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10-26 08:29 李明春 廖曉偉
知道周永開這個人,算來已有四十多年。
那時我們還在鄉下,駐村幹部是地委派下來的,與周永開共過事,時常提到周永開,開口便滔滔不絕。他說周永開是穿着草鞋進城的,是有名的“草鞋書記”。周永開喜歡草鞋,照他自己的說法是習慣了。憑着一雙草鞋,随便往農民堆裡一紮,沒人知道他是領導,聽得到真話。經常遇到這樣的事:人們憑着腳下的草鞋,把他與下屬的位子搞颠倒了,對穿皮鞋的畢恭畢敬,對穿草鞋的周永開十分随便。等到點明身份,農民誇獎,下屬尴尬,他卻一笑了之。
有一天,老家妹妹進城給周永開報喜,說沾哥哥的光,鄉上安排她當了郵遞員。周永開眉頭皺了皺,問,争的人很多吧?妹妹回道,呃,幾十個人報名。
吃過午飯,妹妹要回去。周永開取出兩百元錢,細心揣進妹妹包裡,說,郵遞員的事,我已打電話給你退了。你還是憑自己本事幹吧,本事比關系強。
全家人中,老伴吳應明學曆最低,沒上一天學。但她做地下黨交通員,非常能幹。一次送信時不慎跌下山崖,摔傷了腿,留下隐疾,至今,天陰還痛。再苦再累再危險都心甘情願,最不願丈夫提起不識字的事。沒讀書,怨誰啊!要怨隻能怨舊社會裡實在太窮。
吳應明要丈夫教自己識字,說好了每天兩個小時,可哪來的空閑時間?白天幹活,晚上送信,就這樣過去很多年。到後來,靠自學能看報讀文件了。單位大事小事離不了她,還成了學習積極分子。單位要提吳應明當副職,談了話,報告送上去,久久不見批下來。後來才知,被愛人周永開擋了下來。
對自己,周永開更嚴。每次下去,随行的人都會給接待的人嘀咕幾句,按标準上菜,按規定收費,别讨沒趣。也有不相信的,飯菜堆了一大桌,結果必定招來難堪。拂袖而去,還是心情好的時候。
世人說,花紅一季,人紅一時。四十多年過去了,周永開老人早已離休,到了安享晚年的日子。可他不忘初心,動人的故事一個接一個傳來,如盛開的花朵,一朵接一朵綻放,鲐背之年,榮獲四川省委授予的優秀共産黨員稱号。
時隔四十多年,拜訪敬仰已久的周永開老人。照習慣,聊天從健康入題,我們向老人讨教長壽之道。
我們以為是得益于粗茶淡飯。老人的飲食簡單之極,說是粗茶淡飯不為過。
也可能是鍛煉好。老人至今仍住在市委老家屬院舊房裡,五樓,沒電梯。每天上上下下,自然鍛煉得好。老人卻不認可。為了鍛煉而拒絕電梯房,世上沒有那回事。自己不願換房,是不想浪費,就通風透光差點,能住就行。
周永開自我調侃,沒怎麼活就過了九十。老伴還大他兩歲,同樣活蹦亂跳的。一下要說出個一二三四,沒想過。略加思考後,說,我這人做事認真,可對身體,從來是大而化之。我們理解,其實是心底無私天地寬。
有本書談到共産黨員的修養。書中說到,人們因各種原因邁進了黨組織的大門。問到周永開,你屬于哪一種時,周永開略加思考,認真地回答,我呀,家裡苦,跟着共産黨鬧革命求翻身是真,在學校接觸了馬克思主義,追求真理也不假。
當今的中國,若一方有難,必八方支援。那年長江發洪水,殃及幾個省,各地設了募捐箱。周永開夫婦來捐了款。幾十年下來,幾十萬元的捐助,成了他們内心的表達。
捐助洪災的災民,他會想我們的水利設施還有哪些不足?
捐助失學的孩子,他會想我們除了不收學費,還能為孩子們做些什麼?
捐助偏僻山村修路,他會想我們交通規劃有哪些遺漏?
捐助老區貧困戶,他會想我們如何才能幫助老區脫貧緻富?
