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讀《紅樓夢》已經讀到了第十二回，不得不再詳細地說說賈瑞這個人了。

先聲明一下，我不是要為賈瑞翻案，因為他實在是一個不讨喜的人物。我之所以強調他，是因為他實在太重要了。

(賈瑞）

我在前面已經說過，賈瑞不是一個簡簡單單的“色鬼”，他至少是一個“癡情”的人。有朋友提出不同意見，認為賈瑞跟賈珍賈蓉之流沒有區别，稱賈瑞也不過隻是為了滿足肉體欲望，但我們要再說一下，賈瑞隻鐘情于鳳姐一人，他不是沒有鳳姐别人也可以替代的濫情者，這一點，是他跟賈珍賈蓉之類的重大區别。

十二回，賈瑞被鳳姐設的相思局困住，再也沒有逃出來。最終丢了性命，情癡足害人，但也足讓人同情，世上困于情中而不自知，或自知而不能自拔的人，何止賈瑞一個！

（賈瑞被相思局設計的發生位置）

實際上還有一個問題，不知道大家發現沒有，就是，曹雪芹寫賈瑞，用的文字量足夠多，集中在十一回下半回和整個十二回，甚至在第九回衆頑童鬧家塾時，賈瑞已經出場，也有足夠的文字比重，差不多有将近兩回的文字來寫賈瑞一個人，這對于賈瑞來說，實在夠“隆重”了，如此隆重，難道就隻為也寫一個“癡情”或“濫情”的人？

（王熙鳳毒設相思局）

答案是否定的。要知道，就算《紅樓夢》全本都留了下來，也隻有120回，其中有幾千個人物，單賈瑞就寫了兩回。

不重要才見鬼。

何況，曹雪芹絕不會簡單寫這個人，他的用意很深，明白了他的用意就會明白，賈瑞實際上非常重要。現在我們讀到十二回了，這個問題可以找到答案了。

先說說賈瑞這個人的名字，這樣重要的人物，名字肯定不是随手亂起的，實際上，《紅樓夢》中人物的名字幾乎沒有一個是亂起的，更何況賈瑞這樣重要的人物。

瑞者，“以玉為信也”（《說文解字》），《紅樓夢》整部書，可不就是以玉為線索的大書嗎？開頭就先是讨論了一大通寶玉所銜之玉的來曆，然後才進入正文，因此讀《紅樓》但凡跟玉有關的文字，都是相當重要的文字，要格外注意；但凡名字跟玉相關的人物都是重要人物，如果細細審視，就會發現，《紅樓夢》書中名字中有“玉”字的人物極少，滿打滿算也就隻有賈寶玉、林黛玉、妙玉，頂多再算上改了名字的小紅，她原名叫林紅玉（小紅也是重要人物，還不到說她，先放着）。看這些人物的重要級别就知道，賈瑞不會不重要。

(寶玉之外的兩個“玉”）

“瑞”是好字，又有吉祥的意思，是喜兆，是上天降下吉祥的意思。恰好賈瑞的字就叫“天祥”，所以賈瑞的名字真的不錯，賈代儒是當世大儒，名字可能是他給自己的孫子起的。

但問題是，他姓賈，于是，所有的吉祥都變成了（假）的。“瑞”是假的，“天祥”也是假的。

還有一個要命的巧合（很可能不是巧合），蔡元培先生稱賈瑞是假文天祥，認為賈瑞這個人物是用來譏諷那些投降滿清的明朝人，暗指他們沒骨氣。因為文天祥名叫天祥，他的字恰好偏偏叫“宋瑞”，文天祥的字是宋瑞。

（文天祥畫像）

文天祥是宋人，宋朝真的“瑞”了嗎？沒有，文天祥戰敗被俘（1278年）後不久，南宋就滅亡掉了（1279年）。那麼，相應的，賈瑞是賈家人，賈家真的“瑞”了嗎？不會的，他很快就死了，賈家也很快就要敗下去了。

這個“賈瑞”這個深含寓意或者谶語式的名字還說明不了什麼問題，那麼，賈瑞病重，跛足道人送來“風月寶鑒”大概足以說明問題了。

與跛足道人，癞頭和尚有關的也都是重要人物，這個不用多說了，因為這是不言自明的。通過他們，這些人物，似乎聯系上了另一個世界，帶有強烈的警幻價值了。要這一僧一道直接出場的人物不多，賈瑞偏偏就是其中之一。

（跛足道人、癞頭和尚的出場都很重要）

風月寶鑒的直接出場，也足說明問題，因為《紅樓夢》這本書，本身就又叫《風月寶鑒》，這在《凡例》部分已經明确說過，是“戒妄動風月之情”。再想想，賈瑞直接跟書的宗旨有關，他能不重要嗎？

賈瑞照拿到風月寶鑒還有一段文字格外重要，也要注意，就是跛足道人認付寶鏡時的一段話：

這鑒出自太虛幻境空靈殿上，警幻仙子所制，專治邪思妄動之症，有濟世保生之功。所以帶他到世上，單與那些聰明傑俊、風雅王孫等看照。千萬不可照正面。隻照他的背面，要緊，要緊……

字面上，這是說的這把鏡子，實際上，很可能說的是《紅樓夢》這本大書。書就是鑒，鑒就是書。（它本來也叫《風月寶鑒》的）所以，讀《紅樓夢》需要看書背面的事情，書裡提到的真事，要講的可能是背後的“假”道理。

（賈天祥正照風月鑒）

因為——

照風月寶鑒的背面，是一具白骨骷髅！因為書裡記載的所有榮華富貴，最終都不過黃粱一夢。是說什麼脂正濃，粉正香，如何兩鬓又成霜？是昨日黃土隴頭送白骨，今宵紅燈帳底卧鴛鴦。是金滿箱，銀滿箱，展眼乞丐人皆謗；是正歎他人命不長，哪知自己歸來喪！骷髅才是生活的真相！

照風月寶鑒的正面，是鳳姐（當然對于賈瑞來說，就是鳳姐，他隻癡愛鳳姐），是紅粉佳人，是溫香軟玉，是雕梁畫棟，是笏滿床。但其實，最終不過是到頭來都是為他人作嫁衣裳！佳人隻不過虛空一場！

這段話的後面，蒙戚本都有注稱：“觀者記之，不要看這書正面，方是會看”。庚辰本的側批有一句評注稱：“誰人識得此句？”說得太明白了，隻是一般的通行本，沒有這樣的注解罷了。

所以，跛足道人的這段話很重要。他在說全書的記事原則，是“假作真時真亦假，真作假時假亦真”，整本書，要看書中沒有寫的故事。

曹雪芹不放心，他怕人們還是隻看書的正面，于是，當賈代儒要燒風月寶鑒時，他又讓寶鑒說話了：

隻聽鏡内哭道：“誰叫你們瞧正面了！你們自己以假為真，何苦來燒我？”

當然，它最終被跛足道人搶走了（就像《紅樓夢》終于還是流傳了下來一樣）。

曹雪芹很是強調了要讀這本書的背後的事，那些隻在《紅樓夢》中看到才子佳人，隻看到淫邪惡毒的人，很該以賈瑞為戒。

賈瑞的确就在十二回就死掉了，他算是賈家晚一輩裡最先走進鬼門關的一個，但他的死，有谶語與預言的意義。他的重要性也借風月寶鑒的出場，借正照與反照的不同結果得到了強調。一個被衆多讀者都看不起的小人物，卻揭示出了《紅樓夢》一書的寫作原則與是非真假評判原則，你說，賈瑞重要不?

（【跟着布丁讀《紅樓》】之55，圖片源自網絡，版權歸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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