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 | 侯瑞甯

編輯 | 張慧 楊悅

就藏在這間水泥平房内。

舊鐵門被打開，柴油氣味沖了出來。一台白色加油機矗立在中間，後面卧着兩個巨大的紅色油罐。牆角的滅火器落滿灰塵。

裝着柴油模樣的瓶子，一大一小，擺放在門左手的木桌上。一疊領料清單躺在旁邊，寫着：柴油，單價6.45元/升。

“這個價格是假的。”中國（廣西）自由貿易試驗區欽州港片區綜合執法局的執法人員看了一眼領料單，對界面新聞記者表示，“真實價格也就4.5-4.8元，每升比正規加油站便宜約兩元。”

6月1日，廣西欽州港的八閩重卡停車場，一處隐蔽的非法成品油加油窩點被查獲，超過12噸的非法柴油被執法部門查扣。

自去年12月30日至今，這是欽州港片區綜合執法局查獲的第109個非法成品油經營窩點。

欽州港綜合執法局一位内部人士對界面新聞記者稱，初步統計，從去年年底到今年5月31日，港區内查扣非法柴油384.9噸、汽油492升，加上查扣的車輛、各種加油設備等，涉案價值超過9億元。

自去年以來，廣東也加大了對非法成品油經營的打擊力度。

據财新網報道，今年4月中旬，廣州市公安局某分局以生産銷售僞劣産品罪名，搜查和拘留了廣州發展碧辟油品有限公司（下稱廣發碧辟）六名員工，其中有人負責銷售業務，也有人負責做合同、做單證等執行業務。

廣發碧辟成立于2003年12月，廣州發展能源物流集團持股60%，BP環球投資有限公司持股40%，主要業務是油庫租賃和貿易。

除此，另有廣東業内儲存、調和輕質循環油的數百人被拘留，涉及到進口、運輸、儲存、銷售、化驗、貨代船代整個調油産業鍊。

業内人士對界面新聞表示，近期廣東省搗毀八個非法生産銷售劣質成品油的特大犯罪團夥，其中不乏當地國企。

這僅是中國非法成品油經營的冰山一角。

今年年初，中國石油經濟技術研究院發布的《2020年國内外油氣行業發展報告》（下稱《報告》）稱，去年國内成品油表觀産量3.31億噸，但考慮到隐性資源，估計全年成品油實際産量為4.26億噸。

這意味着，去年國内成品油市場存在0.95億噸的隐性資源量，是國内成品油表觀産量的近三分之一。

這些隐性資源主要有兩大來源：一是自2016年起地方煉廠調低汽柴油收率，通過瀝青、粗白油、輕循環油等化工品口徑流出的汽柴油品；二是汽柴油調和油部分，主要是混合芳烴、輕循環油等調和組分的淨進口量。

圍繞這類非标油已經形成了一條完整的黑色産業鍊：貿易商進口或地煉生産銷售給調油商——調油商調和成非标油賣給批發商——批發商分銷到“自流黑”，即自設油罐、流動加油車和黑油點——“自流黑”站點銷售給終端用戶，主要是重卡、挖掘機、船舶等。

這條黑色産業鍊活動猖獗，每年逃避稅收超過千億元。

為此，今年5月中旬，财政部、海關總署和稅務總局聯合發布《關于對部分成品油征收進口環節消費稅的公告》稱，自6月12日起，對輕循環油、混合芳烴和稀釋瀝青等油品在進口環節征收消費稅。

商務部石油流通專家尹強對界面新聞表示，中國正在掀起“入世”以來最嚴厲的成品油偷稅漏稅整治行動。

日前，界面新聞記者走訪廣西欽州港多處非法成品油經營站點發現，非法成品油集中在以輕循環油為主的調和柴油領域。

據新華每日電訊采訪所得的數據顯示，初步統計，2020年廣西市場非法油消費約200萬噸，包括海上走私成品油以及陸上加工的非法油，其中約100萬噸是由輕質循環油調和而成的柴油。

