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雞毛飛上天》海報
國産劇《雞毛飛上天》在豆瓣上的評分達8.7分了,如此高的評分讓我們不得不去看一眼,它究竟講了個什麼樣的故事。
“雞毛飛上天”,顧名思義,說的是小人物幹成了大事。查詢資料得知,以“雞毛飛上天”為名的影視作品有三四部,有趣的是,它們所講述的并不是發生在同一時代、同一地點的故事,最早的出現于上世紀六十年代,那時人們的思想面貌和對“成功”的定義和如今的截然不同,因此可以說,不同時代有不同的“雞毛飛上天”。
而這部劇,說的是改革開放以來的“雞毛飛上天”。主角陳江河,小名雞毛,從一文不名的逃荒者成為了世界級的企業家。
張譯飾演男主角陳江河。
殷桃飾演女主角駱玉珠。
一、雞毛飛上天
必須承認的是,《雞毛飛上天》這部劇的年代感做得極好。要還原一個時代,道具、服裝還在其次,最重要的是還原那個時代的精氣神,還原那個時代人們該說的話、該想的事,要是沒有這個,哪怕再多那個時代的硬件背景也難以讓觀衆回憶起已經消逝的歲月。
而要想還原“精神面貌”,需要的就是比服化道更多的故事細節。
改革開放伊始,大家都沒什麼錢,尤其是那些活不下去出來找生計的人們,為了逃票,他們會采取各種各樣的辦法:有的偷偷摸摸鑽上車,每到一站就想辦法下來偷溜出去;有的把貨物在半路扔下去,讓同伴在鐵路旁接着,這樣自己下車時就一身輕;還有的選擇鑽進火車裡,等到站停下來後再艱難地爬出來。《雞毛飛上天》的男女主角陳江河和駱玉珠,就曾有過上述行為。
按照現在的價值觀,其實他們是違法的,但在上世紀七八十年代,剛剛經曆過一個大時代的老百姓們面對上面下來的很多政策,都不敢輕易相信,生怕哪天又變了風向。因此在這個時候,嗅準風向的雞毛才能真正飛上天。
雖然國家說了可以小本經營,但是國家那麼多年政策的慣性還在,誰敢當第一個吃螃蟹的呢?我們的主角,外号“雞毛”的陳江河(商人)和他的好兄弟邱英傑敢。按照一般的故事模式,應該是他們二人合力帶動了經濟發展,讓老百姓們看到了實實在在的恩惠收益,最後一起緻富。但這部劇特地設置了一段上級領導擔驚受怕、下級群衆草木皆兵的情節,群衆聽說上面的領導因為陳江河和邱英傑的事情要親自下訪後,以為他們是要來開批鬥大會的,于是逼陳邱二人當場認錯、不該投機倒把。直到最後,才由上面來的人點明,他們是來表揚二人的,而不是批鬥他們。
這場戲的轉變尤其自然,不僅精準勾畫了意圖順應時代、大展宏圖的陳江河和邱英傑的内心,還描繪了老百姓們從戰戰兢兢、舉棋不定到人心大定的心路轉換,使得觀衆對劇中人物能夠産生認同感,進而真正沉浸到那個時代中去。
諸如此類的細節有很多,比如後來陳江河進了襪子廠,正逢國企改革,劇中沒有像有的影視作品那樣強調時代逝去的小傷感,而是着重寫了老廠長人雖好卻頑固不化、思維僵化,依然按照以往的模式經營襪子廠,緻使工廠走向倒閉。與之相對的,則是陳江河不斷考察市場,做出調整,個體接手廠子,使得該廠起死回生,煥發第二春。
本劇塑造的年代感直接戳到了觀衆心裡,劇中花了大量篇幅講述的,不是周遭環境的變化,而是世界變化過程中人心的轉變,并由他們的行為反映出來,這點是值得表揚的。有的劇則表現為時代怎麼變人們就怎麼順從,人物像是被線牽着的木偶一樣。
