穩婆的故事民間傳說?曹社會在山上罵人,一連罵了兩天他兒子生病,中藥西藥都吃過,還是不見好,斷定是走陰婆夢裡見過他兒子,他到山上罵走陰婆他不知道哪個是走陰婆,要一個地方一個地方罵,走陰婆聽見後會還罵,這樣他可以把走陰婆的衣裳要來,挂在柳樹上燒掉燒掉後兒子的病才會好,我來為大家科普一下關于穩婆的故事民間傳說?以下内容希望對你有幫助!
曹社會在山上罵人,一連罵了兩天。他兒子生病,中藥西藥都吃過,還是不見好,斷定是走陰婆夢裡見過他兒子,他到山上罵走陰婆。他不知道哪個是走陰婆,要一個地方一個地方罵,走陰婆聽見後會還罵,這樣他可以把走陰婆的衣裳要來,挂在柳樹上燒掉。燒掉後兒子的病才會好。
尋羊壩的山有一半是空山,山肚子像餓了千年的烏龜,裡面很狹窄很複雜。羊一旦從石縫鑽進去就再也出不來。村裡人深信裡面有蟒蛇,有言之鑿鑿誰也沒過的龍,有千年不死的老穿山甲。站在山前或山上說話,聲音變大變強,老遠就能聽到,混雜着嗡嗡聲,站得越遠越清晰。曹社會罵走陰婆的聲音因此傳得很遠,每座山上都像裝了大喇叭。
成為走陰婆用不着向誰學,前一任走陰婆離世前,朝七根不同顔色的絲線上吐三口氣,然後把絲線丢在十字路口,第一個踩着絲線的人,不管願不願意,都會成為下一任走陰婆。死去的走陰婆不這麼做不能投胎轉世,隻能一直當遊魂,受盡新鬼老鬼的奚落。沒有人願意當走陰婆,真要當上也沒辦法。當上走陰婆後,可以走進陰間,替活着的人給陰間人傳信:要什麼你盡管說,但要好好保佑陽間人,否則不上香不燒紙不供飯,把牌位翻過去,不看不理,不要以為到了陰間就可以耍橫。陽間人許諾的東西少了一件或用次品,肚子疼,豬發瘟,雞啄蛋,那也活該。走陰婆是陰陽兩界的傳話人,信使。走陰婆走一次陰,要一隻母雞,一隻公雞,一塊臘肉,一斤二兩黃豆,七兩菜油,五個雞蛋。走陰傷神,要大補。有時,陰間親人太多,七嘴八舌,走陰婆一會用這個聲音說話,一會用那個聲音說話,從陰間出來,像從水牢出來,渾身汗淋淋,隻剩最後一口氣,沒力氣走路,得請人把她背回去。她兒子或男人沒空,或者讨厭她當走陰婆,不來背,得請走陰的人自己背。背在路上,要邊走邊說,我送你回去了我送你回去了,以便把晦氣和走陰婆都送走。
上一任走陰婆已過世一年,誰是新的走陰婆,還沒人知道。最近一年沒人請走陰婆走陰。那麼實際上不止一年,前一任走陰婆有多少年沒走陰沒人記錄,用手機的人越多,請走陰婆走陰的人越少。這增加了曹社會的難度和恐慌感。
曹社會是這麼罵的:你以為你不露面我就不知道你是哪個娃?你以為你搞那些鬼頭倒把的事情沒人知道?走到哪裡都陰風慘慘,身上像挂着毒蛇,想咬哪個就咬哪個,怎麼不咬你自己的腳後跟。給這個講要做好事,給那個講要做好人,你以為隻有你才是好人,别人都是壞人。還拿那些不痛不癢的東西送人,哪個希球罕,隻有那些沒志氣的人才要。你又沒做壞事,送東西給别人做什麼,送得越多,恰恰說明你壞事做得多。到處送東西的人都不是好人。别以為見到人就他婆他公他叔他孃,叫得像狗一樣勤,就可以掩蓋你害人之心。我警告你,不要拿走陰來吓人,我才不會像有些人那樣,哭爹喊娘說你好。我就看不慣你那副喜歡替别人操心的嘴臉,别人有點啥子犯難,焦心巴意的,硬要把自己那點好鼓搗給别人。别人那點事不要你幫忙也能解決。你這名為幫忙,實際上是要人家說你好。還有,你把人家送的母雞悄悄還回去,說什麼留着下蛋,說什麼可惜了。哪個不曉得,你從來不吃母雞,隻吃公雞。整個尋羊壩都沒有你這種嫌貧愛富的人。你這個挨千刀的,做球你的夢,夢見我娃兒搞哪樣。我家娃兒長得又不好看,又不聰明,去夢那些漂亮又聰明的娃兒不更好?你這個挨千萬的,做什麼鬼夢,讓我娃兒肚皮疼這麼久。