輕循環油，是催化裂化過程中的副産物，含有大量單環及多環芳烴、十六烷值很低的柴油組分，用于調和柴油。

煉油企業的成品油生産過程中，各組分産品進行調和是必要步驟，所有的合格油品生産都需要調和。但近年來随着調油技術的不斷優化，有些不法商家将本是柴油組分的輕循環油，直接加工成非标柴油，進行對外銷售。

接受界面新聞采訪的業内人士均表示，非标柴油的調和工藝非常簡單，在輕循環油裡加上航空煤油，再加上熒光綠粉，就可調制出類似國六标準的柴油。

非标柴油的調和設備也很簡易，隻需要幾個大油罐，有時甚至在一個油罐車内就可進行調和。

這種簡陋的調油設施，決定了調油過程中的油品控制不到位，很可能造成洩漏、滲透、水資源污染等後果。

尹強對界面新聞記者表示，調和油曆史可以追溯到20年前，每個曆史階段，調和油的名目不同。之前有紅油、動力煤油，後來是稀釋瀝青等，現在流行輕循環油。

“這些名稱多是從故紙堆裡翻出來的。剛開始時，隻要避開海關稅則中的七個應稅品名就可以‘合理避稅’。”尹強稱。

加之近年來中國與東盟實行零關稅政策，主要來源于韓國、馬來西亞、印尼等國的輕循環油進口量大幅增長。

隆衆資訊統計數據顯示，2015-2020年，輕循環油進口量的年均複合增長率為51%，由2015年的190萬噸升至2020年的1577萬噸，六年間增加了七倍。其中，去年進口量是上年的1.8倍。

廣東、廣西、浙江、江蘇和山東是輕循環油進口大省，也是消費大省。

隆衆資訊數據顯示，今年4月中國輕循進口量206萬噸，同比增長51.5%。

其中，以廣東和廣西為代表的華南地區，4月進口量為129萬噸，占比62%；以浙江、江蘇為代表的華東地區進口量59萬噸，占比29%；山東進口約14萬噸，占比6.8%。

隆衆資訊分析師方芳曾表示，如果輕循環油視同石腦油按1.52元/升征收成品油消費稅，以目前GS87型号為例，輕循環油成本一噸要增加1747元。

成品油消費稅是指消費者在消費汽油、柴油、石腦油、溶劑油、航空煤油、潤滑油和燃料油等七種成品油時交納的稅種。目前，汽油、石腦油等的消費稅為1.52元/升，柴油、燃料油的消費稅為1.2元/升。

除少繳納進口環節的消費稅外，非法柴油還在多個環節存在偷逃稅收的行為。

尹強稱，一些不法經銷商或進口商在外地成立“白手套公司”，以貿易公司為主，前者将調和油品以調和料、化工品名目或者無發票賣給這些貿易公司。貿易公司進行“換票”，從别處購買低價成品油發票，或者虛開增值稅發票，最後将調和油賣給下遊批發商。

在這過程中，批發和運輸起到關鍵作用。

廣州的鐘慶華，就從非法柴油運輸和批發環節牟取了暴利。

2018年11月至2019年1月，僅三個月，他參與走私成品油8849.96噸，偷逃應繳稅款超過2027萬元，最終被判處有期徒刑八年，并處罰金300萬元，被追繳違法所得130萬元。

今年3月29日，中國文書裁判網公布《鐘慶華走私普通貨物、物品二審刑事裁定書》顯示，鐘慶華明知向走私人許某聯系收購的柴油低于市場價格，仍安排油罐車到許某指定的非海關監管企業珠海市盛田潤滑油有限公司，和珠海市開源油庫有限公司的油庫運輸沒有發票的柴油。

