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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光衰微熱忱抛卻

圖文 更新时间:2024-11-29 13:35:59
有些故事無論發生一千遍,還是一萬遍,始終都在重複着同一個結局。

時光衰微熱忱抛卻(青冢用一生宿命)1

文/郭敖(原載于郭敖小說《北緯已北》長江出版社)

雁門關外有墳,名曰青冢。

那一年,雁門關外的雪來得特别的早,漫天白絮紛飛,長安城外開滿桀骜的臘梅,花瓣乳白,香溢百裡。官道遠方又傳來清脆的駝鈴聲,翩翩飛燕劃過天際,遠集西羌。消失在天地朔漠之中。

我是曹沫,我已經很老了,事情也已經過去了五十餘年,有太多的事情我無法再記起,有太多的面孔也都已經忘記。每年的十月我都會來到雁門關外,今年的雪來得太早,太突然,一切都還沒有來得及準備。我以為終有一天,我會徹底地将她忘記,忘記她的容顔,忘記她的名字,忘記她的笑容,可是,忽然有一天,我聽到了一曲琴弦凝絕的琵琶聲,我突然哭了,因為這首曲子,我們一起聽過。

永安三年,東漢年間,再逢亂世,鐵蹄踏過官道上的冰雪,雁門關外又是烽火連天,持戟百萬。

我是一個殺手,每個月的初八都會有人死在我的劍下,我的一生之中殺過一百三十九人,他們之中有好人,也有壞人,我從來不考慮他們為什麼要死,隻要有人肯出銀子,他們是誰對我來說都是一樣的。其實這個世界上本來就沒有什麼對與錯,隻是做了選擇,然後不回頭地走下去,在這個亂世中,每個人都不想拿生命去冒險,但是每個人都要生存。

除夕過後的第一個初八,因為洩露了行蹤,被行會裡的老闆出賣,在執行任務的時候被馬賊伏擊,我知道這一天遲早會到來,隻是沒有想到會來的這麼快。逃到南郡的時候,我終于還是放棄了,我閉上了眼睛,跌落在雜草的垛子上,聽見有零碎而雜亂的馬蹄聲。

琴聲淙淙,在我的夢中反複地傳來琵琶的聲音,琴弦冷澀,旋律凝絕,那是我第一次見到她,她坐在庭院之中,一身素妝白衣,雲鬟霧鬓,黛眉輕颦微蹙,微露一絲幽怨,她看到我醒來。她說:這幾天鎮上來了一夥馬賊,每天都在打聽你的消息。他們燒了鎮子裡的幾家農房,殺了幾個壯丁,開始的時候是想逼你出來,現在隻是一個借口,他們自己都不肯定你是否還在這個鎮子上,他們為什麼要追殺你。

我說:因為他們不想死。

她說:你看上去并不像十惡不赦的壞人,看你的樣子你一定沒有做過壞事。

我說:可是我也沒有做過好事。

她說:我有一個問題想問你,你昏倒的時候嘴裡一直在喊着一個人的名字,雅琪應該是一個女孩的名字,并且是一個漂亮的女孩。至少這個世上有個人為她牽腸挂肚,即使在危在旦夕的一刻仍然不能忘懷。我想那種感覺一定很幸福,我叫王嫱,你可以叫我咕烨。

雅琪是我的妹妹,在母親臨終前叮囑我照顧好妹妹,母親一生放心不下的就是我和妹妹,母親去世的那年我和妹妹都還小,長安發生過一場很大的瘟疫,荒草叢中遍地都是橫七豎八的屍體,朝廷把感染者、老人、乞丐和流浪的孤兒驅趕到長安城外,我和妹妹在哭喊的人群中走散,我找了她很多年,每到一個地方我都會問一切和那場瘟疫有關的陌生人,有沒有雅琪的消息。

