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蘭亭（湖南人）

撰文：胖爺

2010年，我19歲，沒考上大學，自此之後，找工作謀生存成為頭等大事。在湘中老家，父母無法給我安排好的營生。出門打工似乎成了最好的選擇，南下廣東，這幾乎是同齡人共同的選擇。

母親的意思是，要我前往東莞。畢竟，我的舅舅在東莞打了半輩子工，據說是一家工廠的高級管理者，我可以去投奔他。彼時，我尚且年少，有些狂放不羁的意味。與舅舅通過電話後，便攜上他的地址與号碼，迫不及待地奔往南方。

舅舅在東莞黃江鎮一家五金廠上班。我抵達黃江後，我才知曉，舅舅此前所稱的“管理者”雲雲，純屬子虛烏有的事。正是在東莞工廠，我見識了舅舅的另一面。

在此之前，舅舅給我的印象，是一個雖打工多年，但頗有成就的男子漢。而抵達了東莞，我才看清生活本來的殘酷。

五金廠位于黃牛埔村，工廠很小，也恰恰因為如此，舅舅才得以把我帶進他的宿舍，安頓下來。在那裡，我第一次見識到打工者的真實現狀。

很小的房間裡，住着六個人，工廠鐵架床，上下鋪，每張床用窗簾遮擋一下，便成了私密的空間。宿舍陰暗潮濕，沒有窗戶，東西擺放極其混亂。我進去幾分鐘，便差點嘔吐，然而，那卻是舅舅那一輩人待了十幾年的地方。

舅舅生于1973年，1988年，他15歲，便開始南下闖蕩。東西南北中，發财到廣東。舅舅來廣東很早，按理說，機會很多，卻始終未能發财。

舅舅極好面子，每年春節回鄉，西裝革履，派煙時也用高檔的金白沙，後來又改發芙蓉王。舅舅口才極好，每每回到家中，滔滔不絕地講述他的工廠的經曆，每每讓村裡人豔羨有加。

幾次三番，舅舅在我們家鄉為自己塑造了一個成功者的形象。恰恰因為這一原因，母親才讓我投奔舅舅而來。然而近距離接觸，我才識破了舅舅的真面目。

舅舅鄰居家的小孩

如果說人生都有A面和B面，我在東莞打工的那段時間，因為近距離接觸，舅舅毫無保留地向我展示了，他的B面人生。

他似乎也意識到，我的到來，将再無法隐藏什麼，幹脆向我坦白了他的全部生活。事實上，舅舅初到南方，也懷有夢想而來。

隻是，對于一個15歲出門打工的鄉下人來講，在東莞單槍匹馬闖出一片天地，遠非想象中的容易。如果沒有貴人相助，也許隻能在工廠打工終老。

這并非舅舅一人的局限，而是無數與舅舅相同年齡的工人的局限，是70後80後們的整體局限，也是一個時代的縮影。

事實上，我并不能講舅舅沒有拼博，他願意吃苦，也肯努力，還很上進，那些年，他在黃江、常平、樟木頭等地工廠跳來跳去，隻有尋找更好的工作，隻為在家鄉塑造一個真實可信的管理者形象。

但舅舅碰壁了，他的奮鬥，也是無數低學曆農民工的奮鬥，隻是，在這座城市，他們的汗水，無法獲得相對等的回報。他們報之以青春與汗水，最後隻能帶着蒼老與淚水回家，直至終老。

舅媽和表弟表妹

有一年，舅舅終于意識到打工永無出頭之日，攢下一些錢，在廣州開了一家小飯館。舅舅會烹饪，做得一手好菜，開飯店也算适得其所。隻是，飯館開張沒多久，便因客流不足而關門大吉。因此，還欠下幾萬塊。

舅舅自此明白了不是幹生意的料，重新回到工廠，掙苦力錢。舅舅愛面子好講究，喜歡打腫臉充胖子，這些都是缺點，但他其實也有優點，而且優點不少。

舅舅長得帥氣，年輕時候，英氣勃發。尤其重要的是，舅舅口才極佳。在整個九十年代，甚至本世紀之初的那些年，你若有了這些本領，讨老婆談戀愛自然不在話下。

舅舅充分将這些優勢發揮到了最大化。舅舅老家，用“窮鄉僻壤”來形容，一點不過分。舉例子講，表弟表妹當年上學，都要翻過一座大山，幾個小時才能抵達學校。冬天或下雨天，常要大人護送，個中艱難可想而知。