與此同時，鐘慶華安排其雇請的财務人員利用微信與許某直接聯系對數和轉賬，使用其堂弟鐘浩超等個人賬戶支付購油款項。

其中，一部分柴油加價後直接運送到鐘慶華的國内客戶處，一部分柴油運送到鐘慶華租賃的位于廣州市黃埔區夏園車場的油罐内儲藏，加價後銷售給國内客戶。

據鐘慶華供述，自己沒有公司，但擁有9台油罐車、10個司機。車輛挂靠在梅州市盛發貨運有限公司。一開始用自己的車隊幫供油商運輸“工業柴油”，從珠海的兩個油庫拉油出來，送到東莞沙田，運輸費為120元／噸。

後來，因為與下遊貿易商接觸機會多，鐘慶華從運輸延伸到了批發環節。他在上遊供應商報價的基礎上，加上運費及額外每噸30元左右的價格向批發商報價。

欽州港綜合執法局内部人士對界面新聞表示，要對非法成品油運輸車輛進行有效監管和執法并不容易。很多貨物運輸車甚至危險貨物運輸車輛，都存在挂靠經營的情況。

雖然在交通運輸部令2019年第29号《危險貨物道路運輸安全管理辦法》的第八條第二款有“禁止危險貨物運輸車輛挂靠經營”的規定，但該辦法沒有與之相對應的行政處罰規定。

批發運輸車将油發送至“自流黑”零售端後，接下來就是零售的事了。

“大唐高速出口（加水），價格美麗”、“欽州港大型貨車修理廠服務”、“欽州港正規（加水），價格美麗”……

界面新聞看到的一個名為“不忘初心，繼續前進”的物流公司微信群裡，有人發布了上述信息，末端注明：“都要自卸車，以上信息交單現結”。

這裡的“水”，指的就是非标柴油。“意思就是，這裡有柴油，價格便宜，快來。”在欽州從事成品油銷售業務多年的毛昌武對界面新聞記者稱，非法成品油的銷售信息大都在特定的微信群裡發布，有些會使用“黑話”，有些則明目張膽。

一秒之内，“不忘初心”微信群裡的500人會同時收悉這條信息，然後根據自己的需求，擇機奔赴不同的地點。

“欽州港每天有4-5萬輛重卡在流動，其中七八成在非法加油站點加油。”欽州港綜合執法局上述内部人士表示。

欽州一位李姓出租車司機對界面新聞表示，以前流動加油車在公路邊很常見，一輛小面包車上裝兩桶油，“天一黑就出來賣”。

更多時候，這些非法售油點隐藏在人群和車流密集的社區、停車場、碼頭等。

“與不法加油站點相比，正規加油站在價格上沒有還手之力。”尹強告訴界面新聞，因為受到非法柴油的沖擊，華北地區主營加油站的柴油市占率，從原來的超過七成跌到了不到兩成。

華南市場也不例外。毛昌武所在的成品油公司在欽州擁有四分之一的市場銷售份額。但今年以來，因為非法成品油銷售商的蠶食，其柴油銷售量與前年相比下降了40%。這讓他很苦惱。

在尹強看來，巨大的隐性成品油資源量，導緻了國内成品油數據統計失真，也可能幹擾國家能源政策，從而影響産業布局和行業發展。

根據官方統計口徑，2015年中國柴油消費進入峰值平台期，柴油消費迅速達峰并呈下降趨勢，峰值水平約1.73億噸。

尹強認為，柴油實際消費量在當時可能并未達峰，隻是因為隐性資源量的大量存在，表面達峰而已。

該判斷也得到中國石油經濟技術研究院上述《報告》的證實。《報告》稱，“十三五”期間，柴油實際消費實現小幅上升，由2016年的1.7億噸升至去年的1.92億噸。

受到非法成品油經營沖擊的還有物流行業。

劉浩然是欽州一家大型物流公司的老闆，旗下公司擁有100輛重卡車。他對界面新聞表示，物流企業最大的開支是油耗。如果小物流公司的卡車在“自流黑”加油站點加油，一箱油的加油成本比他們便宜1000元。