曹社會罵的是至少有七分事實。前任走陰婆為了避免大家恨她厭惡她,不時把家裡東西拿出來送人,她兒子和男人罵她敗家子,她不敢吭聲。曹社會不敢扯爹扯娘葷罵,新任走陰婆有可能是他親戚,甚至他長輩,如果是,扯爹扯娘等于罵自己。他謾罵是真罵,但藏不住對走陰婆誇獎,這是為了留有餘地。在尋羊壩生活,得事事留有餘地。最倒黴的是前任走陰婆,屍骨已寒,還被曹社會請出來辱沒。這不是他的本意,在他的叫罵和期待中,走陰婆屬于第四種人:既不是從前的走陰婆,也不是村裡其他人,而是和他兒子有做夢之仇的那一個。
曹社會是個無論在哪方面都隻能算一般,勉強立得住的人,兒子這一病,讓他可以罵走陰婆,讓他一廂情願地感到有全村人撐腰,讓他的仇恨有了靠山。這仇不大不小,如果兒子不治而愈,這不算仇,隻能算一個小小的過節。奉上母雞和黃豆,說不定還會成為朋友。因為走陰婆一般不會全部拿走,會留下一點給主人家。如果兒子治不好,那就是深仇大恨,什麼時候相遇都要咒罵一番。
曹社會罵了這麼多天,沒人出來認領。空山都不高,獨立于尋羊壩,他在一座叫癞殼山的空山上得到啟示,或者說找到目标。這座山被開墾種花椒,原先的柏樹一根不留。半山腰有一棵柏楊樹,從樹樁上發起來,生長過快,一下标出花椒林。種花椒的人沒把它砍掉,不知是出于對生長速度的敬畏,還是暫時不想理它,反正引人注目,老遠就能看見。
有一條小河,從北向南,從山體裡面穿過。離出水口不遠有一戶人家,房子空了十幾年,兩年前,主人從黔西北回來,回來沒多久死了,和他一起回來的女人沒有離開,收拾房前屋後,清理荊棘雜草,讓木瓦房重新清爽敞亮。不過,那人一看就不會種莊稼,腰那麼細,鋤頭舉起來搖搖晃晃,像要從肩後翻下去,歪歪扭扭畫一個圓弧,然後才簪進泥土。這能挖多深很是讓人懷疑。但這兩年她沒停,“細梭細梭的”,不但種黃豆、綠豆、蔬菜,還種水稻、高粱。口音很特别,像鳥叫,能聽懂,學她說話要笑痛肚子。做事很專注,不看着她說話,她連頭也不擡,眼睛盯着蝸牛那麼大面積,仿佛力氣小,要用眼睛幫着挖土。别人看着艱難,她渾然不知,好像很喜歡這樣過着,房子不屬于她,而是她屬于房子,土地不屬于她,而是她屬于土地,莊稼不屬于她,而是她屬于莊稼,花草不屬于她,而是她屬于花草。這就有點與衆不同,和尋羊壩人有些相反,照的不是同一面鏡子,她的鏡子裡能照見陽光和輕松,其他人照見的更多是焦慮與索然寡味。曹社會看到那棵柏楊,感覺茅塞頓開,走陰婆就是她。柏楊在他腦子裡隻停留一秒,他想得最多的是:前任走陰婆死去後,隻有她這個陌生人來到尋羊壩,别人都會避開絲線走,她呢,看到說不定有意踩兩腳,有泥污的絲線很難看,不免有将其踩進泥土的沖動。好看的人對難看的東西要麼避之不及,要麼讓其消失。她長得好看。