1992年離休時,周永開轉身去了深山,一去十四年。那山叫花萼山,在萬源市一個叫項家坪的偏遠山村。隻因一次老區調研,周永開見識了這裡的窮,仍是草房,仍是火塘。在當年十二名紅軍戰士跳崖犧牲的筍子岩,周永開發誓,他要來這裡兌現當年的承諾,讓老百姓過上好日子。
周永開來了,如當年的紅軍一樣,一頭鑽進山民的草房裡,談辦學,談修路,談自然保護。
這裡有所村小,六個年級,十三個學生。四十多年,僅僅出了一個高中生,幾個初中生。周永開要振興山村,智慧的發掘點就在簡陋的村小裡。
周永開知道,振興山村教育要靠成果說話。他請來成渝兩地七位愛心人士,加上自己,定向幫扶培養。自己主要負責孩子們的吃穿和學雜費用。幾年後,村裡高中生多了,還破天荒出了大學生,山民蔣大超兩個子女考入大學。山裡人終于品嘗到了早該有的現代教育甜果。
要緻富,先修路。
項家坪村,進出靠一條挂在山壁上的小道,彎彎曲曲,是祖祖輩輩用生命和眼淚蹚出來的。山民們下山買賣東西,得打着火把出發,打着火把回家,一些人生命的火把甚至熄滅在山崖下。
周永開來了。沒有機械,憑鋼釺鐵錘,全村老少,加一個年過古稀的離休老人,一幹就是八年。在堅硬陡峭的岩壁上硬生生鑿出一條公路來,長度十一公裡,落差八百米。
“周書記一直和我們一起幹。”村支書項爾方說,好多人都因過度勞累和饑餓,暈倒在工地上。“周書記暈倒的次數更多。不知他那樣大的歲數是怎樣熬過來的,至今提起都感到後怕。”
路通了。随後,電來了,燈亮了,電視也看上了。
周永開又撸起袖子上山,保養大山。他買下山民幾間草房,長住下來。無師自通,定制一塊招牌挂上,上面寫着:花萼山自然保護區。草房頓時威風起來。
山民們嫌他打破祖祖輩輩的規矩,不準砍樹!不準打獵!不準采筍!不準放牧!有人問,靠山不準吃山,還要不要人活?
周永開沒生氣,拄着棍子上前,指着周圍光秃秃的山包,語重心長說:“老鄉啊,山都這個樣子,已經吃空了,我們得給子孫留碗飯吃啊!”
周永開成立了專門的護林隊伍,自家掏錢給護林隊員發工資和獎勵。他自己更是老骥奮蹄,一馬當先。每天麻麻亮,他起床,軍号響,巡山隊伍出發。
那些年,周永開不知走了多少山路,檢查了山民多少采筍子的背篼,收了山民多少砍樹的彎刀和斧頭,甚至冒着危險,排除了多少山民狩獵安下的套子。
就這樣,山,一年一年青翠,人,一年一年親近。“靠山吃山”的舊傳統被打破了,山民們由開始的抵觸、吵鬧,到逐步接受、遵守;從開始的躲閃、繞行,到後來主動接近,遞煙、擺龍門陣。
變化來得雖慢了點,卻很自然。
1996年7月,萬源市委、市政府将花萼山命名為市(縣)級自然保護區;
1997年花萼山保護區被列入地級自然保護區;
1999年花萼山保護區被列入省級自然保護區;
2007年4月6日,經國務院批準為國家級自然保護區。
去年項爾方去達州看望周永開,驚訝地發現這個曾經的地委領導家裡竟十分寒酸,房子是幾十年前單位分配的老房子,沒一件時髦陳設,連花萼山農家都不如。辭别時,項爾方緊緊拉住老書記的手,含着淚。
歲月荏苒,房子越來越高,街道越來越寬。周永開為這些變化感到歡欣鼓舞。可社會上有些現象令他氣憤,老人跌倒,竟沒人敢扶!這種風氣不好!他覺得應該有所表示。
自此,每天早上起來,洗漱完畢,老兩口恭恭敬敬把黨徽别在胸前。走到街上,行人格外關注。在家裡,後輩們也深感詫異。退休多年的大女兒理解為:黨徽表明身份,萬一哪天在街上跌倒了,行人敢扶,共産黨員決不訛人。若是遇上詐騙的,一看是共産黨員,警惕性高,也會躲着走。一旁的周永開說話了,沒你們想的那麼多,就是要提醒自己,我是一個黨員,别去插隊,别去霸座……随即語氣一轉,當然,也告訴别人,我是黨員,請你們監督我,請你們相信我。也讓組織知道,這個老黨員還能動,有任務盡可分配。
兒子相信父親說的是實話,但說,你這把年紀,還有任務?
怎麼沒有?周永開拿出報紙,念給孩子們聽:要把紅色資源利用好,把紅色傳統發揚好,把紅色基因傳承好。那神态氣勢,仿佛這任務是直接下達給他的。
為了“落實”任務,周永開把自己珍藏的烈士遺照複制、放大,用作教材,在黨校講,在學校講,在機關講,在基層講,激勵别人,升華自己。他組織拍攝《巴山教魂》專題教育片,編撰“熱血”叢書,長期堅持上黨課,積極傳播紅色文化。
感覺人老了,使不上勁,出不了力,那就出點錢吧!兩位老人一商量,拿出積蓄十萬元,作特殊黨費上交。當市委領導将收據交到他手中時,老人深感不安,覺得黨員交黨費,多平常的事,不該驚動這麼多人。
兒女們對父母這樣做一點不感到意外,都表示理解和支持。他們知道父母心裡信仰的分量有多重。那份虔誠,是血與火煉就的。他們一生堅守的都是年輕時立下的入黨誓言。
制圖:蔡華偉
責編:劉豔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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