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的土地
作者:謝侯之
謝侯之在延安插隊時
還是半夜時分,到處黑黑的。三星大概就快要落了吧。
一道村兒響起死聲的呐喊:“喔……,……,起身咧!喔……,起身!”嗓音高尖,帶的女腔。狗随了四處叫起來。這是椿樹峁副隊長郭鳳強。夜過大半,他幽靈似地,每天黑黑就起。在各家腦畔上遊走,吼叫出早工:“喔……,……,快起身!喔……,則拉起走咧!”
喊叫起首的“喔”字是長的拖腔,拖到喘不過氣,才吼出後面幾字。因為快斷氣了,所以後面幾字極為短促。黑夜,聲腔凄厲。想到是百千年薩滿的巫,在長夜中呼喚奉獻。喊叫快要響起時,我會醒來。我躺着,揪心等着。叫聲乍一響起,人抖一下,心驚肉跳。我們那時年輕,也就十七八歲,正是貪覺年紀。這半夜的起早,真難死了呢!4個男生躺炕上,睏得不肯醒。被窩裡多暖和,大家誰都不動。這時聽到副隊長下到窯門前,“梆梆梆”敲那門。一邊聽他喊,依次點名:“哦快起些快起些!謝侯!快起。寶平!快起。鄭治光隋國立!快起快起。則上工起身走吔!”
人怎麼穿起來的,怎麼走出來的,都稀裡糊塗。外面影影綽綽,感覺是聚起來一小撮人。人們沒有醒透,沒聽見有拉話。副隊長顧自頭前走了,後面人跟了。一撮人行在那峁子上,裹住夜色,一道道墚墚悄聲走。黑麻咕咚的山路,彎繞着,地上顯個白印印。我揣着手,任肩上挂着把老镢頭,閉了眼睛,身子跟着走,人留在夢裡邊。
走過許多峁,下到大溝。溝裡陰森着,刮起早春料峭的風,冷透到皮膚上。山溝陰影裡,周遭的黑色變得濃密,小路看不見了。腿腳在機械走動,跟了前面的背影。人還是沒有清醒。
下到溝底,站到梢坡。大家散開成一排,面對了黃土。開始一天的勞作。掏地。這掏地,就是公家說得開荒。一排人,将老镢齊齊高舉,砍土,翻起。一排人齊齊橫走一步,再砍,再翻。砍到地頭,一排人齊齊上一步,反向橫走,再一步一砍。動作簡單。重複着砍,砍到天黑,砍到太陽落下,砍到又看不見小路。
老镢舉起來時候,人醒了。我一下一下砍土,砍得四下一點一點亮起。人正從黑暗中走出,景物漸漸看着明朗。忽然心動,擡頭看去,極高的山峁子頂上,亮起來一抹金紅。像放開一朵歡樂的煙火。霎那間山谷中光彩蕩漾。太陽出來了。我真高興,送早飯的就要到了。
山裡規矩,受苦的出早工。天不亮上山,餓肚幹到太陽出來。有攬羊的等在村裡,收了各家婆姨送的飯罐罐,擔上山送飯去。這飯,是種稀稠之間的小米粘飯,粘在方言中讀燃,燃的意思是粘稠。罐罐上蓋個小碟碟,放上些腌酸蔓菁絲絲,是助飯好菜。