除此之外,還有當走陰婆的兩個素質,對人熱情,出手大方,而對有所企圖的人,能夠巧妙地将話題轉移。有一次,曹社會趕場回來,看見癞殼山那棵柏楊,不知被什麼慫恿,繞到她家這邊來。沒有盤算,是那雙腳自作主張把他帶到她的院壩。她在剝蠶豆,把蠶豆從豆莢裡剝出來,還要把眉毛一樣的胚芽摳掉。摳掉的眉毛跳到地上,她的眉毛和嘴角一起動,像看着調皮的孩子。曹社會從沒見過吃得這麼精細的人。他說了些什麼,事後不敢想。她從小闆凳上跳起來,從屋裡拿出一雙新皮鞋,“新麼噜呢,沒穿過的,你的腳和他應該一樣大,拿去嘛,不穿可惜了。”是那個死人的鞋,曹社會拿回去後一直沒穿,不是怕死人,而是感到難堪。這份難堪猶如茂盛的花椒樹,全身是刺。
小河從曹社會的胯下流過去,他從未感到這麼威風凜凜。癞殼山仿佛他的坐騎,他騎的不是馬,而是一條龍。這令他神魂颠倒,真力彌漫,萬象在場。
母雞,我有,黃豆,我有,臘肉,我有,要不哇?先給我看看,哪顆牙齒想吃。看看這是蛔蟲的牙齒,還是你的牙齒。是你的牙齒我饒了你,是蛔蟲的牙齒,我要給你敲掉,免得它害人。我曉得,這不是你的錯,是這顆牙齒的錯。其實也不是這顆牙齒的錯,是這顆牙長錯了地方,長在豬嘴裡、狗嘴裡、牛嘴裡,哪會想吃别人的母雞。所以我不光要把它敲下來,還要把它丢進糞坑,讓它啃蛆。來到尋羊壩,算它運氣好,還有蛆啃,在坨屎不生蛆的地方,連蛆都沒得啃。
曹社會聽說黔西北窮得很,沒有稻田,隻吃洋芋不吃米飯。
天下那麼寬,不去别的地方,來尋羊壩做什麼。我看是沒安好心。早不來晚不來,選好當心走陰婆的時候來。當就當嘛,公開亮相嘛,尋羊壩又不是沒見過走陰婆。何必像貓一樣裝眯,像墳一樣裝死,像石頭一樣裝硬,打那些鬼主意,比老鸹還黑。老鸹黑是黑,人家飛到天上,敢大聲叫喚,敢承認自己是老鸹。要當什麼大張旗鼓地當,不要把别人當傻子。在尋羊壩,沒有比曹社會更笨的人,連曹社會都看得出來的事情,裝個鏟鏟,裝個錘子。
你會後悔的,不是我曹社會了不起,我沒什麼了不起。尋羊壩這些人家戶,不是親就是戚,平時也不是沒有矛盾,但對付外來戶,他們是一樣的,你得罪了一個人,就等于得罪了所有人。不要看他們對你和和氣氣,那是表面,這個人怎麼看你,那個人怎麼看你,他們全都知道,就你一個人不知道。奉勸你好好照照鏡子,認清楚自己什麼人,長得好看沒用。今天好看不代表明天好看。從頭發到牙齒,從鼻子到腳後跟,人一老全身漏氣,一漏氣皺皮落繭,難看又難聞。
說這些幹什麼呀,就像我怕她似的。又不是缺吃少穿,老子不曉得,有哪樣子好怕的。
曹社會突然站起來,褲腿上的泥沙刷拉打在地上,像邋遢女人一樣拍了下大腿,馬上又坐了下去繼續叫罵:房屋分開坐,生意各做各,我怕她個錘子。我說的錘子是真正的錘子,不是你們想的那個錘子。那個錘子留給你們自己,留給你們祖宗八代。是呀,我是在罵你們,我從來沒有明穿明鬥罵過你們,今天我想罵,扯開了罵,看你們能把我怎樣。我早就不耐煩了,你們這些惡心的嘴臉我早就看夠了,我幾十年沒敢流露出來,不是怕你們,是給你們面子。倒也是,曾經還以為你們是老虎,等我回過神來,才知道全是紙老虎,十足的欺軟怕硬。大家在同一個地方活了幾十年,幾十年啦,和外來的人有什麼區别?一直各走各的道路,像找屎吃的狗一樣,從來不懂得打幫幫錘。我今天罵出來,是可憐你們。是喽,你們不可憐,我才可憐,被走陰婆整得這麼慘,我不可憐哪個可憐。