馬賊在那天清早離開了南郡,我在南郡生活了很長一段時間,見到了王嫱的父母,她父親是讀書人,母親耕織,家裡也很少去客人。王嫱有一個弟弟,在一家镖局做教頭,每個月都會回來一次,給我和王嫱以及父母講述一些他在江湖上的所見所聞,他也提到過我的名字。他說這一輩子最崇拜的有兩個人,一個是天下第一殺手曹沫,和天下第一捕頭鬼手。希望有一天能夠像他們一樣,聞名于江湖。我說江湖上傳說畢竟隻是傳說,等有一天見到他們,他們也許都是身不由己,也許他們更想做的人可能是你。他趾高氣揚地對我說,有些事情,我永遠都不會懂,畢竟燕雀和鴻鹄之間是有差别的。

每次看到王嫱,我都會想起雅琪,時隔多年,也應該長成了這麼大的姑娘。她說:看得出來有很多的事情,很多的人你都放不下,你在用生命報複時間,因為你找不到你要找的人。

在院子裡槐樹下的窗子前挂着一個用藤蘿編織而成的鳥籠,裡邊圈養着一隻雲雀,發出清脆的叫聲,我說:你喜歡雲雀,它本來不應該屬于這裡,我在廣袤無垠的大草原上見過這種鳥,那裡綠草如茵,茫茫無際。

她用蒿稈把米粒撥弄到籠子裡,在籠子旁加了水。她說,見到這隻雲雀的時候,它還是一隻雛鳥,被遺棄在房檐的垛子下,全身隻有簡單一些絨羽,在寒冷的冬季裡被凍得瑟瑟發抖。長大以後幾次想放它出去,發現已經再也離不開它,也一直放心不下,不知道它在外邊是否能照顧好自己。因為她的羽毛太美,美到藍天所不能承載。我去牽她的手,被她拒絕。她說知道你心裡一直都藏着一個人,如果你隻是感覺到寂寞,那麼請你不要說愛我。

那天晚上我喝得大醉,桌台上放着銅制燭台,蠟燭順着燭台淋下來燭油,滴落在桌台上,整個屋子裡都彌漫着酒精的味道。我感覺到四肢冰涼,已經沒有了知覺,胸口卻很燙,一雙手從我的臉頰上劃過,光滑而細膩,她的手很暖,就像母親的手一樣。關于那天晚上的記憶,隻剩下郁金香的味道,若即若離,仿佛遙遠的記憶。我想起了母親,那雙手就像母親的撫摸。

第二天清早,我起身離開,王嫱在酒桌上沉沉地睡去,我沒有叫醒她,怕相互知道得太多而無法忘記。馬蹄踏過馬廄裡的雜草,發出哧哧的聲音,我聽到籠子裡的那隻雲雀一直在叫。我在桌子上給她留了一張紙條:如果能夠再見到你,我一定娶你為妻。在我離開的那天晚上,馬賊卷土重來,他們放火燒了整個鎮子,火光沖天,聽驿站的老闆說那天死了很多人,馬賊俘虜了鎮上的女子,一直都沒有看到有生還者逃出來。

一個月後,我去了一趟長安,在那裡遇到了一個久别的朋友,他叫鬼手,是元帝年間朝廷裡的六扇門第一捕頭,卻以敲詐勒索朝野貪官污吏為生,在他的眉宇之間總是透漏着霸氣。在我最貧困的時候,他曾經介紹過一些生意給我,他知道我從來都不會失手,每一單生意都能讓我吃上一整年。我們經常在貼滿通緝我告示的屋子裡喝酒。見到他的時候他老了很多,很多話都不願意說。我知道他有心事,和一個女人有關,他從來都沒有畏懼過任何事情,那時候他還不懂得感情。

喝完酒後我發現他真的變了,很多事情開始變得謹慎,他以前是從來都不會考慮後果的人,現在很多事情他都不再去做,不是不想做,也不是不能,而是不敢,很多事情都開始畏首畏尾。

第二天他去了一個很遠的地方,沒有告訴任何人。

一個禮拜後,我再次在長安城裡見到他。他去了一趟南郡,他說那裡有一個女人在等着他,那個女人很美,他以為這輩子不會因為一個女人而改變,不知不覺中他已經喪失了自我,那個女人告訴他她會在那裡等他,她在一個禮拜前嫁給了當地的馬賊。回來的時候鬼手身受重傷,斷了的箭頭還殘留在他的體内,流了很多血,衣衫上血迹斑駁。

