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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學障礙孩子

教育 更新时间:2024-07-20 15:15:08

澎湃新聞記者 鄒佳雯 實習生 張周楚

“就像電燈泡裡的鎢絲斷了,燈不亮了,”孔慶華的手憑空捏成一個燈泡的形狀,“我們要想辦法把兩根鎢絲重新搭在一起,搖一搖,晃一晃,把燈泡重新點亮。”

孔慶華說的,是兒子魏天翔的大腦,一個一度“短路”的“鎢絲燈”——在左腦39區,他的視覺、語言、聽力神經無法聽話地互相交彙。

小時候,他沒法記下字的筆畫、流利地朗讀,也無法理解和記憶算術題。因為學習困難,他被當作笨小孩對待、受人欺負。那些恐懼、自卑的日夜,如今依然令他印象深刻。

到小學二年級,經過診斷,孔慶華才知道,兒子有“讀寫障礙”——中樞神經系統存在某種功能缺陷,他難以将文字與話語結合起來,智力發育一切正常,但讀、寫、記憶方面能力會相對滞後,并會遇到某些特定困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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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天翔。本文圖片均為受訪者 供圖

這種學習障礙難以治愈,要通過巨大努力,才有機會緩解。同時,不似如今“學習困難”成為受人關注的熱門門診,那時相關的資料匮乏到“翻了好幾張網頁都是差不多的内容”。

從以淚洗面的夜晚醒來,一個母親單槍匹馬的教育試驗開始了。

為了找到讓孩子不被輕視的地方,小學到初中,孔慶華讓兒子待了5所學校,休學兩次開展家庭教學;高中嘗試出國,魏天翔考上一所美國私立高中,後因疫情返滬;充分挖掘潛質,培養兒子包括音樂、繪畫、武術、機器人等在内的各種愛好,讓他開放式地學習和發展。

直到如今,19歲的魏天翔終于要上大學了。今年5月,他收到了來自紐約大學史丹赫教育學院的錄取郵件。

從令人驕傲到令人頭疼

正值暑假,魏天翔把很多時間花在在家看書上。最近,他在讀《克拉拉與太陽》,“一天看一兩個小時,一邊看一邊想,速度不太快。”

問題在他的頭腦中不斷滾動,化為諸多觀點。采訪中,母親在談論送他去考鋼琴五級的故事,他會突然說到西方工業革命,“是有關鍵的人物推動了這場革命”。他語速偏慢一點點,但字字堅定,有思考的痕迹。

魏天翔和母親住在上海長甯。屋子分上下層,母子二人慣常一下一上各自活動。魏天翔的屋子在樓上,創新模型賽、油畫、武術、唱歌的獎狀很顯眼,樂器有六七種,靠窗桌面擺放3D打印而成的模型,書櫃裡有高達模型,以及科學探索類、名人成長類和諸多英文原版書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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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來陪伴魏天翔的樂器

孔慶華有出色的語言和工作能力,懷兒子以前,她的工作需要滿世界地跑。2003年,兒子出生,可愛又黏人,她寶貝至極,幾乎不再出門工作。

小學以前的魏天翔,是一個令家長十足驕傲的孩子。孔慶華掰着指頭數:他的記憶力很好,聽過的睡前故事,母親念錯一個字都能被揪出來;2歲不到,他能坐在沙發上,把安德魯韋伯2個多小時的音樂會一動不動從頭看到尾;4歲開始學鋼琴,有一次鋼琴老師彈唱曲子,他站在邊上聽過後,一口氣就彈了出來;6歲,他的陶藝作品獲得了中國少兒美術大獎賽銀獎……

接觸書面學習後,令人驕傲的孩子開始變得令人頭疼。

幼兒園時,孔慶華就常聽到老師抱怨孩子不願動筆,小學後,這種情況變本加厲。“寫字、抄寫,那時候對我來說很難,常常苦惱到要咬鉛筆,”魏天翔說,“有時會啃到筆芯都出來。”

在常人來看,漢字是橫平豎直、一撇一捺,但在小小的魏天翔眼裡,那像是一幅難以辨認的圖畫,他不理解也記不住,筆劃是為了什麼?為什麼要這麼寫?