罵餓了,送飯的人還沒來。每罵出一個字,肚子都必須配合着運動。這才發現罵架比幹活餓得快。心裡抱怨還不送飯來,罵聲頓時松懈。罵架和抱怨不能同時進行。但不能熄火,熄火接不上趟有可能前功盡棄。
這個走陰婆啊,不曉得你是從哪裡鑽出來的鬼,要來就來明的嘛,我不相信,你除了這樣做沒别的選擇。你不要說你阻擋不了你的夢,不要給我說這些,說這些沒人信,你自己也不信。是人都要做夢,哪有不做夢的人哇。你做你的我做我的,互不相幹涉呀。别人做的夢是彩虹屁,各種顔色都有,但就是一個屁,害不了人。你倒好,做個夢像烏鴉一樣,到處啄人。要啄你啄大人呀,啄小娃兒,充分說明你這個走陰婆有多麼歹毒。我曹社會雖然不能說是公認的好人,但娃兒沒得罪你呀。要想加害我,隻管來,老子不怕,要打要殺都不怕,哪會怕你走我的陰。害我家娃兒,我決不允許。
送飯的人終于來了,昨天是丈母娘,今天是小舅子。小舅子說,我今天殺了隻老母雞,一個蛋不下,整天呱哒呱哒,硬是難聽得很。小舅子似在指桑罵槐,看表情又不像。食盒裡确實有雞肉。小舅子看他啃雞翅膀,突然想起一個怕耗子的笑話。尋羊壩有個懶漢,媳婦叫他去割草,自己在家煮飯。飯快煮好了,去看他回來沒有。他還沒上山,還蹲在牛棚。說扡擔不肯走。老婆抓起扡擔擲出去。他說,原來扡擔是這樣走的呀,一邊擲扡擔,一邊往山坡上走。扡擔殺一隻野雞。他想,割草哪有遊山玩水好,提着野雞去朋友家。朋友炖好野雞叫他吃,他吹牛皮吃過很多野雞,吃傷了,不想吃。等朋友一家睡覺後,他摸黑舉起罐子喝湯,罐子扣在腦袋上,怎麼也取不下來。天亮後被人發現,他說他怕耗子,不得不戴着罐子睡覺。
曹社會吃好了,用草棍剔牙,沒笑。小舅子離開後,他希望更尖刻點兒,但找不到相應的詞彙。他上過小學,平時喜歡看電視,所有的電視節目都喜歡,特别佩服那些能說會道的人。他的嘴張得比剛才大,露出黃褐色的牙龈。但這幫不了他。“害我家娃兒,我決不允許。”他隻好又重複了一遍,氣勢怎麼也不如剛才足。小時候,他把哥哥自制的竹筒水槍弄壞了,正不知如何是好,哥哥拿起一塊石頭打中他的頭。他向父親告狀,他赢了。在尋羊壩這種地方,要想最後獲勝,得首先讓人打中自己的頭。當然,自己打中的不算,得别人打。恰在這時看見“走陰婆”用鞋子打狗,那是她的狗,為什麼打不知道,似乎沒打着,但曹社會覺得這是在打他,并且打中了他的心。他被卡住了,等到松開,他的聲音像麥芒一樣尖。
惡毒,這麼惡毒,真沒想到這麼惡毒。現在我不相信走陰婆是其他人,走陰婆肯定是你,這最清楚不過了。以前我太笨,白白浪費了兩天時間,現在才發現誰是真正的走陰婆。那麼歹毒,那麼下得了手,想打就打,舉起東西就打。前兩天還有人說三道四,說我罵葷架沒用,說憑我曹社會把走陰婆罵出來是癡心妄想。事實證明,有用沒用我比你們清楚。各人的事情各人曉得,用不着别人指手畫腳。事情明擺着,隻有表面看起來心慈面善,内心歹毒的人才當得了走陰婆。我不曉得你們安什麼心,叫我不要枉費心機,勸我不要罵,居然阻止我找出這個走陰婆。我不相信你們真的這麼蠢,走陰婆會夢見我娃兒,也會夢見你們的娃兒。我不信邪,把走陰婆找出來,是為了你們好,是為了大家好。我不會像你們那樣無恥,怕得罪人真話都不敢說。