我們都盼那罐早飯。人幹了一早上,餓得不行。攬羊的擔擔在高山峁峁上出現時,披的一身紅霞。那是天使的形象。看他下到溝底,看人幫他卸下飯罐。早飯來了。可以歇息吃早飯了。受苦的散坐地上,各自捧自家飯罐,吃聲嘹亮。燙燙的小米燃飯,再些酸鹹的絲絲,是無比的美食。吃得肚内暖暖。有了舉老镢的力氣。
前排左起:萬莊書記王振韓,長征老紅軍李富貴;後排左起:史簡華,謝侯之
但是小米燃飯不頂時候。掏地沒掏到中午,人就餓了。掏地這活兒苦重,很容易就餓。跟了一排受苦人,一下一下不歇地砍土,到後來,餓到無力。沒有人拉話,都在悄聲砍土,煎熬這肚餓。再到後來,人餓得發虛,舉不起老镢頭來了。看日頭早已過了午,想着這副隊長,自己不在乎,别人可要餓死了。還不叫歇下,叫人吃飯。可惡。
人餓得兇狠,容易胡想。想吃的東西。想吃過的好東西。滿腦子燒肘子燒雞燒蹄子。想到和祖父去絨線胡同吃樟茶鴨子,去同和居吃蔥燒海參。想到和父親去同春園吃松鼠鳜魚,去萃華樓吃幹炸丸子。想到淮揚館子的獅子頭,想到河南館子的瓦塊魚。吃的記憶如此鋒利,切割人的神經。這一生中,從來沒有在山上,想吃想得那麼刻骨,把味道記憶咀嚼得那麼精緻。
這時候副隊長在吩咐馬三兒:“去,給咱拾攬柴來。”那馬三兒是個猴後生,聽這話,立刻扔了老镢頭,跑了。大家都餓,都回頭看他。過一刻,見他弄來些柴草細枝,堆地上。用個火鐮去燃絨草,又屁股撅了,用嘴去吹。見白煙冒出來,副隊長便叫說:“則停下歇息,都吃飯來。”
大家扔了老镢頭,去圍火邊坐定。各自懷裡掏幹糧。知青們掏出的是玉米發面圓餅子,一人有一塊。做飯的知青不會用堿,餅子酵得發酸。這是淨糧食,掏出來,金黃燦燦。老鄉全都羨慕地看着贊着:“唉,好東西呀!吃淨糧食了!”
老鄉掏出的是摻了麸糠的餅子,疙裡疙瘩,很粗。各自餅子豎火前,尋根細樹枝枝後面支住,立那裡受火。烤一陣黃了,換一面再烤。焦香味兒一飄起來,人人迫不及待。這塊幹糧,沒菜沒油鹽,吃得香甜,賽過所有飯館的吃食。男生一塊餅子沒吃似的就下了肚。
副隊長不在火邊。我們顧吃餅子,沒人去注意他。大家吃停當,隊長老呂撓了煙鍋點起了旱煙,看副隊長夾了一抱柴草,走到火邊來了,說是:“嘿,攬些個柴棍棍,回去好燒火。”我記有次問他:“副隊長,咋不來烤?你幹糧呢?”副隊長笑笑:“幹糧吃過咧。”
我後來才知道,他就沒幹糧吃!他家剛從榆林地落戶到椿樹峁。家裡窮,沒開春就斷頓了。中午打火烤幹糧,他根本就沒吃的,大家吃飯他躲一邊去拾柴。我們是後來青下來,他家有了野菜吃食,才給告訴的這事。它把我震到驚駭。有吃食,我們還無法支撐,餓到手腿癱軟。這副隊長!一整天都在挨餓,催人天黑黑就上工,不叫歇息,直掏地再到天黑。這人物,佩服!想象不來這是什麼命相,人怎麼可能撐過來呢?