這種認知也顯現在其他問題上,比如記不住左右,認不清時間。曾經他還會用力地思考,一加一為何隻能等于二,而非三?

大班級的學習進度和考試不會等待這個愁眉苦臉的孩子——對于常識,他要經過漫長的思考,才能用自己的方式給出一些自己的答案并記住。于此,魏天翔成為了令老師頭疼的問題學生。伴随而來的,還有同學們的嘲笑、作弄。

體育課上,同學踢飛他的水杯,魏天翔向老師解釋是因為“我讀書成績不好”。回到家,孩子的壓力也很大——孔慶華一次次地被叫去學校,她曾惱怒,責罵兒子懶笨,嚴重時還會動手。

背過身,這位母親又一次次在夜晚以淚洗面,不知道兒子身上發生了什麼。

“以前是我不懂,請你原諒”

轉機發生在魏天翔小學二年級,孔慶華幫兒子換了個學習環境後。

新的學校沒有帶來更理想的情況,但孔慶華被告知了一個關鍵信息。一位老師發現魏天翔“b”“d”不分,“p”“q”不分,向孔慶華推薦了一部有關讀寫障礙的電影《地球上的星星》。看着這部電影,孔慶華不時生出一種熟悉的感覺。

電影看畢,她大受震撼,立馬帶着兒子去醫院,醫生的鑒定印證了她的猜測——兒子被确認患有讀寫障礙并發ADHD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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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天翔和母親孔慶華

2010年左右,國内關于讀寫障礙的資料極少,盡管孔慶華盡己所能地查,但“翻了好幾頁的網頁,都說着差不多的内容”。不得已,她寫信到哈佛大學,又加入美國讀寫障礙協會。通過學習,孔慶華了解到,讀寫障礙是神經系統的問題,從基因裡帶出來,沒有所謂的“治愈”。但随着孩子的生長發育,症狀會慢慢緩和。

她驚訝地發現,這種障礙并不小衆。美國全國保健研究所早年預計,美國約有15%人口受到各類學習障礙所影響,其中已接受特殊教育的學生當中,有8成以上屬于讀寫障礙。而梵高、愛迪生、畢加索等名人,也被指是輕重程度不同的讀寫障礙患者。

而在國内,2016年舉行的中國讀寫困難及國際發展論壇介紹,在中國内地,大約有10%的學生(達1500萬人)受到讀寫困難的困擾,然而公衆對讀寫困難的認知度還不到1%,遠遠落後于香港、台灣、新加坡。

與數據相對的是,這種症狀在日常生活中卻幾乎“隐身”。确認兒童是否患有閱讀障礙需要經臨床醫生确診,還要排除閱讀問題之外的其他因素才能最終确診。同時,關于讀寫障礙的線索較難引起注意,想到帶孩子去醫院檢查的家長并不多,如今仍有大量家長與學生,背負着莫須有的“笨小孩”的誤解。

“确認後,我反而釋然了。”孔慶華說,“第一,這個結果還了我兒子一個公道,不是他本人不好好讀書;第二,還了學校和老師一個公道,不是老師沒有教好他,而是老師的方法不一定适合他。”

确認兒子有讀寫障礙的晚上,孔慶華與兒子面對面地坐着,向他誠懇地道歉,“以前是媽媽不懂,你願不願意原諒媽媽?”

魏天翔歪着頭看看媽媽,思考了一會兒,認真地點點頭。

在運動和藝術中尋找“代價性天賦

知道問題是第一步,而如何解決、緩解,才是真正關鍵的一步。

孔慶華解釋,讀寫障礙分一到十級的話,魏天翔的等級約在六到七級,偏重。通過學習,孔慶華在心裡樹立了一套教學觀:想辦法讓孩子在運動和藝術中學習,在除了學業外的所有活動中去訓練,讓孩子的右腦走出一根代替左腦走不通的神經系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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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天翔練習武術中。

