朵雲軒2017春拍中的沈從文緻韓登安信劄
頃見上海朵雲軒拍賣有限公司2017春季藝術品拍賣會中,有一封沈從文緻韓登安信劄(尺寸為31.5×9cm×3,拍品編号1453)。此劄以章草寫就,長達三頁,論及對篆刻的意見。全信如上圖。釋文如下——
登安先生道鑒:
頃奉手示,聆悉留意篆刻,詢見鄙見,誠欽誠佩。印章當有三種玩味。一文字,各因時代之不同,變遷殊異,其高遠者為周末六國玺印,文字尤變異奇詭,不可思議;大緻有官守,有邦域,有時代,一國之中皆有不同,多見自能領會。
書法肥瘦方圓,其易知者有抑揚頓挫,可以見筆法之妙;有往複盤旋,可以見布置之妙,勝于拓石鼓、國山諸碑,可與盂鼎、散盤、晉公簋等觀者,往往而是之。制作周秦漢魏各各不同,煉冶之精,今不如古,今與古較,日見退步,不可強求也。
形式變換,精神貫注,亦以周代為高,秦漢已不及之,無論唐宋。然古今印譜流傳,影印不如原如拓,拓本不如見原印,原印先由普通入手。今漢魏六朝私印,每不甚精者僅數元與數十元,二十年前僅十之三二即購到。尊見以原器上之精神作為辨别,此語最合研究之法。如有所獲,暇望寄觀,當一一縷述之也。
金石之學,昉於歐趙,至前清而極盛。乾嘉以前,猶重石不重金,鹹同而後,金文之學發明,有吳子苾、吳愙齋、陳壽卿、何子貞諸公倡之,精益求精,較前人為明确。
《金石學錄》《金石學補錄》,時曾曆舉收藏鑒賞諸家古今人所著述之書,已略可見。愙齋《說文古籀補》、丁佛言詩文,以為周秦諸子多生于東周,其時通行皆六國文字,可見者漢簡魏石經之外,傳世之作一變,塗改多失其真,年來古印出土,發現六國文字尤多。暇集古印文,以《說文》部首分其次第,庶或有補于讀古書之助,亦未可知。
從事于此有年,作辍不常,時虞間斷,倘乘餘閑,此作可藏,事亦為前人所未為者。其餘新知,當不作甲骨下。甲骨殷商文字為一宗,鐘鼎文字為一宗,六國文字、古印、泉币、陶器當成為一宗矣。
印拓拜登,中有文字未盡可釋,祈賜教以為然否。北方人隻重官印,秦印識者尚罕。尊藏各印尚非尋常肖形印,第二方文細者極少見。仆極嗜周秦奇字玺,其文字皆六國時所造為多,足補鐘鼎、說文之阙。西漢印與秦印相同,惟文字近隸耳。匆匆草此。即頌
秋祺。
沈從文于北京 二十七日午後
我初讀此劄,大為吃驚。沈從文雖然中年以後對金石書畫研究頗深,但我從未讀到過他在一封緻友人信函中,如此集中地論述自己對于篆刻藝術的看法。如果此信為真,則應該是沈從文研究中一個很重要的新發現。
但是,韓登安生于1905年,僅僅比沈年輕三歲,且自小研習篆刻,二十七歲(1932年)時即加入杭州西泠印社,後曾任該社總幹事。韓先生對金石的研究,絕不亞于同齡人沈先生。韓是否可能如此謙虛地就篆刻問題向沈求教?沈先生是否會以長者身份對“登安先生”指示意見?我心中頗有疑問。
再者,這封信劄中文字頗有不解處。如第一頁開頭,“頃奉手示,聆悉留意篆刻,詢見鄙見,誠欽誠佩”雲雲,“詢見”不詞。第一頁最後和第二頁開頭,“影印不如原如拓”一語有誤。第三頁中“其餘新知,當不作甲骨下”一語莫名其妙。第三頁“印拓拜登,中有文字未盡可釋,祈賜教以為然否”也莫名其妙。但此劄字迹,确實又非常像沈先生所寫。所以我一直不敢對其真僞輕易下結論,也不敢輕易将其作為研究資料用作參考。
日前偶然翻閱書籍,突然在黃賓虹信劄中找到了這件沈從文緻韓登安信劄内容的出處。因此,我可以斷定此劄為僞作。
這封所謂沈從文緻韓登安信劄内容,乃拼湊黃賓虹分别緻鄭履端、俞叔淵、曹一塵的三封信劄而成,可謂費盡心機。黃賓虹三劄,均見于浙江省博物館編《黃賓虹文集-書信編》(上海書畫出版社1999年版)。
《黃賓虹文集-書信編》
一、自“頃奉手示,聆悉留意篆刻”至“當一一縷述之也”,襲自黃賓虹緻鄭履端劄(《黃賓虹文集-書信編》第336頁),但将“詢及鄙見”誤為“詢見鄙見” ;“影印不如原拓”誤為“影印不如原如拓”;“每鈕不甚精者”誤為“每不甚精者”;“公暇可寄觀”誤為“暇望寄觀”。這幾處誤改,緻語句不通。
二、自“金石之學,昉於歐趙”至“六國文字、古印、泉币、陶器當成為一宗矣” ,襲自黃賓虹緻俞叔淵劄(《黃賓虹文集-書信編》第99頁)。這一段文字也有不少錯漏,不贅述。錯得最離譜的一句,是将“其獲新知,當不在甲骨下”一句誤為“其餘新知,當不作甲骨下”,使得文意完全不通。
三、最末一段文字即“印拓拜登”至“惟文字近隸耳” ,全部襲自黃賓虹緻曹一塵劄(《黃賓虹文集-書信編》第188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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