當然這部劇也有不少小缺點。比如,有的情節頗為刻意,為了強行讓男女主角分開,設置了女主父親偷走男主寄放在女主家裡的一大筆錢的環節,最終又因各種俗套的誤會,如男主叔叔的謊言、有關豬皮手套的模棱兩可等,使得男女主角分開八年之久。在這一點上,這部劇略顯粗糙,不如《溫州一家人》。
但總體而言,本劇在主題表達上是成功的,故事的主題是“變”。第二十二集裡有一句台詞是:“不能光盯着貨,也要看來買東西的那個人。”一定要找到合适的路子,才能對症下藥,要找到真正的風口,豬才能被吹起來。
做對比的是雞毛的幹叔叔陳金水,在本劇中他作為一個過來人,有着許許多多的經驗,但他始終死守着祖祖輩輩傳下來的規矩不放,不能根據實際情況做出改變,堅守“本本主義”,十分教條。有趣的是,飾演陳金水的陶澤如,恰好在去年上映的電影《百鳥朝鳳》裡演了苦苦追求唢呐傳承而不知加以改造的焦三爺,兩個角色的形象幾乎一模一樣,但在電影裡他代表的是被頌揚的那類人,可在電視劇裡他走向了時代的對立面。
曾經的弄潮兒,終有一天也會被時代摔在沙灘上。當一門技藝無法自我進化時,迎接它的隻能是死亡。
而我們的主角陳江河,他的小名“雞毛”正是雞毛飛上天的意思。雞毛飛上天,靠的是“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雲”,一根輕飄飄的雞毛是掀不起波瀾的,隻有順應了時勢,雞毛才能飛上天。
二、江河落玉珠
雞毛(陳江河)是飛上天了,站到了時代的前沿。陳金水曾經評點過陳江河,說他心大,由此我們能夠看到劇中人物的名字也是有寓意的。“河海不擇細流,故能就其深”,陳江河對很多事都看得開,所以走得遠。而陳金水同樣評點過女主角、陳江河的愛人駱玉珠,說她心野。
心野,所以駱玉珠有一股子市井之氣。從小母親去世,被親生父親賣給人販子的她,嘗盡了人間冷暖,造就了一身自強自立的性格,也因此,這個人物特别有人味兒,和“飛上天”相比,她是“落玉珠”。
但在第一集,當駱玉珠和陳江河租了一個新家後,駱玉珠走出門後發現找不到陳江河了,臉上、心中都急得跟火上烤似的。這時我們知道,她的堅強都是僞裝出來的,其實内心十分缺乏安全感,也因此極度依賴陳江河,而也隻有陳江河在的時候她才會卸下僞裝。
又比如第二十四集,當陳江河遇到曾坑過自家生意的大光爹捉襟見肘被人逼債時,不由分說地借了他五百塊錢還債,駱玉珠聽說了這件事後十分生氣,揪着陳江河耳朵一番質詢。兩人在同一件事上的分歧可以直接反映出價值觀的不同。
兩人的感情生活也很有意思,某種程度上可以說是鄉村版的“愛在”三部曲(1996年的《愛在黎明破曉前》、2004年的《愛在日落黃昏時》以及2013年的《愛在午夜降臨前》)。這三部電影分别以男女主角初相遇、男女主角分開九年後再相遇和男女主角成婚九年為内容,寫了男女雙方的好感、思念和瑣碎。《雞毛飛上天》也采用了這樣的結構。
一開始,兩個逃荒的人在火車上相遇。兩人都是逃票的,相依為命住在橋洞下,很多年後再次見面時愛上了對方,卻因上文中女主父親的原因而不得不分開。這一分開,就是八年。八年中,駱玉珠以為陳江河早已成婚,于是心灰意冷嫁給了别人,生了個小孩王旭。
第十六集開頭,陳江河和駱玉珠八年後再度相見,堪稱全劇最動人的一場戲,張譯和殷桃都拿捏得極好。當陳江河在火車上遠遠望見駱玉珠時,先是手足無措、東張西望,再是努力地想喊出她的名字卻怎麼也叫不出聲,鋪墊了好久之後,終于喊出了讓他魂牽夢萦八年的那三個字:“駱玉珠!”