那個女人曾經問過他,男人的事業和愛情哪個更重要,她要他做出選擇,她以為他會留下來,那天鬼手還是去了一個很遠的地方緝拿一個罪犯。鬼手回來的時候她嫁給了一鬼手最大的仇人馬賊。

鬼手的母親在他十八歲那年被馬賊殺死,鬼手向朝廷上報了幾次奏折請命圍剿馬賊,都被朝廷以和匈奴對持軍饷緊急而拒絕。那次回來以後,鬼手再也沒有說過任何一句話,我也很少能見到他,一年裡見到過他兩三次,在一起除了喝酒,竟然是相對無語。

八月,我在長安城内見到了王嫱。

她牽着一匹瘦弱的痨馬,走在長安最繁華的街道上,頭發淩亂,面色蒼白,眼睛紅潤,依然有落雁之容。她在人群中看到我,突然停留了下來,掉落了手中的東西,眼睛裡含着淚水,驚慌失措的整理了一下鬓發,微笑的走過來。

她說:我一直在找你。

我說:我們認識嗎。

她的眼睛遊移,淚水在眼睛裡打轉,她盡量地讓自己微笑,她說:你都已經忘記了,我知道很多話你都不願意說出口的,那天你留了一張紙條給我,你說如果能夠再見到我,你一定會娶我為妻。我一直在找你,我醒來的時候一切都沒有了,身邊都是屍體,整個鎮子被馬賊放火燒了個精光,我去了一趟你的家鄉,那裡什麼都沒有,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

做任何事情總是要付出代價,最簡單的代價是給一些銀兩,有一些代價卻要付出生命,作為一個殺手是絕對不能有感情的,因為感情的代價需要付出生命來償還。那天我還是拒絕了她。

天下之大,我不知道她會去哪裡,從她的眼睛裡我看得出來,她把她的一生都交給了我,我把我的一生交給了未來,而我是一個沒有未來的人。

又是立春,半年裡我都沒有生意可以做。

在長安城裡我再也沒有見過鬼手,我也再也沒有去找過他。半年裡隻有一個女人來找過我,她說她叫陳思思。她長得很像我很久以前的一個朋友,我始終都沒有想起來她像誰。

她說:我想讓你幫我殺一個人,他叫鬼手。

我說:朝廷六扇門的鬼手?

她斬釘截鐵地說:是。

我說:鬼手是六扇門第一高手,很多人都希望他死,但是他依然還活着。你為什麼要殺他。

她說:因為他抛棄了我,他在拜天地的時候抛棄了我。

我知道她就是鬼手一直放心不下的那個女人,她喜歡鬼手,鬼手曾經在他們結婚的那天接到了通緝的任務,離她而去。她一氣之下嫁給了馬賊,她以為在和馬賊結婚的那天他一定會出現,鬼手那天始終都沒有出現,鬼手出現的時候已經晚了一個時辰。

我說:見到他,我一定會轉告他。

她說:不行,我一定要他死。她扔了兩錠銀子,說這是定金。我收好了銀子說,如果能打得過他,我一定殺了他。

第二天,我在客棧門口的面攤上吃面,陳思思又來找我。

她說:昨天是不是有一個女人來找過你。

我說:是。

她說:那個賤人是不是想讓你殺了鬼手,你一定不要聽她的,她是一個瘋子,一定是馬賊讓她這麼幹的,馬賊最想除掉的人就是鬼手,她被鬼手抛棄過,她一直以為鬼手最喜歡的人是她,在她結婚的那天鬼手竟然抛棄了她,鬼手從來都沒有喜歡過她,因為鬼手最愛的人是我。而不是她,我不會讓她得逞的,我可以給你更多的錢,你要答應我,如果見到她,一定要幫我殺了她。

我感覺到迷惑,我問她是誰。她說她叫陳思思,她一生之中最喜歡的人就是鬼手,她不會允許任何人傷害鬼手,她曾經得過一場怪病,病好以後什麼事情都不記得了,就好像做了一場噩夢,夢醒的時候發現鬼手在她的身邊,他們并不曾相識,卻在一起了七年。

