的例子解釋"言"、"意"的關系。他說,聖人得意而忘言。
在20世紀40年代前,西方學界并未特别重視語言,自存在主義、結構主義主義以後,語言學成為西方的顯學。除了以羅素、維特根斯坦為代表的分析哲學外,另一語言學轉向即以海德格爾、德裡達、巴特等人為代表——語言本體論。
根據海德格爾觀點,語言分兩種,一是日常邏輯語言,二是文學詩意語言;其中,文學語言和“存在”的關系直接而密切。海德格爾用德國詩人柯爾德林的詩歌分析語言和“存在”的關聯。
海德格爾認為,柯爾德林的文學詩句包含人的情感、想象、感知、體驗以及事物的“形象”,詩歌語言可以敞開“存在”的意義:真理的“去蔽”(敞開事物的存在)。
比如“井”的符号,在日常語言中,“井”一詞語一般指向抽象概念,沒有具體特指;但在文學語言中,“井”一般指向具體可感的對象,特指某個形象化的感性之“井”——特殊之“井”(井的“存在”),其中或許還包含人的某種情感(德國卡西爾《語言與神話》)。
再如人們比較熟悉的“月亮”一詞,在中國文學語言中,“月亮”一般不指抽象概念,而是感性符号,内含豐富的象征意義,如暗示人的相思之情、離愁别緒、人生哲理或自然美景等。
如唐代詩人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兩句: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其中,“月色”、“江水”、“花甸“一并描繪出迷離動人的自然美景。
北宋蘇轼的《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阙,今夕是何年?這幾句闡發了宇宙哲理。再者:月有陰晴圓缺,人有悲歡離合,此事古難全;這幾句表達了人生的豁達情懷。最後:但願人長久,千裡共婵娟,這兩句表達了作者的美好祝願。
根據上述事例,海德格爾語言學“存在”論揭示了文學語言和”存在“的密切關系:
文學語言是人類語言的“返祖”現象,這種語言不同于抽象化的概念語言,而是蘊含形象、感知、體驗、情感等主觀因素,文學語言是一種特殊的語言現象。
用文學理論的話說,文學是人學,文學語言代表人類思想、情感的符号,和人的生命、生活息息相關。從此意義上說,文學語言是存在的家園。
綜合海德格爾前後期思想,可以看出,海德格爾的思想方法屬于西方式唯心主義,具有個人本位主義色彩:把單個的人視為主體,視為自由自在、具有創造精神的“此在”。這是海德格爾”存在”論思想的局限性,也是被後起的結構主義哲學超越的原因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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