治理法律法規不完善，相關犯罪成本較低，是非标成品油猖獗的重要原因之一。

按照《刑法》第225條，非法成品油經營屬于非法經營罪，個人非法經營數額在五萬元以上、單位非法經營數額在五十萬元以上，便可以定罪量刑。

但執法時發現，不法分子往往單筆轉賬金額控制在5萬元以下，構不成入刑條件。

此外，去年7月《成品油市場管理辦法》廢止後，一定程度上造成了對非法成品油監管的“真空”狀态。

欽州港綜合執法局内部人士表示，目前對非法柴油打擊的僅限于業務罰款，大約在1000-3000元；有時因為危害性不大，檢察院無法對案件進行受理。

“違法加油現象很容易回潮。”欽州港綜合執法局内部人士表示，在開展打擊成品油非法經營行為的過程中發現，雖經多次開展打擊行動，但因非法銷售成品油利潤大，各停車場、公路邊、閑置地仍存在黑加油點非法販油問題。

欽州基層執法部門希望，國家層面盡快完善法律法規以及配套政策，綜合執法局能夠聯合公安等部門進行聯合執法，形成打擊合力。

廣東經驗或可借鑒。去年，廣東省公安廳、交通運輸廳、水利廳、市場監管局等九個政府部門組成打擊非法油品經營的聯防聯控機制。

同期，廣東緝私部門共查處走私及非法涉私成品油案件338起，查證走私油品86萬噸。

加強進口環節的稅收政策，是杜絕非法成品油經營的另一舉措。

中國石化經濟技術研究院市場營銷研究所工作人員李振光認為，中國現行的成品油消費稅主要在生産（進口）端征收，屬于中央稅。随着消費稅後移至消費端，中央和地方實現稅收共享，将更好調動地方政府整治非法成品油經營的積極性。

2019年國務院印發《實施更大規模減稅降費後調整中央與地方收入劃分改革推進方案》提出：“按照健全地方稅體系改革要求，在征管可控的前提下，将部分在生産（進口）環節征收的現行消費稅品目逐步後移至批發或零售環節征收。”

2020年5月國務院印發《關于新時代加快完善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的意見》提出，“研究将部分品目消費稅征收環節後移”。

目前，中國各類加油站超過10萬座，消費稅後移後，如何建立有效的監管網絡、切實落實監管職責是亟需解決的問題。

中國石化經濟技術研究院張靜撰文建議，消費稅後移可以采取“三步走”：利用先進技術手段，在加油站全面安裝稅控系統，為征稅環節後移做準備；将成品油消費稅征收環節轉移至銷售環節，為打通全流程信息化監管打下基礎；加快“成品油消費稅移送和監管系統”的建設，在系統建成後采取多環節征收方案。

據界面新聞了解，目前廣東省稅務局開發了智能稅控系統，已經在部分市區開始試點；河南、安徽、江蘇也在陸續試點；山東已基本完成。

如果新版稅控系統能夠有效且執行嚴格，或明顯減少加油站行業惡性競争現象，近兩年加油站間的“價格戰”也将大大緩解。

除了從源頭和消費端“圍堵”非法經營之外，從服務上疏通市場需求也很重要。

欽州綜合執法局内部人表示，正規成品油銷售商應不斷加強油品服務工作。比如，在比較偏遠的物流碼頭、工地等建立正規的撬裝加油點，以及增強更加靈活的營銷方式等。

一位在河南從事成品油業務研究的業内人士對界面新聞介紹，目前河南省正在試點正規加油車進入“最後一公裡”的加油行動，以此削減非法成品油經營活動。

“隻要擁有成品油經營許可證，取得商務廳頒發的許可證後，流動加油車也可以在最後一公裡進行加油服務。”上述人士表示，目前有多家企業已在申請中。

（應采訪對象要求，文中毛昌武、劉浩然是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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