陳思思放下了一百兩銀子,匆匆地離去。

一個月裡,陳思思再也沒有來找過我,在饑荒的年頭什麼事情都有可能發生,而做殺手做到我這個份上,我倒是希望能多有幾個陳思思這樣的人出現。我在東門的城牆下見到了鬼手,他拿着酒壺,衣衫勘輯地躺在角落裡,和乞丐混攪在一起,劃拳,吃讨來的饅頭,在陽光下相互擒身上的虱子。我請他喝酒,他已經再也認不出我。

傍晚,夕陽還沒有落盡的時候,王嫱找過我一次,她站在門外,背着一把琵琶,等我吃完飯菜,她在我身邊坐下。這一年裡她瘦弱了很多,眼睛深陷到眼眶裡,她确認我是否真的把她忘記了。她彈奏了一曲琵琶語,我在屋子裡擦劍。

她問我有沒有聽過這個旋律。我說,很好聽的琵琶聲。

她說:你明明還記的我,否則你的眼睛不會顯得這麼的凝絕。你曾經聽過我給你彈奏這首曲子,你卻不肯承認。

我說:姑娘,也許你真的認錯人了。

她收起了琵琶,說:我想讓你幫我殺一個人。

我說:誰。

她說:王嫱。

我猶豫了一下,在這個年頭裡,我不知道是所有人都瘋了,還是我瘋了。她目不轉睛的看着我,我從來都沒有害怕過什麼東西,那一刻,我不敢去看她的眼睛。

我說:好,王嫱是誰。

她說:你的眼睛在撒謊,你猶豫了。你明明記得誰是王嫱,你知道誰是王嫱,因為你還愛她。因為你知道我就是王嫱。

我說:我是殺手,我隻負責殺人,不負責幫人找老公,這些是朝廷應該幹的事情,我從來不做跨行作業。

她拿起桌子上的劍,刺入了我的身體,她驚慌的拔出劍,幫我捂 着傷口,血染紅了她白色的衣衫,她哭着幫我包紮好傷口,說:你為什麼不躲。

我以前最想知道的事情就是她最喜歡的人是不是我,現在我已經不再想知道了,我知道她最喜歡的人不是我,我并不恨她,我知道她要刺的 人不是我,隻是另外一個人,因為我們都已經變了。

如果一個人的記性太好,就不要去做殺手,記得太多的東西就會産生感情,當一個殺手有了感情以後,他的劍就會變得遲鈍,一個殺手的劍變得遲鈍,就意味着死亡。

她在臨走的時候告訴我,她說:如果有一天你突然記起有一個叫王嫱的女人,請你轉告她,她曾經在你的記憶裡存在過。即使你真的記不起來了,哪怕是騙她,你也要幫我騙她一次,那時真相對她來說已經不再重要了。在她家鄉的庭院裡養着一隻雲雀,在籠子裡生活了很多年,如果路過那裡,請你把它放生,因為困了太久,也許它一直都渴望藍天,那裡綠草如茵,茫茫無際。

那天以後,我再也沒有見過她。

從那以後,我在行動的時候經常受傷,有時候傷的很重,甚至賠掉了性命,我發現我的劍變慢了,以前我覺得我認為對的事情,就會去做,現在很多事情都開始變得猶豫。一個人包紮傷口的時候,我時常會想起王嫱,想起她會不會幫另外一個受傷的人包紮傷口。有時候也會夢到一直飛翔的雲雀。

陳思思又來找過我一次,她來的時候身邊帶了兩個随從,随從的面目猙獰,臉上有多處傷疤的那個人我認識,在幾年前和馬賊的打鬥中,有一條傷疤是我留給他的紀念,他見到我,隻是憨厚的微笑,并沒有認出來我。也許是有太多人在他的臉上留下了傷疤,他都已經忘記了。