按理講，舅舅這樣的家境，一個打工者，很難讨到好老婆的。可是，舅舅在正當的年齡就找到了如花似花的舅媽，沒過多久，舅媽便心甘情願地嫁了過來。由此，可以說明舅舅的巧舌如何厲害。

結婚沒多久，表弟表妹相繼而生。這個原本幸福的家庭，因為要謀生計，舅舅繼續南下東莞，而舅媽則在家照顧老小。

表弟給舅舅過生日時唱K自拍

長期兩地分居，最容易出狀況。舅舅獨自一人，在工廠打工，長夜漫漫，難免孤寂傷懷。加之，舅媽對他與家裡景況的不滿逐日增多。時日一長，兩人的婚姻出了狀況。表妹表弟年齡尚小時，舅媽與舅舅和平分手。

後來，舅媽又新嫁了遠地湖北，舅舅呢，原本就有些小心思，那些年更是莺莺燕燕不斷。隻是，苦了年幼的表妹表弟。他們自此成為真正的留守兒童，但那時，沒有人注意到他們。

舅舅也直到很多年以後，才明白破碎的婚姻，以及留守的苦痛歲月，給了表妹表弟怎樣的傷害。

出門打工那麼多年，說舅舅一事無成，似乎也并不恰當。至少，在愛情或者說在談情說愛方面，他可謂大豐收。

有過工廠經曆的70後80後們，應該多少聽說過，工廠追女仔的秘法，無非膽大心細臉皮厚。這非打工者的發明，而是借鑒于港産影視劇。

娛樂生活單一的九十年代，打工者隻能靠站在士多店看影視劇豐富精神生活。港産劇中，經常用到的，便是追女仔要膽大心細臉皮厚。

膽子大的打工仔将這一秘法發揮光大，旗開得勝之後，很快就廣而告之。不過，舅舅除了這一秘技，還有别人沒有的兩個優勢：長相與口才。

表妹在老家農村的樣子

舅舅長得不賴，甚至稱得上帥氣，加之會穿衣打扮，走出車間，更衣之後，他像成了有模有樣的管理人員。他講起甜蜜言語，更是出口成章。

舅舅所在的五金廠，女工極少，那時QQ已經流行，舅舅的做法是廣撒網不斷在網上加好友，雖被人拒絕的更多，但他不怕打擊，因此總有收獲。

我在黃江那段時間，曾聽到或看到他對别人以親愛的、寶貝等相稱，而且一點沒有違和感。

舅舅與舅媽分開後，舅媽不久嫁給了一位湖北男人，舅舅找了一個十九歲的女孩。舅舅真心實意對她好，加之甜言蜜語輪番轟炸，女孩子單純可人，雖然舅舅離過婚，年齡又大出她許多，女孩仍然不顧舅舅家境寒微，且已有兩子的事實，義無反顧地奔向了舅舅的懷抱。

這給了我一個感悟，倘若真心對待一個女孩，她便以許你以真心。隻是，時過境遷，今天在南粵大地的工廠，再也找到當年的純情女子。

女孩跟着舅舅，大約相好兩年左右，最終還是走散了，也許舅舅知道無法給她幸福，也許她年歲漸長，明白了更多現實道理，又或許她家人給了她諸多壓力。具體原因，我已無法得知。

黃江出租屋裡舅舅一家人周末相聚飲食

但我在黃江那年過生日，舅舅特意給我慶祝生日，在一家高檔飯店。舅舅事先悄悄告訴我，會請一位特殊客人。我問是誰，他卻不言語，說要保密。待到了飯店，謎底才揭曉。

在包間裡，一個女人推門而入，舅舅起身相迎，四目相對，滿是溫暖。介紹之後，我才知道，那人竟是跟了舅舅兩年的十九歲女子。當然，那時，她已經不再是二八年華，而嫁作了他人婦，過上幸福日子。

