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秦諸子百家其實有很多好的思想，可是現在保留下來的主要是儒家，或者說是法家化的儒家——外儒内法，官法民儒。所謂官法民儒，就是帝王統治表面上推崇儒家，其實都是幹的法家那檔子事。統治者藏在被窩裡看《商君書》馭民五術，這種事當然是能做不能說。

而民間鄉族反倒較多使用儒家來辦事，比較強調仁義禮智信。古代那些鄉紳員外某種程度上必須是道德标杆，才能受人尊敬。古代那些鄉紳員外你甚至可以認為他們是民間“裁決者”，鄉裡老百姓遇到什麼家長裡短糾紛之類的，一般由那些鄉紳員外來調解。我們看到曆次農民起義，似乎都是反官府造反的，很少有說反地主階級的。農民和地主不是階級對立的關系，更像是犀牛與犀牛鳥的關系。

在先秦諸子百家中，楊朱是一個被遺忘的思想大師。他沒有任何書籍流傳下來，也不知道他是沒有寫過書呢，還是本來有寫書但被人為抹掉呢？總之我們現在能看到楊朱的思想，都是别的書裡記載了那麼一星半點。而且别的書裡記載楊朱的思想，主要是批判他的、罵他的，作為一個反面教材存在。

孟子大概是罵楊朱最厲害的，孟子曾說“天下之言，不歸楊，則歸墨”，意思是現在天下流行的思想，不是楊朱思想，就是墨家思想。從這句話可以看出，曾經有段時間楊朱思想影響力是很大的。孟子這麼說可不是為了誇楊朱和墨家，他是想說現在天下人心大壞，就是被楊朱和墨家這些異端邪說給搞壞的。

孟子認為墨家太左，以天下為本位，解構小共同體，搞什麼“兼愛”，搞國際主義，這個太壞了，簡直是無君無父！

孟子又認為楊朱太右，強調為我、重生、貴己，強調個人主義，這簡直是自私自利。

孟子說“楊子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為也”，意思是說楊朱很自私，拔他的一根毛而對天下有好處，他都不肯拔毛。“拔一毛而利天下，不為也”，這幾乎是楊朱老師的核心思想之一。這話說得當然是比較極端，以至于聽着讓人不大舒服。我想現在很多人聽到這句話，大概也會以“精緻的利己主義”來下評論。

可是你仔細分析這句話，它并不是那麼簡單。楊朱想強調的當然不是一根毛的問題，他是想讨論我的毛由誰來做主，這根毛的歸屬權是誰。我的毛當然歸屬權是我，當然由我來做主。拔不拔毛的權力在我，而不是由天下來決定。我如果願意拔10根毛也沒問題，但我若不願意，那麼一毛不拔！

這就是約翰·洛克所說的“自我所有權”。毛是屬于我的，是我的财産權，要不要拔毛這是我的自由權，這不是别人可以侵犯的，也不是打着所謂天下的幌子，就貌似有正當性了。

我們常常對楊朱老師不能理解，是因為陷入了一毛不拔的字面邏輯。我們會覺得，不就是一根毛而已嘛，拔一根毛對天下就有好處，你竟然都不願意，你這個人怎麼這麼自私自利，怎麼一點公德心都沒用。這個人也太壞了吧！

拔一根毛當然隻是很小的事，可是如果我們沒有厘清這個所有權的問題，那麼它就不是小事。如果“天下”可以不經過你同意，拔你一根毛，那麼是不是也可以折你一條胳膊，卸你一條腿呢？因為一條胳膊一條腿，對于“天下”來說也隻是很小的事。再進而推之，那麼為了“天下”砍一顆腦袋行不行呢？

假設有100個人，那麼這99個人可不可以把那1個人砍掉，說這樣對天下有好處。1個人跟99個人相比自然也是微不足道的，這時候99人就代表“天下”了。

如果100人中，有51個人決定把另外49個人砍掉，說這樣對天下有好處。49比51那畢竟也是少數，這時候51人就代表“天下”了。

你願意為了天下拔自己一根毛，這當然很好。可是你有沒有權力為了所謂“天下”就去拔别人一根毛呢？這是很多人不思考的。

所以楊朱老師所說的“拔一毛而利天下，不為也”，主要是讨論有沒有權力這麼做，誰有權力這麼做。

我們常常講應該做什麼，不應該做什麼，卻不講有沒有權力做什麼。如果為了天下，我們當然應該拔一根毛，我們的道德人性都告訴我們應該這麼做，這個是完全沒有問題的。這就是“應該”的層面。可是有沒有權力為了所謂天下，就去拔别人一根毛呢，尤其是别人不同意的情況下。

其實啊，“天下”常常是個很浮泛的概念，有些人掌握了這個話語權，那麼所謂天下實際上就變成了他的個人意志。他經常可以用“天下”這個帽子來拔别人一根毛、兩根毛、卸胳膊卸腿、砍腦袋。統治者常常不就是天下挂嘴邊麼？但那個“天下”難道不就是他自己麼？

我們古代的各種思想都不讨論個人權力的問題，隻有楊朱老師非常睿智發現了這個問題，他用一句很形象的話來闡述了這個道理——“拔一毛而利天下，不為也”。楊朱思想散發着濃濃的人本主義精神。

可是楊朱這種思想顯然無法得到統治者認同，孟子說楊朱壞得很，統治者何嘗不是恨得他牙癢癢呢？漢武帝罷黜百家，實際上并沒有罷黜道家、法家、陰陽家等等，罷黜最多的是楊朱和墨家，這兩家思想對帝王統治形成了很大挑戰。帝王要的是工具人、螺絲釘，是要駕馭老百姓的。而最怕的正是那些個人覺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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