陳思思走進來,示意讓随從退下,她說:鬼手死了嗎。

我說:鬼手已經死了,叫鬼手的人還好好的活着。

鬼手已經不再是她想要找的鬼手,他一直都堅定的以為他這一輩子都不會改變,當她嫁給馬賊的那一天,他突然發現自己已經變了,變成了一個自己從來都不認識的人。他以為她一定不會離開自己,當事情發生在他的眼前,他竟然沒有哭,因為在她的心中他一直都是一個很酷很有型的男人。

第二天我帶她在東門外的破廟裡見到裡鬼手,鬼手光着腳,拿着一枝木棍敲打着地上的一枝蟑螂,鬼手見到她的時候有一點驚愕,放下了手中的木棍,走到陳思思的面前,陳思思拔出劍刺向鬼手,鬼手從她的視野裡消失了,當她轉身的時候,鬼手蹲在她身後,他很認真的從地上撿起一塊雕刻着陳思思名字的玉佩,陳思思用劍指着他,他站起身說:姐姐,你的東西掉了。

陳思思看着他,她說,我不管你是真傻還是假傻,我告訴你,其實一直都想知道你最愛的人是不是我,我以為我曾經是你生命中最重要的人,為了緝拿一個土賊,你還是抛棄了我,我和馬賊結婚的那天,我要你帶我離開,你不肯,我要讓你後悔一輩子,當我躺在别人的懷裡,做飯,沏茶,相夫教子,我還是在想你,想你有一天會突然出現在我的面前,我知道這一切都在撒謊,這不是我想要的,命運已經給了我一個我從來都沒有想到過的答案,這一切都是你造成的,隻有你死,我才會不再想你。

當鬼手站在她面前,瘋瘋癫癫的說出這一輩子最愛的人是她的時候,她突然淚流滿面,跌落了手中的劍,聲音哽噎,全身都在發抖,時隔多年,依然哭的就像一個不經世事的少女。她離開的時候告訴我,她知道身邊的這個人一定不是鬼手,因為鬼手從來都不會說出那句話。

公元前三六年,漢元帝昭示天下,遍選秀女。

長安城内來了很多人,似乎一夜之間突然變得很繁華,街道上張燈結彩,人群接踵而至,熙來攘往,客棧裡住了很多佩刀的陌生面孔,有時候人越多的時候,反而覺得越寂寞,每天我都會找客棧門口的老張喝酒,他在客棧門口擺設了一個小攤,賣給一些孩子面人和面人湯,這裡所有的人都叫他面人張,每次看到他的時候他都在抱着一團糯米粉,用小竹刀認真而靈巧地雕刻着手上的小人,耐心的捏、搓、揉、掀,然後用石蠟上色。每天他都會雕刻一個衣裙飄逸的紫衣女子,女子的面容栩栩如生,有時生氣,有時嬉笑。我知道面人張在等一個人,他每天都用面人捏着她的樣子,幻想着她的樣子。

我們在一起喝酒,他從來都不願意提起他的過去,他嘴上不肯說,我知道他每天都在重複的想。每天都在重複的做同一件事情。隔壁豬肉攤上的阿芳每天都會來他這裡吃面,吃面的時候嘴巴從來都不 願意閑着,能夠一天不停的都在說話,說着重複的一些言語,她每天都來問面人張今天她漂不漂亮,當面人張不厭其煩的說漂亮的時候,她就會很害羞的笑,面色紅暈,動作扭捏,用簪花比劃着自己的臉蛋,她說她以前很胖,很醜。其實她不知道,她現在也很醜。

阿芳也曾問過面人張,她說:你是不是喜歡我。

面人張說:沒有,大家都是鄰居。

阿芳說:你不用狡辯的,你為什麼對我這麼好。

面人張笑了,他說:因為我不知道怎麼才能對一個人壞。

阿芳一如既往的去面人張那裡吃面,似乎一切都沒有發生過,每天拿豬肉給他,阿芳依然每天都有很多話要說,津津有味的講一些道理,很多人都說女子無才便是德,我想她一定是一個特例。

面人張每次提到阿芳,都隻是讪讪一笑,說天底下有很多這樣的人,習慣就好了。每個人都有自己所堅守的信念,對于别人來說,這可能隻是浪費時間,或者旁人看上去事情的本身就是一場鬧劇,對于有些人來說,這已經是生活的全部了。

