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沈園一别之後,時間又過了三十餘載。
物換星移,陸遊已是花甲之年。
屢次上疏谏言,曆經宦海浮沉。
出版《劍南詩稿》,陸遊詩名日盛。
閑暇時,他便寄情山水,一杯酒,一本書,一片山河……
以及一位不願提及的故人。
那年秋天,陸遊偶然上山采摘了一些菊花,令人縫制成明目安神的菊花枕。
菊香四溢,陸遊的思緒穿過光陰的縫隙,回到了四十多年前,
那段缱绻旖旎的如詩歲月:
餘年二十時嘗作菊枕詩頗傳于人今秋偶複采菊縫枕囊悽然有感二首
其一
采得黃花作枕囊,曲屏深幌閟幽香。
喚回四十三年夢,燈暗無人說斷腸。
其二
少日曾題菊枕詩,蠹編殘稿鎖蛛絲。
人間萬事消磨盡,隻有清香似舊時。
原來,曆遍千山萬水,心中伊人仍在。
其一
采得黃花作枕囊,曲屏深幌閟幽香。
當年,才華橫溢的陸遊,娶了秀外慧中的意中人唐琬。
他們不顧他人的眼光,傾心相愛:
浮世三千,陸愛有三,日月與琬。
日為朝,月為暮,琬為朝朝暮暮。
陸亦然,唐亦然。
新婚後的第一個秋天,他們曾一起采集黃菊。
聰慧的唐琬纖手為陸遊縫制菊枕,陸遊則緊張萬分,生怕針紮了唐琬的手。
新房裡,曲曲屏風和深深幔帳,都沾染了那幽幽的清香。
少年夫妻的那份恩愛纏綿,亦如那菊花的幽韻綿長。
瑪格麗特.米切爾曾說:對于世界而言,你是一個人;
但是對于某個人,你是他的整個世界。
對于陸唐而言,彼時皆是。
喚回四十三年夢,燈暗無人說斷腸。
然而,雨送黃昏花易落,人成各,今非昨。
時空一晃而過,那場幽幽舊夢已過去四十三年。
殘燈暗暗,舊情難忘,卻已無人可訴說。
唐琬,九泉之下早已化為泥沙;
而陸遊,雖暫住人間,也已白發滿頭。
這期間,他與繼妻王氏同甘共苦,養育了七個子女。
縱然是與王氏相敬如賓、舉案齊眉,到底是意難平。
這份意難平,既有内心對王氏的感激與愧疚,
更有對唐琬的悔恨與刻骨相思--
“老來多健忘,唯不忘相思。”
43年前舊情同誰說?
繼妻、兒女、老友皆不可言,隻能打掉門牙肚裡咽。
大概世人,都有一些内心深處的痛苦與掙紮,
限于社會、觀念、禮教、感情,無法對人言說。
對于陸遊,不能言說而又非說不可,那到底是怎樣的一種痛?
愛情與婚姻,終究不能言和。
理想與現實,總是來回拉扯。
你犧牲了最愛,犧牲了天真,圓滑世故,功成名就,
卻發現,自己依然過不好這一生。
其二
少日曾題菊枕詩,蠹編殘稿鎖蛛絲。
那日一同采菊,是那般的好光景。
秋光潋滟,天高雲淡。不言盛景,不叙深情。
陸遊興緻盎然,寫下幾首詠菊枕的詩,和唐琬一同品讀。
都以為,此生将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隻是,塵緣從來都如水,莫多情,情傷己。
如今存放詩稿的箱子,已結滿蛛網。
詩稿也已被書蟲蛀壞,破損不堪。
正如那刻骨銘心的愛情,也讓自己的心傷痕累累。
人間萬事消磨盡,隻有清香似舊時。
紅塵俗事早已消磨殆盡,隻有眼前這菊枕,還如舊時那般清香。
幽幽清香,也讓陸遊回憶起這三十年裡的功名與塵土:
他被宋高宗賞識,升為大理寺司直兼宗正簿時,
一路春風得意,唐琬仿佛在不遠處對他微笑;
他被宋孝宗不喜,因谏言被貶為鎮江府通判、建康府通判,
乃至被罷官時,耳旁仿佛聽到唐琬在微微歎息;
他入王炎幕府,提出《平戎策》,親自巡邏大散關,
心中念着唐琬,寫下“樓船夜雪瓜洲渡,鐵馬秋風大散關”;
他在蜀中,建議北伐收複失地,又未被采納,憤懑之下,直接自号“放翁”,
當初面對母命不敢違逆,如今他終于執拗做了一回自己。
……
山河遠闊,人間煙火。無一是她,無一不是她。
天涯地角有窮時,隻有相思無盡處。
東野圭吾說:曾經擁有的東西被奪走,
并不代表就會回到原來沒有那種東西的時候。
唐琬,就是他心中那團火、那團雲煙,至死不滅、不散。
其實,我們每個人心中,都曾經有一團火。
我們都渴望,這團火為所愛之人、之事而燃燒。
但人生哪有那麼多心想事成,委曲求全才是成人世界的常态。
因此,很多人心中的火苗,總是緩緩升起又慢慢熄滅。
所以,很多人心裡,都隻剩下那團火熄滅之後、漸漸彌漫揮之不去的煙。
對于陸遊而言,唐琬就是他心中那團熊熊燃燒的大火,更是那團火熄滅之後的餘煙。
他從前不曾忘記,此後更無法忘記:
1192年,陸遊68歲,重遊三易其主的沈園,見《钗頭鳳》仍刻于石上,睹物思人,題記并作七律一首;
1199年,陸遊75歲,再作《沈園》二首,雲“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
1201年,陸遊77歲,又作《禹寺》兩首,傷感不能與愛人同遊;
1205年,已經81歲的陸遊,夢回沈園,作詩《十二月二日夜夢遊沈氏園亭二首》;
次年,82歲的陸遊又作《夜聞姑惡》,夜裡聽到姑惡鳥哀鳴,
憶起從前,唐婉被母親惡聲斥責的哀怨哭聲,當時怯懦,而今隻覺肝腸寸斷;
臨終前一年,84歲的陸遊最後一次遊沈園,寫下最後一首回憶唐婉的《春遊》詩,這年冬天便去世了。
沈園裡的鮮花年年盛放,看花的人早已不再。
當年沈園三人無意間邂逅的場景,整整纏繞了他五十年。
他這一生,堅持抗金,曆經風雨。
他這一生,著述頗豐,隻《劍南詩稿》就85卷,收詩9000餘首。
梁啟超曾稱頌他:
詩界千年靡靡風,兵魂銷盡國魂空。
集中十九從軍樂,亘古男兒一放翁。
這一切,隻不過是讓唐琬這團火,在他身上以另外一種方式燃燒罷了。
他這一生,夫妻和睦,兒孫滿堂。
而唐琬隻活了28歲,深愛她的趙士程在40歲便戰死沙場。
他不介意别人對他的誤解,他也不介意别人不知道他心中的苦。
他隻是在忍,用故作堅強來承擔生命的重擔,把自己打扮成一個好兒子、好員工、好丈夫、好父親。
面對現實,他無法不顧一切,此後也隻能将萬般情愫藏在心中。
他内心那份孤獨,誠如你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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