我老實告訴你們,不要以為你們會用電視會用手機會用冰箱會用電飯鍋,走陰婆就整不了你們。你們錯了,走陰婆就是走陰婆,這件事情永遠不會變。不是我栽污哪個,整人是她的本事,是她的事業。她做一個夢,就能讓你們所有的東西斷電。我不管你們信不信,反正我信。是啊,目前明面上她是沒做過讓大家害怕的事情,那是沒到時候,時候一到,一切都會顯現。在你們沒吃虧之前,你們當然可以什麼也不信,到時候不要說我沒有提前告訴你們。曹社會扯起嗓子在這裡罵,你們以為是為他一個人嗎?單單是為了他娃兒嗎?他是為了大家的利益。說他罵葷架,他吃多了找不到消齋麼難道?抱起你們的腦殼好好想想。我沒有說她壞,我隻說她歹毒。不是她要歹毒,是當上走陰婆後不得不歹毒,不歹毒都不行。但是她必須承認她是走陰婆,沒有必要掩蓋,遮遮掩掩沒有用。我相信不是我一個人看出來,尋羊壩大多數人都看出來了,一目了然的事情,隻有憨包才看不出來。憨包、憨包,都是憨包。
一隻烏鴉從山頂上飛過,被曹社會吓了一跳,閃了一個急彎,飛出老遠,才心有餘悸又不無慶幸地“啊”了一聲。它一向不怕人,剛才那個人突然吼出“憨包”兩個字,着實把它吓了一跳。如果它聽懂“憨包”的意思,會吓得從此下不出蛋來。
有一個人在癞殼山腳下種地,本來不想聽曹社會罵葷架,又想知道他能不能把走陰婆找出來。她種了白蘿蔔紅蘿蔔、茼蒿、菠菜、豌豆、胡豆、大蒜、香蔥。精耕細作。開始隻想種點白蘿蔔就好,别的不用,别處種得夠多。可種完大蒜和香蔥,曹社會的罵聲還沒停。她一會煩得要把螞蟻種到地裡去,一會又想确實應該繼續罵。她不怕走陰婆做夢,兒女早已長大成人,走陰婆的夢不再起作用。她呢,也不想念去了陰間的任何親人,但她仍然想知道,到底哪個是走陰婆。山腳下,屬于她的土地全都被她種上。往年丢荒大半不種,現在沒有一寸可以落腳,全都種上她的猜測和潑煩。平時對閑事既不熱情,也非淡然冷漠,這一點她和所有尋羊壩人一樣。她苦着臉,但滿臉皺紋不是因為苦,而是因為勤勞。
那隻拐彎的烏鴉從她頭上飛過,她大聲呵斥,像呵斥所有她敵得過的東西一樣不惜力氣。她不恨它,但她讨厭它從她頭上飛過。她呵斥烏鴉時已經拿定主意,決定去管一下閑事。所以與其說她呵斥烏鴉,不如說是在排除不想管閑事的想法。這有多難?其實也不難,如果别人不把她當成喜歡呱呱亂叫的烏鴉的話。
她認真收拾好勞動工具,在小河裡洗幹淨雙手和膠鞋,拍打掉衣服上的泥土,這才萬事俱備,像第一次執行重大任務一樣,鼓起勇氣向黔西北女人的木瓦房走去。在離房子還有五十米遠,她又一次拍打衣裳,舒展出笑容。她希望黔西北女人看見她,可黔西北既不朝小路上看,也不朝對面山上看。她在切南瓜,切成片穿在絲絲上,以便曬幹。那條被鞋子吓跑的狗,此時跑過來,向她發出警告。她手裡有一根棍子,是撒完茼蒿種後拍打泥土的棍子,把成團的泥土打碎。這條狗也和尋羊壩人一樣,既不算兇,也不會見到人就夾起尾巴,前進三步,後退一步,二心不定,汪汪聲不大不小。她喊了幾聲,黔西北女人沒聽見。她有點生氣,狗叫得那麼兇,你倒是招呼一下呀。她罵狗,聲量超過狗的吠叫,狗被吓得退到一邊,但黔西北女人仍然沒理她。黔西北女人背對着她,正在往樹上挂穿了南瓜片的血絲。她氣不打一處來,紅着臉,埋怨自己多管閑事,埋怨黔西北女人家裡來人都不招呼。吼聲太大,眼前出現黑點子和金點子。她停下來,等候一陣昏眩過去。隐隐約約聽見曹社會罵葷架的聲音,她想,算了,懶得管他們。那狗似乎已經認出她是同村人,或者自己的任務已經完成,縮到豬圈後面,警惕地夾着尾巴。一般來說,外人隻要進入一定範圍,剩下的就是主人的事,管多了反而有可能挨打。它畏畏縮縮出現在她的視野裡,她看了它一眼,繼而看見身後立着一個人,怒氣沖沖,氣喘籲籲。