“這就叫代償,或者說代價性天賦,當這種能力形成後,孩子可以完全自主學習。”孔慶華說。

具體行動上,她做出的第一步改變就是減少魏天翔的功課量:一天最多一小時的功課,如果數學題有20道,魏天翔可以隻完成8道。需要的話,有些功課由魏天翔口述,媽媽來代筆,或者幹脆直接錄音。

同時孔慶華給兒子報了很多興趣班,陸續學習了鋼琴、畫畫、陶藝、遊泳、聲樂、機器人、3D設計、小提琴、武術等等,讓孩子以興趣愛好為主;為了保護孩子的自信心,孔慶華主動聯系學校為兒子辦了一場畫展,後來又張羅着,讓魏天翔利用下課時間給小朋友們演示了自己設計的機器人。

“在我看來,讀寫障礙的孩子因為獨特的思維,很多都很有天分,”孔慶華一直喜歡拿名人故事激勵兒子,告訴他成功的途徑有很多種,“如果硬逼着在他在還沒準備好的時候學習,會讓他對學習産生厭惡,甚至産生心理問題,這不是我要的。”

當年,孔慶華在兒子面前舉起兩隻手,先把一隻手往上升,“人都有兩隻手,假設一隻手代表藝術、音樂、體育等,另一隻手代表語數外的科目。你的第一隻手往上走,等到一定時機,”孔慶華緩緩升起另一隻手,“那隻手也可以往上舉。其實你和學校的學生們沒什麼不同,隻是他們先升起了另一隻手。你要做什麼樣的人呢?”她看到兒子眼神堅定,“媽媽,我要做兩隻手都能舉得高的人。”

2次休學和單槍匹馬的母親

四年級時,由于在學校裡感到不适,魏天翔在開學第一周的一個清晨告訴母親,自己不希望去學校了,請媽媽像愛迪生媽媽一樣,帶他在家學。這完全在孔慶華的預料之中,甚至,她在兩年前初識讀寫障礙的症狀後就在等兒子親口說出這句話。

在現在的魏天翔看來,那個人生十字路口,他們邁對了路子。

不過,“家庭學校”不是這麼容易操辦起來的。為了讓魏天翔得到最合适的教育,孔慶華帶着兒子出門上各門興趣班,在家則安排原版的英文電影讓他邊看邊學習,讓他聽有聲讀物,還會找懂得特殊教育的老師去幫助他。同時,也注重定規矩,比如不能過度玩遊戲。

孔慶華還想盡各種辦法定制适合兒子的思考方式,帶他學知識點。她津津樂道于一個特别的公式:a(b c)。“他沒辦法理解,所以很難記住,拆分的時候永遠會少一個a。我就跟他說,a就是披薩,括号就是家門,家裡有b跟c兩個人,外賣員把披薩送到家裡,b跟c都要分到披薩才行。”這樣,魏天翔就記牢了公式。

“那不是一段容易的日子。我是司機,保姆,心理導師,特殊教育老師,營養師,銀行卡,身兼數職。”站在如今,回看那時的自己,孔慶華還能記得全天的陪伴背後,偷偷擦淚的日夜,她心裡也焦慮,不知前途何在。

這樣的日子堅持了半年,迫于社會和其他家庭成員給的壓力,也抱着再試一試的心态,魏天翔嘗試重返校園讀書。他在一所國際學校讀了一年後,碰上學校倒閉;轉到另一所學校讀到小學畢業;小學直升初中後,在新的環境下卻不愉快,深思熟慮後,再度休學。

第二次休學時,情況已有所不同。這條路走着走着,因為觀念的不合,孔慶華已經離婚,成為單槍匹馬的一個人。而兒子眼見着經事長大,支撐着孔慶華比數年前更加笃定。這一次,孔慶華輾轉找到市教委,經過包括醫生、教授等在内的十數位專家評估,破例同意魏天翔在家接受教育,學籍挂靠一所區裡的中學。

也是在這段時間,經過前期的積累,魏天翔的大腦在13歲到15歲時發育到了更高的水平,讀寫方面的進步巨大。他在閱讀方面摸索出一套方法,“先聽有聲書,一邊拿着書一邊跟着聲音邊對邊讀,然後可以理解,再慢慢把有聲書關掉自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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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天翔繪畫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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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學為魏天翔辦的作品展。