每一個人都有一個習慣,每天我都看着面人張在客棧門口捏面人,我發現他捏面人的速度越來越慢,有時候捏一個面人要花上一兩個時辰,拿竹刀的手也開始慢慢的發抖。一直以為我跟所有的人都不一樣,當我看着他,原來寂寞的時候,所有的人都是一樣的。

我沒有朋友,因為交朋友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情,今天還坐在一起喝酒,我不知道明天會不會他就死在我的劍下,除了死人,我不和任何人講感情。面人張有一天問我們之間算不算是朋友。我隻是笑,然後喝酒。

他打開面攤下邊的暗格,裡邊裝着形形色色的面人,有不同情緒、不同年齡階層的。他問我有沒有看出什麼端詳,這裡一共有三千六百四十九個面人,竟然捏的是同一個人,一個叫紫鵑的女人。十八歲那年他帶着妻子來到長安城,皇宮裡的貴妃被刺,朝廷封鎖裡整座長安城,官兵騎着馬在城内抓人,長安城内一片混亂,他和妻子在這裡被人群沖散,再也沒有回來過。那天她穿着一身新買的紫色衣服,是她最美的一天。

面人張在這裡等了很久,他的妻子一直都沒有回來。他怕妻子回來的時候找不到他,便租下了面人攤,每天都在這裡捏面人。

他最近捏的面人越來越老了,面人的面容慢慢的老去,像熟透了的核桃皮,在風燭殘年之際,挽着一個老人的手,在戰亂之後滿目瘡痍的家鄉裡相濡以沫。他知道妻子喜歡吃面人湯,他每天都會比照妻子的模樣多做一個,等待着妻子突然回來就可以吃到。他堅信她一定會回來,隻是不要回來的太晚,面人湯都該涼了。

那年我離開裡長安城,在長安城外遇到了一場厮殺,官兵和馬賊火拼了一宿,官兵把馬賊剿困在了一個旮旯裡,兩個馬賊一個女人和一個孩子躲在角落裡,孩子在哭。官兵調戲那個女人,女人的衣衫被撕裂,挂在殘碎的木樁上,女人在孩子的哭喊聲中像一隻受傷的貓在逃竄。

看到那個女人我想起裡一個叫陳思思的女人,她的眼神哀怨而無助,我第一次無償的殺了人,殺了十四個官兵。陳思思說沒有想到會在這裡遇到我,我收了她的錢,一直都沒有幫她做事情,這次算作補償,以後也互不相欠。送那兩個馬賊、女人和孩子回到山寨的時候,已經立秋,葉子已經落了好幾層。

我一直都相信,這個世界沒有偶然,有的隻是必然。我在馬賊的山寨裡見到了他們大當家的,他叫馬寬,我說我記得你。他笑了,他說化成灰也認得我。

我們曾經是最好的朋友,他是我在江湖上出道以來認識的唯一一個朋友,後來他做了馬賊,因為攔截了朝廷的軍饷,作為殺手,隻要有人肯出錢,我是不會放棄任何的買賣的。在刺殺當天,我中了朝廷和馬賊聯合的埋伏,原來要死的人不是他,而是我。因為我殺過一個宮裡的貴妃,當時震驚天下,朝廷裡的人想我死,和馬賊合夥作秀。

他說:沒有想到你還活着。這個世上還真有一種人怎麼死都死不了。

我說:姓馬的人不一定非要做馬賊,我也沒有見過這麼死心眼兒的人,我一直都以為你早已經死了。

年輕的時候總是想赢,長大了以後才知道,結果并沒有我們想象的那麼重要。常常忽略裡最重要的過程,每個人都會死的,死亡是每個人最終的結果。死亡的方式不同,死亡的結果都是一樣的。曾經一定要拼個你死我活的兄弟,坐在一起喝酒吃飯,仍然還是有很多話可以說。