黔西北女人被吓了一跳,并不嚴重,很快露出笑容,招呼客人凳子上坐,同時笑着進屋。種地的人以為黔西北女人去拿飲料。自從花花綠綠的飲料來到尋羊壩就不再有人泡茶,覺得用自己也舍不得喝的來自大城市的飲料待客才夠檔次。來客心想,一塊飲料揣回去給孫子。她既舍不得喝也喝不慣。黔西北女人捧出的不是飲料,是一杯茶。她有點失望也有點不屑。茶是熱茶,喝了一口,是酽茶。幹活出汗,又熱又嗆的茶一下浸透身心。黔西北女人看出來她嫌杯子小,不好意思大口喝,進屋把茶罐擡出來。原來茶罐一直依偎在炭火邊。
來客喝了兩杯後渾身舒坦,怒氣煙消雲散。不僅因為茶,還因為眼前這個女人,她的笑聲她的爽朗她的熱情她的長相。來客由懷疑而心疼,由心疼而猶豫要不要告訴有人一直在罵她。心想她有可能是聽不懂尋羊壩土話,搞不懂他們指桑罵槐的本領,不知道曹社會在罵她。她告訴黔西北女人,尋羊壩好人多,不過也有些人颠颠東東。意思是不明事理糊裡糊塗。黔西北女人認真看着她的臉,不明白她在說什麼,琢磨來人是不是像其他人一樣,不過是随便聊聊。她懵懂的樣子不像裝憨,但客人忍無可忍:
“他罵你走陰婆,你怎麼就不還嘴啊?”
“罵我走陰婆?走陰婆是幹什麼的?是個壞人?”
客人告訴她什麼是走陰婆。她聽完後笑了笑。
“我要有這本事就好喽。”
“你沒夢見過他娃兒?”
“夢見哪個的娃兒?我隻夢見過我家娃兒,上初中了,要寒假才能來。”
“我說東,你說西,我說的曹社會呀?”
“曹社會是哪個?”
“就是那個呀,你看,還在罵呀,你聽不見?”
黔西北女人難過地笑了笑:“從小我就聽不見,和人說話要看着人的嘴巴。隔那麼遠,我看不見他的嘴巴呀。”
“剛才狗叫你也沒聽見?”
“沒有哇,我看見它時它說有人來了。”
“你聽不到人說話,倒能聽得見狗說話。”
“都聽不見啊大娘,隻有它的嘴巴動,我看見了才知道它在叫。剛才它說雞的壞話,我用鞋吓了它一下。”
“曬這麼多幹菜做什麼呀,讓它們長在園子裡,吃新鮮的不好嗎?莫不是要拿去賣吧。”
院子裡,不但用桔子穿南瓜片,還用簸箕、鬥筐、篩子曬黃瓜、茄子、苦瓜。都切成片,以利曬幹。還有來客不認識的草根、樹葉,平攤在草席上、U笆幔上。天色将晚,太陽夠不到院子,被曹社會腳下的癞殼山擋住,來不及收走剛切開的南瓜片上的水。這時她突然跳起來,把菜刀抱在懷裡,小聲說:“我不應該讓它們看見刀。”
“你剛剛不是用它切它們嗎?”
“我說的是還沒有切的小南瓜,我不應該讓它們現在就看見刀,也不能讓刀看見它們。”黔西北女人神秘地笑了笑。
來客松開緊緊攥住茶杯的手,這才發現自己把茶杯攥痛了。她親自倒了一杯茶,這一杯不是倒給自己,是為了倒給杯子。想和她說點什麼,卻又找不到話說。曹社會還在罵,她真想替她還罵幾句,或者告訴他罵錯人啦。但她更想告訴所有人,這個平時不愛理人的女人是聽不到,什麼也聽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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