接下來,在處理陳江河和繼子王旭的關系時,同樣沒有大張旗鼓地很快就讓兩人接納或敵對,而是有條不紊地在主線劇情(雞毛飛上天)之外穿插了各種小細節。從陳江河陪王旭寫作業到朝王旭發火,王旭終于知道,眼前這個人已經真正将自己當作親密的人了——因為對陌生人,我們會禮貌有加,表現得有距離。
到了第三十集,時間已經到了2005年,駱玉珠對陳江河說:“這兩年除了工作,你跟我說的話越來越少。”
而在“愛在”系列第三部《愛在午夜降臨前》中,也探讨了已經身為多年夫妻的男女,究竟應該如何處理彼此的關系。其實,這本非是“愛在”特有的,世間男女隻要一起走下去,就必然會遇到相愛、思念和瑣碎,“愛在”隻是将其提煉得更加精純而已。
男女之間的感情本就是起伏不定的,沒有誰會真正完全依賴于另一個人,首先是自己,然後才是對方,也因此,男女之間愛情的火花往往是瞬間的,持續不斷的愛情是不斷的火花累積起來的。
在以往很多劇裡我們看到,男女之間的感情是一成不變的,一開始是如何相互喜歡,到老了就是如何相愛,絲毫不現實。做得好的如《金婚》和《父母愛情》,能夠寫出不同人生階段的不同态度,但人生的階段也是被時代裹挾的,真正屬于改革開放時代以來的愛情,很少有編劇去嘗試過。
等兩位主角到了中年,編劇大膽讓已經十分相愛的兩人,因為價值觀和生活觀的分歧(這一點在之前早有暗示,比如上文中的五百元錢)開始冷戰。這場冷戰直接影響了之後劇情的走向,最後二人明白了生活的真谛,決定将産業交給後輩打理,自己“隐居”鄉村的小木屋中,吵吵鬧鬧、怡然自樂。
《雞毛飛上天》劇照,殷桃、張譯。
三、缺席新世紀
《史記·越王勾踐世家》中記載了這樣一個故事,範蠡輔佐越王勾踐吞滅吳國後,飄然離去,四海為家。有一天,他的二兒子在楚國殺了人,于是身為大富翁的他,派小兒子攜重金去賄賂他人以圖救出二兒子。這時大兒子想不通,覺得父親不重視自己,非嚷着要去。範蠡沒辦法,隻好派大兒子前去,同時歎氣說這下老二死定了。果不其然,大兒子賄賂某個官員後,該官員去請求楚王大赦天下,二兒子自然沒事了。此時大兒子想楚國大赦天下了何必再花錢賄賂,竟又去找那個官員把賄金要了回來。官員覺得臉上沒面子,索性勸說楚王單單殺了二兒子。
大兒子帶着老二的屍體回到家後,全家都在痛哭,隻有範蠡搖搖頭歎氣,說:“是少與我俱,見苦,為生難,故重棄财。至如少弟者,生而見我富,乘堅驅良逐狡兔,豈知财所從來,故輕棄之,非所惜吝。”意思就是大兒子是跟着他打天下的,吃過苦所以會更看重錢财;小兒子則從小錦衣玉食,絲毫不知道錢财為何物,當然花錢如流水,一點也不心痛。
不得不說,範蠡眼光之毒辣,這樣一個故事模版到了《雞毛飛上天》裡,卻也照樣适用。
陳江河的兩個兒子,大兒子王旭跟着他過苦日子過來的,二兒子陳路則從小過着好日子長大,因此二人在性格上完全不同。
無論駱玉珠還是王旭的青梅竹馬邱岩,都說到過王旭有些自卑,還有點小氣,同時眼界上也有局限。比如第三十集中說到雞毛換糖時,王旭捧着老黃曆說:“我們祖祖輩輩上的雞毛換糖,難道就是錯的嗎?”卻被邱岩反駁道:“這個精神不是錯的,但是放在今天這個時代,就已經是過時的了。”
與其目光短淺不同的,是弟弟陳路的遠見。早在2005年陳路就斷言,未來是電子商務的天下,而王旭認為他說的是天方夜譚。
這樣的人物設置足夠真實,但美中不足的是,本劇二十一世紀部分的戲,年代感并沒有做好。
如果說上世紀八十年代的代表詞是“迷茫”,九十年代是“奮進”,那麼什麼樣的精神面貌才能代表本世紀前二十年呢?