副隊長人不高,略佝偻。兩條彎圈的拐子腿,是大山留的印迹。長臉,勾鼻,嘴角眼角許多刀刻的皺紋。陝北人許多都長臉,直挺帶勾的鼻子,異于中原人。懷疑是入漢的匈奴契丹。副隊長鼻尖上總挂一滴清涕,有亮,欲滴。懷疑他有鼻窦炎什麼的。有天,幾個男生跟他走路上。聽他鼻孔一響,白光一道,鼻中激射而出。打地上,噗的一聲,有響。看去,入土三分,一坨黃白,極有力道。我叫起來:“呃?”他不用手指,鼻子自閉一孔,将鼻涕擤出。男生們都興奮,大佩服。凡夫不可小觑。忽然露的手段,分明劍客功夫。我們回去紛紛練習鼻孔自閉,不成功。每人将鼻涕擤得一臉。
1971年,謝侯之在延安山村椿樹峁
谷雨時節,我和副隊長一起去羊圈搗糞。副隊長拿的老镢頭,從上向下,斜了一揮,打碎土糞疙瘩。屁股扭拐,墊上一步,人扭回來,再斜掄了镢,再揮。一下一下,動作古奇古怪,像在舞蹈。我揮着镢,也學着扭了屁股,跟着打糞土塊。多年後在德國看視像,有回看到印第安人跳巫。人弓身,圍火繞圈。兩手垂着虛着,斜揮一下,屁股扭拐,墊上一步,再斜揮,再扭。這舞蹈熟悉,想起來,這是副隊長動作。讓人一下錯愕。想那鞑子地的雜胡北羌,想那北美的印第安,萬千年兩處基因留的是暗示麼?他們遠古同宗麼?
羊圈裡那糞是土糞。羊圈先墊的土。放羊進去。羊子踩上面,把屎把尿。把了屎尿的濕土複被羊子踩實,結成硬硬一塊。再撒土,再把屎尿,再踩實成硬地。起圈時,老镢刨起土塊,打碎,搗成糞土末末。陝北黃土山,土瘠薄,缺肥力。這糞土是好肥。
陝北種地,肥不施土裡,這太過奢侈。糞土裡要拌上種籽。耤地的吆牛扶犁,劃開犁溝。後跟個拿糞的,用簸鬥裝了籽種拌的糞土,走一步抓一把,将籽種連糞土丢進犁溝,好叫籽種與糞土摻一處。
在那片大山上,我們學了做各種農活。我幹過吆牛耤地,扶犁的手須要吃住犁,貼住上一條犁溝,不叫耤下空地。幹過拿糞。兩手的糞土,在褲上擦過,伸手抓幹糧烤吃。幹的最重的活卻是人扛糞送到地裡。
中午,正要去上山鋤地。見隊長老呂來,說:“嘿,要攮糞(扛糞)呢,作下的兒活。”這句意思是“攤的這遭罪的活兒”。他看了我說:“謝侯我看能成,敢去了麼?”4個男知青,我個子高了點兒,工分給8分,其他男生7分半。我說:“敢了麼,咋?”呂隊長笑笑:“唉,苦科重咧。試一下來,看能幹罷,”就對其他知青說:“再的跟婆姨們鋤地走。”科就是“可”,讀成平聲,是表示“極端非常”的意思。
隊長老呂,副隊長郭,會計劉學文,郭四兒,這是椿樹峁全部的正式勞力,加上我,每人肩一條羊毛粗麻袋,往山上走,去攮糞。山上地邊邊,土糞已經堆起,是用驢馱來的。山上耕地裡,隔多遠見刮個土場子。愛惜那驢,人去替代驢馬,把糞扛到各個場子。“椿樹峁就兩頭驢,指着磨磨馱水。驢地裡走不成,傷了腿,全村就嚎下咧,”老呂給我解釋。
在地邊邊,我們将土糞裝進羊毛麻袋。麻袋瘦長,條狀,鐵水桶粗細,高及人肩。裝糧食裝糞都是這個羊毛袋。麻袋糞裝滿後紮緊。隊長對我說:“先試一下來,不成就算逑,”又對旁人說:“都幫着給看下。”衆人都圍着,幫忙。那羊毛袋豎着,我遵說教,側彎身,将後頸子抵住麻袋中央,右手抓住麻袋口子,使勁往下一搬。有人幫托起麻袋底,有人護了我的腰,一下子麻袋橫架在頸子上了。沉得要命!像個橫架的椽子。我兩腿一彎,就要跪倒。副隊長趕緊說:“則站住,用手抵住腰了。”我撒開抓麻袋的手,雙手死撐住後腰,站直立了,麻袋橫穩在頸子上。大家都叫“邦緊!”邦緊是“好樣的”,誇贊的意思。
