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期詩人
韋應物
韋應物(737~792),出身京兆韋氏,少時為玄宗近侍,豪縱不羁。安史之亂起,流落失職,始立志讀書。先後做過洛陽丞、滁州刺史、左司郎中、蘇州刺史等,故世稱韋左司或韋蘇州。詩風恬淡高遠,以描寫山水風光與隐逸生活著稱,後人每以王孟韋柳并稱。存詩近六百首。
韋應物對待讀者是最為友好的。他那沖和閑雅的詩,立意平實,取材平穩,造語平淡。同樣一個意思,他總是簡簡單單地說出來,不像其他人表達得那麼警策。但是,誠如賀裳所評的,韋應物詩“警目不足,沁心有餘”。對照下面三組詩句,可以看得很清楚:
洛京十載别,東林訪舊扉。山河不可望,存沒意多違。(韋應物《同德精舍舊居傷懷》)
少壯能幾時,鬓發各已蒼。訪舊半為鬼,驚呼熱中腸。(杜甫《贈衛八處士》)
攜酒花林下,前有千載墳。于時不共酌,奈此泉下人。(《與友生野飲效陶體》)
勸君終日酩酊醉,酒不到劉伶墳上土。(李賀《将進酒》)
永日獨無言,忽驚振衣起。方如在帏室,複悟永終已。(韋應物《端居感懷》)
蝙拂簾旌終展轉,鼠翻窗網小驚猜。背燈獨共馀香語,不覺猶歌起夜來。(李商隐《正月崇讓宅〉》)
朱熹贊韋應物“其詩無一字做作,直是自在”。但是,韋詩像他所“效”的陶淵明體,質而實绮,癯而實腴,“發纖秾于簡古,寄至味于淡泊”(蘇東坡語),而不像錢锺書批評的梅堯臣詩,“平”得常常沒有勁,“淡”得往往沒有味。
因為韋應物是一個深情的詩人。他的六百首詩作,言及兄弟者占到十之二三。喻文鏊《考田詩話》雲:
餘辭郡符去,爾為外事牽。甯知風雪夜,複此對床眠。”淡語耳,遂為千古絕唱;情真也,動人處正不必在多也。其《新秋夜寄諸弟》雲:“兩地俱秋夕,相望隔星河。”不待言之畢而已令人凄絕。左司之詩純以淡處見腴,至其兄弟之情見于集中者尤多。
比之于手足之愛,韋應物寫伉俪之情的篇什更令人難以忘懷。《韋蘇州集》卷六“感歎”原有《傷逝》《送終》等悼亡詩十九首。2007年,長安韋曲出土了韋應物家族的四方墓志,其中有夫人元蘋的墓志,是由韋應物親自撰文并書寫。我們有幸看到了韋應物的手書,也是詩人當日親撫之石,千載之下,尤使人泫然淚下,也讓我們對他的悼亡詩有了更真切的感受。下面是其中的一首《過昭國裡故第》:
不複見故人,一來過故宅。
物變知景暄,心傷覺時寂。
池荒野筠合,庭綠幽草積。
風散花意謝,鳥還山光夕。
宿昔方同賞,讵知今念昔。
緘室在東廂,遺器不忍觌。
柔翰全分意,芳巾尚染澤。
殘工委筐箧,馀素經刀尺。
收此還我家,将還複愁惕。
永絕攜手歡,空存舊行迹。
冥冥獨無語,杳杳将何适。
唯思今古同,時緩傷與戚。
元蘋逝世于大曆十一年(776)秋,這首詩寫于第二年春末夏初。華茲華斯說,詩是強烈情感的自然流溢,它源于平靜中回憶起來的情感。這真是見道之言,用于悼亡詩的寫作尤其合理。故李商隐《上河東公啟》說:“某悼傷以來,光陰未幾。梧桐半死,方有述哀。”在經過一段時間平複痛苦之後,詩的力量也更為恒久動人。
昭國裡是長安城坊名,在曲江池西北。韋應物做京兆府功曹時居住于此。“筠”,竹也。“觌”(dí),見也。“緘室”指封存的房間。妻子用過的毛筆還保存着昔日的情分,棄置的竹筐裡還有她未完成的針線活,剩馀的絹帛曾經她一番裁剪。這就是墓志所寫的:
每望昏入門,寒席無主。手澤衣膩,尚識平生;香奁粉囊,猶置故處。器用百物,不忍複視。
長安城地圖
此情此景,同于潘嶽《悼亡詩》中的“望廬思其人,入室想所曆。帏屏無髣髴,翰墨有馀迹。流芳未及歇,遺挂猶在壁。怅恍如或存,回惶忡驚惕”,和元稹《遣悲懷》中的“衣裳已施行看盡,針線猶存未忍開”。
悼亡詩貴在語淡而情深,何況絕不做作的韋應物。這首詩,藝術上有兩個特點,一是以樂景寫哀情,而倍增其哀;二是以達觀寫悲思,也益增其悲。
此詩用和暖的陽光與生意盎然的花鳥,來反襯内心的凄涼。這良辰美景,都是宿昔與妻子攜手同賞的,誰知今天隻留下我一個人在緬懷過去。詩人徘徊空室,目擊心傷,但他刻意将戲劇化的渲染降到最低,所以最後會寬慰自己說,“唯思今古同,時緩傷與戚。”想到古往今來人皆有一死,于是心中的悲戚也暫得緩解。這也正是墓志裡結尾處的自我開釋:“故知本無而生,中妄有情。今複歸本,我何以驚。”事實上,這隐含了與妻子“同穴窅冥”的寄望,與“他生緣會”的期約。用普希金的名詩《為了遙遠的祖國的海岸》末節的話說——
可是,唉,就在那個地方,
天空還閃着蔚藍的光輝,
橄榄樹的蔭影鋪在水上,
而你卻永遠靜靜地安睡。
你的秀色,你的苦痛
都已在墓甕中化為烏有,
我所期待的一吻也完了……
但我等着,它随你之後……
延伸閱讀
《韋應物詩選》
作者:陶敏
王友勝選注
中華書局2005年版
作者:江弱水
編輯:榕小崧、木梓;校對:吳興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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