在山寨裡我遇見了王嫱的弟弟,他辭去了镖局裡的教頭身份,最終做了馬賊。他改變裡很多,不再想去做英雄,英雄也并不是每個人都能做的,至少在亂世裡,做馬賊要比做官差輕松的多。他說三年前王嫱去宮裡做了秀女。她進宮的那天很熱鬧,家裡來了很多人,朝廷派了六人的朱漆大驕子,鞭炮響裡三天三夜,王嫱臨走的時候,問他我有沒有回來過。

那一夜,我覺得過的特别的長,所有的人都已經睡去,山寨的寨門前有守夜的馬賊,陳思思陪我喝了兩杯酒,我們說了很多的話,她沒有提到關于鬼手的任何事情,似乎從來都不認識有一個叫鬼手的人活在這個世上。整晚的談話中,她一直都在說馬寬如何對她好,孩子如何的聰明。她不希望孩子在山寨裡生活,長大以後不要做馬賊,孩子長的可愛,不喜愛武功,每天喜歡畫畫,寫字。她給孩子從杜陵請過一個叫毛延壽的先生,教孩子畫畫,被馬寬趕出裡山寨。孩子慢慢的長大,她發現孩子長的很像以前的一個故友,眉宇之間透漏着霸氣。

翌日,陳思思帶着孩子離開裡山寨,回到裡馬寬的家鄉。馬寬沒有挽留,隻是叮囑她們一些家常瑣碎,找了馬車送她們回去。我沒有想到馬寬這麼粗心大意的馬賊,對待自己的妻兒竟然無微不至。

在我離開的時候我告訴他,我說,下次讓我見到你,我一定殺了你。

公元前33年,匈奴首領呼韓邪單于請求和親,以結永久之好。

入冬的時候我再次回到了長安,長安城被突如其來的大雪覆蓋盡裡最後一絲的繁華,一切都已經不再熟悉,長安城裡的夜色依然奢靡不堪,我也會遇到一些酒肉場上的朋友,在客棧裡再次遇到裡鬼手,他已經迥異于以前,精神抖擻,神采煥發,已經是六扇門的總管。那天和他一起的有一個叫毛延壽畫師,在朝廷皇宮裡做畫匠,專供宮廷人物肖像繪畫。三年前他曾在皇宮裡見到過王嫱,她讓毛延壽轉告我,如果你遇到一個叫曹沫的人,有一些話請轉告他,過了這麼多年,我都已經忘記了。

一個月後,漢元帝下令斬了毛延壽,具體的原因不詳。那天下午朝廷在城牆上貼出一張榜文,漢元帝封王嫱為公主,賜名昭君。出塞匈奴,永結平安盛世。

立夏的第一天,我在長安見到了馬寬,我并沒有殺他,他已經一身落魄,衣衫褴褛,居無定所。在街道上賣藝為生。一個月前朝廷派兵圍剿了馬賊,隻有馬寬逃了出來,山寨已經被朝廷放火燒掉。因為是在半夜裡突襲,幾乎所有的兄弟都死在了睡夢之中。他最大的願望就是在死之前能夠回到家鄉看一眼老婆和家裡的孩子。這也是讓他最放心不下的事情。

我說:既然放不下他們,為什麼不回去。

他說:她愛上裡我最恨的仇人,在一起生活了這麼多年,以為感情可以慢慢培養,或者有一天可以日久生情。後來發現這一切都是錯的,她嘴上從來不說,一直都知道她心裡最愛的人不是我。

我說:其實有些話說與不說都無所謂,一起生活,能夠天天看到最愛的人在身邊慢慢的老去,已經是最大的幸福了。

他喝完了碗裡的酒,身體開始搖晃,有人說當一個人有心事的時候會比較容易喝醉,那天他喝的并不多,說話已經語無倫次。他說:看着她慢慢的老去,時間對來她說就像是一種折磨,她每天晚上都會躲在被窩裡拿着他送給她的玉佩哭,因為不想讓我知道,起床以後還要強顔歡笑,洗衣疊被,有了孩子以後她從來都沒有跟我說過一句話。