不知舅舅後來如何與她聯系上的，但那時，他們之間沒有任何的情感糾葛。有的，隻是老朋友的言談甚歡，彼此真心實意地祝福對方。這也更讓我相信，不管舅舅當時做了什麼事，但他們之間的情感是真摯的。

雖然打工生活很苦，掙錢也不多，但舅舅的情感生活是豐盈的。吃苦的，反倒是作為留守兒童長大的表妹表弟。留守兒童的隔代親，對孩子的成長極不利。更何況，舅舅離婚早，沒媽的孩子陰影面更大，也幾乎影響了他們的人生。

表妹比表弟大三歲，兩人都沒讀多少學，尚未滿十八歲，兩人相繼走上了上一輩人的打工之路。表妹尚好，念完高二，才來到東莞。表弟則初中畢業之後，便南下廣東。

表弟表妹和他們的表哥表姐合影

表妹表弟來到東莞，首先也是投奔舅舅。自此，他們一家人在異地他鄉團聚了。舅舅為他們在北岸租了個房子，一房一廳，表妹住客戶，表哥睡客廳。每到周末，舅舅便弄飯弄菜，再加小酒助興，倒也其樂融融。

不過，危機已經潛伏多時。童年陰影給表妹表弟帶來的傷害，那時開始顯示出威力來。

表妹膚色顯得有些暗色，加之她不事打扮，似乎刻意在隐藏自己，想裝醜一樣，害怕與工友接觸交流，更害怕談男朋友。直到二十五歲，她還未嘗過愛情的甜蜜。這對舅舅而言，幾乎是無法想象的事。

表弟呢，則更甚，童年陰影，讓表弟有暴力傾向。表弟生得高大，175的個子，膀大腰寬，這樣一個壯漢，常常與舅舅不對付。他倆時不時地，便鬥起嘴來，那陣式，外人看來，總以為他們很快會幹起架。

後來，離開他們之後，有了更多人生閱曆後，我才慢慢理解，表妹表弟應該是在以這樣一種方式，表過對舅舅的不滿。畢竟，他對他們的傷害太大。

表弟孩子出生時的照片

也許因為心中陰影的存在，表弟在黃江工廠上班時，難免分心傷神，還被機器切掉了一根指頭。好在，指頭又重新接了起來。

與表妹把自己藏起來不同，表弟對付陰影的方式是釋放。初三那年，他便與同班一位女同學互生好感。表弟在少男少女的純潔情感裡，獲得前行的力量與生活的慰藉，鼓勵自己朝前行進。

表弟抵達東莞不久，女孩也随之南下，兩人經曆了許多風雨，仍恩愛有加，如今結了婚，有了自己的小孩。

在東莞那幾年，表妹終于慢慢走出自卑。她寫得一手好字，又仔細認真。在流水線幹活，她開始報名學電腦。學會了更多本領，後來，跳到一家小工廠，當文秘。再之後，又找到了新工作，去公司寫字樓。

如今，她離開了東莞，在深圳光明一家公司上班。最開始，是做标書，如今更小有成就，成為管理者。目前，正在準備結婚。

表妹變得自信迎來更多光明

當年那個黑黑瘦瘦的女孩子，終于變白變胖起來。她的人生，在來到深圳光明區後，開始從暗黑走向光明。

更大的人生赢家，其實是舅舅。不知從什麼渠道，他與老家一位離異女子結識了。這女子雖算不上國色天香，人亦到中年，但仍算中人之姿。她頗有些真本領，做過生意，有起色後，在縣城有幾套房産。隻是，遇人不淑吧，她與前夫前了婚。之後，她遇到了舅舅。

在東莞浪蕩了近三十年，舅舅終于回歸初心，開始他的第二段婚姻。如今的舅舅，老老實實工作，快快樂樂生活。在許多同鄉人眼裡，他實現了真正的潇潇灑灑。往事如風，曾經的艱難困苦都會過去，認真努力對待每一天，日子總是會越來越好。

PS：除了第一張圖，其他圖片均由口述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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