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徐建融
在百花苑中,向日葵絕不是什麼不起眼的小花閑卉。相反,其植株高聳達一二丈,花頭碩大幾如臉盆,格外地引人注目,為其他花卉所罕匹。而它與人們現實物質生活的密切相關,更稱得上衆香國中的雅俗共好第一。這便是它高産的結籽,作為炒貨的“香瓜子”,從物資嚴重匮乏的貧困年代直到小康富裕的今天,始終是 “新年餘慶,嘉節長春”的活動中,大衆“嗑瓜子”時價廉物美的首選。其受歡迎的程度,遠在瓜子中的 “西瓜子”“南瓜子” “松子”等品種之上。
程十發對聯
朵朵葵花向太陽(國畫)唐雲
在我的印象中,對于“花”的最早認識便是從向日葵開始的。我的少年時代,恰逢國家困難時期,一切生活必需品都是限量憑票供應的,僅夠維持生計,尤以“吃不飽”為最大的難題。所以,從上小學開始,每年都會自覺地在屋前宅後的籬落間、空隙處,種上十幾株向日葵。無須太多的管理,隻要耐心地看着它春天發芽、夏天開花、秋天結實,好不容易等到冬天過年,就可以炒葵花籽吃了。
年紀稍長,好上了詩詞、書畫,發現水陸草木之花原來是文藝創作的重要素材。而在各種花卉中,藝術家對它們的移情,主要在“美”的觀賞性而不是“真”的實用性。通過曆代優秀的詩畫名作,我很早便得以多識花卉之名。但其實,許多名花佳卉與我當時的生活完全沒有關系,甚至根本沒有見到過它們的真容。
後來,啟功先生給我講到文藝在社會分工中的地位和價值,猶如眉毛之于臉面,作為“五官”之一,相比于眼、耳、口、鼻,完全在 “好看”而不是“有用”。當時以為是啟功先生“幽默大師”的獨創,再後來讀到沈德符的《萬曆野獲編》,原來陳繼儒之号“眉公”,也正是取“人眉在面,雖不可少而實無用”之義。
而向日葵對我們的價值,不僅有其經濟民生的實用性,其花朵的觀賞性實在也是極富“視覺沖擊力”的啊!作為饑餓中的少年,口腹之欲重于眼目之悅,長期對它熟視無睹,當然情有可原。後來成長為了一個文藝少年,便關注起曆代文藝家對它的歌詠描繪,竟發現無論詩人還是畫家,都很少有以它為創作素材的,更幾乎沒有什麼脍炙人口的作品傳世!顯然,作為“有用”的經濟作物,向日葵遠沒有那些“雖不可少而實無用”的觀賞性植物為藝術家們所青睐。
從初中到研究生畢業、工作,将近三十年的時間裡,我陸續搜集到寥寥的十來首詠向日葵詩。其中,以向日葵為主題者如唐彥謙的《秋葵》:
月瓣團栾剪赭羅,長條排蕊綴鳴珂;
傾陽一點丹心在,承得中天雨露多。梅堯臣的《葵花》:
此心生不背朝陽,肯信衆草能翳之;
真似節旌思屬國,向來零落誰能持?司馬光的《客中初夏》:
四月清和雨乍晴,南山當戶轉分明;
更無柳絮因風起,惟有葵花向日傾。劉克莊的《記小圃花果二十首·葵》:
生長古牆陰,園荒草樹深。
可曾沾雨露,不改向陽心。
不以向日葵為主題但附帶提到它的佳句,則有漢佚名《長歌行》中的“青青園中葵,朝露待日晞;陽春布德澤,萬物生光輝”;杜甫《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中的“葵藿傾太陽,物性固莫奪”;範仲淹《酬吳安道學士》中的“但得葵心長向日,何妨驽足未離塵”,一種歸心傾日、熱愛家園、向往光明的感情,樸實真摯,親切動人。
據專家的考證,向日葵原産北美,18世紀傳入亞洲、中國,近年又推前到17世紀。則上述古詩中的“向日葵”當非我們今天所熟知的向日葵。但它究竟是何物種呢?從詩情的描繪,實在是形神兼備地契合于向日葵,使人很難别作他想。這就難怪孔令一先生的《詠花古詩千首》(北京出版社1990年版)明知向日葵為“18世紀傳入亞洲”的物種,又以之為“詠葵花”的圖解,并編選了三首唐宋詩配圖。我們知道,名“葵”的植物主要有三類:一為冬葵,系一種蔬菜,上古時被作為 “百菜之主”,近世已較少栽培;二為錦葵科的蜀葵、秋葵,系觀賞植物;三便是菊科的向日葵。雖然大多數植物都有趨光性,但隻有高莖且花、實綴結于頂端者才可能表現為明顯的傾日形态。“葵藿傾太陽”中的藿,舊釋豆葉(豆角為莢),顯然是不妥的,當為藿粱即高粱。而三葵中的前兩葵,也都是四面出葉開花,隻有向日葵才有可能是傾日狀。