這幾乎是斷代的。對于上世紀的人來說,本世紀長大的孩子從沒像他們那樣,和上一代有如此大的隔閡,無論是經濟還是想法,以往認為習以為常的金科玉律,比如有關“親戚”、“窮人”等話題,在成長于二十一世紀的孩子心裡都會引起疑惑,于是親戚開始不好了,窮人開始無理了……總而言之,這條代溝非常大,維系着親子關系的,是情感而不是相同的價值觀。
鄧超在《相愛十年》裡,步入新世紀時,使用的是男人有錢就變壞的模版,十分單調。
辛柏青在《我的父親母親》裡,新世紀的戲份變成了普普通通老年人的故事,沒有代表性。
趙立新在《于無聲處》裡,本世紀的故事卻也隻是一般的諜戰。
因為總結過去容易,有那麼大的樣本讓我們來處理,但審視當下困難,越靠近當下越難以認清自己。是自信還是自貶?如何把握當下的時代脈絡?
目前還沒有出現一部能拍好二十一世紀人們精神面貌的劇,包括《雞毛飛上天》。當它失去了年代感的時候,出現在我們面前的就隻是普通的商戰劇了。這不由得讓我們感到悲傷,再好的戲,也刻畫不出二十一世紀的面貌,一切好戲都在二十一世紀黯然收場。
一部時間跨度足夠大的戲,一定要表現出人們随着時代而發出的不同感慨、展現出的不同思維方法。《雞毛飛上天》做到了表現出不同時代不同人的不同性格,卻未能表現出他們在新世紀的改變,頗為可惜。
結語 永不停止的列車
故事第二集,陳江河在火車上偶遇準備去北京上大學的大學生邱英傑。陳江河是逃票的,邱英傑是花錢買票的。但兩人一見如故,在火車上聊了一路,說到了那時的中國,說到了馬克思經濟學原理。邱英傑告訴陳江河:“義烏之外有中國,中國之外還有世界。”
多麼熟悉的場景,一個剛剛睜眼看世界的主角遇到了命中的貴人,給他指引了方向。邱英傑就是陳江河的燈塔,這樣一個導師式的角色就如同《人間正道是滄桑》裡的瞿恩,理想和智慧并存。但這樣的角色始終是被老天妒忌的,第二十四集中他去世了,去世前那一場戲,可謂全劇之眼。
陳江河和邱英傑站在空地上,回想起很多年前的那一幕,感慨不已。就在陳江河說“你有票我沒票嘛”的時候,邱英傑從口袋中拿出了幾十年前的那張票,交到了陳江河手中。
邱英傑說,送給你了,你現在有票了,你這趟列車不能停,得一直開下去,一站一站地過去,越遠越好。
然後邱英傑去世了,但他的精神留了下來。在他去世前一刻,他為陳江河上了最後一課——做生意一定要有自己的底線。正是邱英傑死前的信念,真正塑造了陳江河的人格,并在之後的日子裡被陳江河繼承了下去,指引他開着人生的列車、時代的列車不斷前行,直到今天。
【作者孔鯉,微信公衆号“書林齋”(Kongli1996),微博@孔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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