他的手已經拿不穩裡酒杯,他的眼睛一直盯着酒杯說:第一次見到陳思思的時候,那時候我還很年輕,長安城内的饑荒讓他當上裡馬賊,那年的瘟疫死了很多人,見到她的時候,她站在擁擠的人群之中,官兵驅趕着饑荒的貧民,她哭喊着尋找她的哥哥,我想帶她走,在路途中被朝廷裡的官差追殺,因為身受重傷而無法照顧她,這麼多年裡我一直都在找她,後來她被追殺我們的其中一個叫鬼手的官差所收留,一場大病以後,她愛上了一個叫鬼手的男人。我殺了鬼手全家,卻得不到她。我再次見到她的時候,她已經不記得我了。

第二天清早,他特别認真的擦幹淨了自己的刀,穿的特别整潔,出門前他拿了一塊玉佩給我,他說:如果我沒有回來,麻煩你把這塊玉佩交給一個叫鬼手的人,請你轉告他,在我的家鄉裡有一個人在等他,那裡的茶花很美。

那天下午,朝廷抓到了一個到皇宮裡行刺的刺客,屍體被懸挂在長安的城門上,刺客在皇宮裡被亂刀砍死,已經看不清了輪廓,鮮血從城門上順着方塊的石磚滴下來,陽光不是很炫目,照在血滴上形成 一條長長的直線,發出粼粼的波光,就像一個人在哭。城門下圍觀裡很多民衆,品頭論足,街談巷議。

在人群中我似乎看到裡我的妹妹,手牽着一個小孩從人群中走過,當我走進的時候,再也找不到她們。接踵而至的是朝廷的官差。列着長長的隊伍,身着喜慶的紅衣,隊伍中央是一頂金黃色的驕子,驕子裡是昭君公主。

昭君出塞那天,我去了一趟雁門關,雁門關外場面恢宏,列着長長的隊伍,從官道上傳來遙遠的駝鈴之聲。我突然聞到裡一股郁金香的味道,那種味道熟悉而遙遠。

朝廷依然莺歌燕舞,長安城内繁花似錦。

過完第二個秋天,我回了一趟馬寬的家鄉,那裡開滿了茶花,茶香撲鼻。

那裡遍地皆是茶園,一個老人告訴我曾經有一個女人帶着一個孩子來過這裡,不過第二年便離開了,去了哪裡誰也不知道。馬寬的老家有兩座茅草屋,木質的欄杆,屋内塵鋪裡一層蜘蛛網,桌子上的酒壺裡有幹枯的茶葉,已經幹涸掉。

我答應過王嫱,回到她的家鄉以後,幫她把籠子裡的那隻雲雀放生,讓它重新的回到藍天之中,我去過一趟她的家鄉,等我把那隻雲雀放出鳥籠的時候才發現,它已經老的再也飛不動了。

每年的十月,我都會去一趟雁門關,官道上熙攘的人群,來往的車輛,每年都會遇到形形色色的人群,那些陌生的面孔,從這裡經過。我似乎又聽到了駝鈴的聲音,伴随着琵琶的聲音,在路邊依然有人在哼着塞上曲的小調,有一種感情需要用一生去證明它的存在。蒼穹之下又有雲雀飛過,那裡有廣袤無垠的大草原,藍天白雲之下,綠草如茵,茫茫無際。

那一年,雁門關外的雪來的特别的早,漫天白絮紛飛,長安城外開滿桀骜的臘梅,花瓣乳白,香溢百裡。官道遠方又傳來清脆的駝鈴聲,翩翩飛燕劃過天際,遠集西羌。消失在天地朔漠之中。

一位身穿紫色衣服的老人推着面人車攤從我面前走過,身型佝偻,蹒跚的走過官道,車軸發出吱吱摩擦的響聲。她艱難的停下來,用沙啞的聲音吆喝“面人湯,熱乎乎的面人湯哎”,她放穩裡車攤,走過來說:這位客官,一路上風塵仆仆,天又冷,這麼大年紀了,出門在外也不容易,吃碗熱乎乎的面人湯吧。

我接過面人湯,那是一股熟悉的味道,從面湯的倒影裡我看到了自己已經兩鬓花白,雙手宛若枯枝。

她說:面湯一定要趁熱吃。

我擡頭看她,我說:你叫什麼名字。

她說:我叫紫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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