關于百花的品類,我曾分為四:牡丹類為花中之富貴者,梅花類為花中之高逸者,桂花類為花中之慈悲者,荷花則為花中之君子者。現在則不妨再加一類,以向日葵為花中之勞動者。這個“勞動”,不僅指它的結籽于人類的物質生活具有實用的經濟價值,同時也指它的物理可以引申為人類的精神生活所應有而以勞動人民的品格為代表的倫理價值——懷德感恩。
相比于詩歌史(新詩不論),向日葵在繪畫史上的地位更微。近世程瑤笙、徐悲鴻等雖偶有描繪,但都是作為動物的配景而不是主題。主題的向日葵創作,是從上世紀60年代的唐雲先生開始的。而且,一經面世便以通俗而不是高貴的堂皇、樸實而不是富麗的輝煌,如旭日東升般地噴薄,将向日葵的藝術推向了一個空前的高華境界。評論界每以之與凡·高的《向日葵》相提并論,認為是東西繪畫史上的相映生輝。其實,二者的審美取向是大相徑庭的。
凡·高的《向日葵》,所描繪的對象并不是作為經濟作物的向日葵,而是栽在盆裡或插在瓶裡,供人觀賞的。林風眠先生也有類似的作品傳世,從藝術上,大體屬于同一種風格類型,所體現的是閑适的情調。這種觀賞的向日葵,中國本無栽植,近十年來才開始從西方引進,并在新一代的年輕人中間頗有市場。而唐先生的向日葵,所描繪的對象則是他當年下鄉體驗生活時在農家屋前宅後所見的經濟作物,高大茁壯,葆持并飽含着勞動者的本色和感情。這種向日葵,近三十年的上海郊區似乎很少再有栽植;但在北方農村,仍有幾十畝的成片播種,簡直就像向日葵的千軍萬馬,蔚為壯觀。
我最早見到唐先生的向日葵,還在讀初中。由他主筆的《花鳥畫譜》由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出版發行,封面上便是唐先生的兩株向日葵,使我驚豔莫名!但定價3元,在當時是一個不小的數字,當然是我所無力購置的。25歲之後認識了唐先生,幾次看他畫大幅的《朵朵葵花向太陽》,或作《葵花朵朵向太陽》,更是大受震撼。唐先生表示,前題“有我”,是從詩律的要求組句;後題“無我”,系用從衆的俗語。
其時唐先生的畫風,正由小筆頭轉向大筆頭,所以鋪厾勾點、大開大阖,寓剛健于婀娜,雜端莊于流麗,藤黃的花朵,赭黃的花盤,赭綠的株幹,墨綠的葉片,沐浴着霞光露氣,一片光明,精神四射!與凡·高、林風眠的“向日葵”相比,獨有一種生機勃勃、欣欣向榮的氣象,熱烈而響亮,令觀者有聞金鼓而振奮的沖動。在那一段時期,我也曾用功向唐先生學過這一畫法,加上我對向日葵的感情包括長期栽種向日葵的經曆,以及此際開始有意識的寫生實踐,所以能略得其皮毛。嗣後,我于荷花等題材的描繪逐漸琵琶别抱轉向了唐宋,但畫向日葵,至今還是恪守唐先生的路數,“不改向陽心”。
傾日初心真本性,亦為口腹亦為眉;
無多詩畫何須論,除卻唐葵不是葵。
這是我以唐先生的“向日葵”,為古今向日葵題材的文藝作品中集真、善、美于一身的 “天下之能事畢矣”而發的感佩。直到今天,每次看到唐先生的“向日葵”,總有一種豐收的喜悅、感恩的喜悅、審美的喜悅,油然地湧起于心頭。
歸有光《守耕說》有雲:“天下之事,舉歸于名,獨耕者其實存耳,其餘皆晏然逸己而已也。”則天下之花,舉歸于藝,為晏然之眉可,為有用之實尤可者,獨向日葵耳。(徐建融)
來源: 文彙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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