1969年剛到延安,丁名世、胡寶平、謝侯之、隋國利
老呂指了山上最近的一個場子,對我說:“走那個場子噢。慢慢價走,操小心,”又追了來說:“不成麻袋撂下,操心蹚(滾,讀4聲)下山去。”聽到副隊長說:“操心地裡哈獩(田鼠)洞,踩下去人就蹚了。”我撐住後腰,挺直,走進耕地裡。地裡是虛土,身子太重,踏一步,腳陷下去。我小心換另隻腳,又陷。人往下滑,腿抖,額頭滲出汗來。我下力繃住腿,小心拔腳,一步陷一步,慢慢向上走,十分艱難。
像是捱了一個世紀,終于撐到場子上。我一下把麻袋撂地上,人癱坐麻袋旁。腿腳不停在抖。随手抓把黃土,心裡想到的詞兒是:“玩兒命。”回頭去看,山上已經散開了4個一橫一豎的人形,慢慢走向高處的4個場子。那些個場子,比我的要遠許多。走上去的路要艱難得多。他們每個人都用手撐着後腰。想着這糞實際是土,太重了。不用手撐,腰根本直不起。這4人,都不強壯啊,椿樹峁就沒有強壯人喲。副隊長拐子腿,郭四兒一米六幾。看着他們扛這糞土,看着他們扛這生活,難啊。
多少年後,我仍記着山上4個人形。那一橫一豎,暗含下了象征,是個十字的符号呢。那一豎,上短下長,這是拉丁十字。唉,這幅印象至深的畫面。4個拉丁十字架,在山上緩緩移動。
多少年來,心中的意象怪異。烈日下曬得發白的土地,無垠的瘦骨嶙峋的土地。4個十字架,緩緩走向各各他地。像是一幅達利超現實的畫兒。我在心中幹裂,生出來對複活與重生的渴望。
我後來離開了椿樹峁,離開了萬莊。40年了,再沒有回來過。椿樹峁,這個大山上9戶人家的小村兒,是忘不掉的記憶。那段曾經的歲月,那塊曾經的土地。不知為什麼,心中總泛起無名的悲傷。
2011年夏天時候,和硯華兩地頻繁email,商定回延安。我從柏林去,他從紐約來,我們在北京取齊。在萬莊,我打問椿樹峁,才知道小村荒廢了。那片山上的荒野沒有人煙,已經許多年。我打問椿樹峁人,人多已殁去。隊長老呂殁了,副隊長郭鳳強殁了,郭四兒殁了。時間不動聲色,輕易抹去了一茬人。
傍晚我上了山,去尋找椿樹峁。荒野無人的椿樹峁,隻留下兩孔殘窯。草木瑟瑟,孤獨着有一隻碾子,黃昏裡向我訴說舊日。過去40年了,這舊物猶存,而那個時候的我們已經不複存在,消失得沒了影子。
寂靜無語的晚風中,我站在知青窯的腦畔上。腦畔很高,下到窯院的路,長滿密密的棗棵荊條,帶了尖長的大刺,封住去路。我下不到窯洞小院裡了。探頭看到下面,黑洞洞兩孔沒了門窗的土窯,是我們當年住過的地方。在這裡,我們聽副隊長出早工的呐喊。呐喊悠長飄蕩了千年。眼前浮起插隊歲月,覺着輕煙缥缈,像一個荒誕不經的夢。
(注:絨線胡同:北京四川飯店所在地。上世紀五六十年代對四川飯店的代稱。)
1976年延安橋兒溝,延安農機廠。左起:孫大立、史硯華、宋文漢、謝侯之
作者:謝侯之,原名謝淵泓。陝北老知青,柏林工大工學博士,信息專家。
來源:新三屆
(侵權聯系删除)
,更多精彩资讯请关注tft每日頭條,我们将持续为您更新最新资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