而在藝術、運動類的特長上,魏天翔也确實展現了天分,音樂和繪畫頻頻得獎,武術也能跟上專業隊伍的訓練。自學時,他按照興趣,把時間精力更多地放在了國際新聞、科技、名人故事上,也探究語言學。閑暇時間,他會和媽媽四處旅遊開拓眼界。“我換了個思路去學習,開放式地學很多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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獎狀。

讓兒子有更多選項去嘗試,也意味着一定程度上的經濟投入,這點孔慶華并不否認。但她覺得,在互聯網越來越發達的今天,唾手可得的線上資源可以為不同的讀寫障礙孩子打開不同的窗口,“關鍵還是家長的理念。要孩子找到自己的志願所在,願意給他們時間,讓他慢慢找到學習的意願和思考的節奏。”

紐約大學的錄取郵件,來了

2018年,魏天翔考上了美國羅德島的高中拉薩爾學院,學校的課外活動十分豐富,他的成績在留學生中名列前茅;因為疫情,2020年他回到國際學校上海分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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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少年科技創新大賽獲獎證書。

與此同時,他在多個特長上持續“多點開花”。2021年4月份,魏天翔的一篇《關于讀寫障礙學生的讨論》科創論文,一舉獲得第36屆上海市青少年科技創新大賽青少年科技創意項目一等獎。

托福考到113分後,他花了半年多的時間準備文書和其他申請材料。今年5月的一個早晨,魏天翔突然從電腦前一躍而起,跳起來奔向母親——一封來自紐約大學史丹赫學院的錄取通知書如願來到了他的電子郵箱。這所創辦于于1890年的學院,是美國曆史上第一所教育學院。

如今的魏天翔,閱讀能力尚佳,寫字還存在一定困難,但他不太擔心這些,生活的大部分時候,他可以用打字替代書寫,“不能說我和讀寫障礙和解了,隻能說,它是我身體的一部分,我習慣與它共處了。”

出國後,他将就讀于特殊教育專業,進一步研究讀寫障礙兒童的教育問題。可能的話,研究生階段想讀法學專業,提升綜合素養,再行回國。而無論是否在國内,魏天翔都希望用自己的經曆以及所學,來幫助更多身患讀寫障礙的群體。

對于母親,魏天翔也有一個小希望。“我一直覺得我們是一個‘跛腳’的家庭。三個人的家庭是最穩定的三角形态,如今這個家庭剩下我和媽媽兩個人,我們隻能向互相借力。”母親不在場的時候,魏天翔講了實話,“我覺得媽媽為我付出太多了。我希望她可以留在國内休息。”

孔慶華或許會聽從兒子的建議。今年7月底,她的身體被查出問題,“或許是因為走了那麼多年,這口氣一下子松了。”手術所幸順利,但仍在等待進一步的報告和治療方案。聊到這,這位母親卻不覺得這全是壞事。一個月來,兒子在家變着法子給她做好吃的,成長很多,也“變得柔和很多”,“他好像通過這次,更會照顧人,尤其是更會照顧女士了。”

對孔慶華來說,帶兒子走進理想學府并不是終極目标。她創辦了“讀困研究所”的微信公衆号,并組建多個微信群,諸多受讀寫障礙困擾的家庭前來向她傾訴困難、讨教經驗。在她的開解下,來自蘇州的、烏魯木齊的兩個孩子,堅定地走了藝術路線,考上大學。

“雖然我放棄了原本的工作,但如今,我覺得找到了立足于世的使命,就是來幫魏天翔,幫這些孩子。”孔慶華希望,将來為有讀寫障礙的孩子開一所特殊教育學校,也讓社會知道他們的存在,“如果條件允許,我希望找到那些還在學校被當作‘笨小孩’對待的孩子,告訴他們,你一點也不笨,你一樣可以獲得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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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碧晨 設計

責任編輯:高文 圖片編輯:朱偉輝

校對:劉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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