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代無名氏留有一首詞作，其名《撷芳詞》，内中有一句如下：

都如夢，何曾共，可憐孤似钗頭鳳。

夫妻恩愛一場，因着種種原因恩止愛消之時，陡然回首，竟然感覺過去的一切仿若不存在。

這樣的傷心，也隻能用哀莫大于心死來形容了吧？

多年以後，著名的詩人陸遊填了一首詞，詞名便是《钗頭鳳》。

美妙的頭飾，刹那成了孤單清寂的化身，真讓人不勝唏噓。

紅酥手，黃滕酒。滿城春色宮牆柳。

東風惡，歡情薄。一杯愁緒，幾年離索。

錯，錯，錯。

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浥鲛绡透。

桃花落，閑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托。

莫，莫，莫。

圖：钗頭鳳

陸遊曾有過一段刻骨銘心的婚戀，周密《齊東野語》卷一有記載如下：

陸務觀初娶唐氏，闳之女也，于其母夫人為姑侄。伉俪相得，而弗獲于其姑。既出，而未忍絕之，則為别館，時時往焉。姑知而掩之，雖先知挈去，然事不得隐，竟絕之，亦人倫之變也。

唐後改适同郡宗子士程。嘗以春日出遊，相遇于禹迹寺南之沈氏園。唐以語趙，遣緻酒肴，翁怅然久之，為賦《钗頭鳳》一詞，題園壁間雲："紅酥手，黃藤酒，滿城春色宮牆柳。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鲛绡透。桃花落，閑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托。莫！莫！莫！"實紹興乙亥歲也。

依此記載，陸遊的前妻姓唐，兩人是表親，算起來還是表哥表妹，後來結為夫妻，親上加親，更難得的是兩人情投意合，婚後的生活可想而知，那必須是其甜如蜜。

怎奈天妒良緣，唐小姐不知怎麼就得罪了陸遊的母親，有猜測認為，陸母一心為兒子的遠大前程考慮，眼見着兒子婚後被幸福沖昏了頭腦，變得“不務正業”起來，自然無法容忍。

為了及時叫停兒子的“荒唐”行為——果真是荒唐，兒子把時間都荒廢在“唐”小姐身上，哪裡還有心思讀書考取功名——陸母下了死命令，要求兒子休掉唐小姐。

母命難違，陸遊和唐小姐的美滿姻緣，就此生生斬斷。

當陸遊寫下“錯、錯、錯”這三個字的時候，一心崇孝的他，也許尚無法承認正是自己的母親導緻了這一切苦果——她是他的親媽，果真有錯，也不是他這個為人子者有資格能随便評議的。

所以，錯錯錯，更多的用意應該是在表述一個事實——他和前妻，就那麼錯過了彼此。

誰的錯他無力追究，但是一杯愁緒幾年離索，卻是陸唐兩人之間，再清楚不過的殘酷現實。

圖：一别無法兩寬，各自豈能安好

周密《齊東野語》随後有下文記載道：

翁居鑒湖之三山，晚歲每入城，必登寺眺望，不能勝情。嘗賦二絕雲："夢斷香銷四十年，沈園柳老不飛綿。此身行作稽山土，猶吊遺蹤一怅然。"又雲："城上斜陽畫角哀，沈園無複舊池台。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蓋慶元己未歲也。

未久，唐氏死。至紹熙壬子歲，複有詩。序雲："禹迹寺南，有沈氏小園。四十年前，嘗題小詞一阕壁間。偶複一到，而園已三易主，讀之怅然。"詩雲："楓葉初丹槲葉黃，河陽愁鬓怯新霜。林亭感舊空回首，泉路憑誰說斷腸。壞壁辭題塵漠漠，斷雲幽夢事茫茫。年來妄念消除盡，回向蒲龛一炷香。"

又至開禧乙醜歲暮，夜夢遊沈氏園，又兩絕句雲："路近城南已怕行，沈家園裡更傷情。香穿客袖梅花在，綠蘸寺橋春水生。""城南小陌又逢春，隻見梅花不見人。玉骨久成泉下土，墨痕猶鎖壁間塵。"

沈園後屬許氏，又為汪之道宅雲。

據說陸遊在八十五歲高齡之時，在兒孫的攙扶下再遊沈園，寫下了最後一首緬懷愛情之作，詩雲：

沈家園裡花如錦，

半是當年識放翁。

也信美人終做土，

不堪幽夢太勿勿。

一位白發蒼蒼的老人，雖然時日無多，卻在心底對曾經的一切仍念念不忘，始終保有一份穿越歲月而不變的深情，足可見陸遊對唐氏的愛是真愛無疑了。

今人最想不通的是既然陸唐如此神仙姻緣，為何要任由他人拆散呢，雖然拆散人是陸遊的母親，那又怎樣，愛情第一，天王老子來了也不行！

可這是現代人的思維，如同古代人不能真正理解現代人一樣，我們也無法真正理解前人，無法理解他們為何有些時候竟任由自己被逼入絕境而不予積極有效的反抗。

春如舊，人空瘦。

陸遊如此描述前妻之時，他自己何嘗不是如此？兩人被禁絕一切的往來，所有的深情厚愛都隻能盡埋心底。

莫，莫，莫。

寫下這三個字的時候，陸遊能說的還有什麼呢，也隻能勉為其難，告訴自己就此罷手，往事休再提起。

可是，唐氏也好，陸遊也好，他們兩人中的任何一人，真的能就此彼此恩斷義絕，徹底斬斷被人為強行斬斷的一切嗎？

答案，當然是否定的。

這，正是唐氏的悲劇，也是陸遊的悲劇。

圖：人去園空

陸遊一生都忘不了沈園。

與其說他忘不了沈園，不如說他真正忘不了的，是唐氏。

是他，和唐氏在一起的時光。

彼時，歲月靜好，人間溫暖。

如果有天堂，那天堂的樣子，應該就是他和唐氏在一起的那種樣子吧。

曾經滄海難為水。

對于一個真正經曆過天堂的人，外力固然可以把天堂從他的手中奪走，但絕不能從他的心裡奪走。

愛情并不僅僅因為喜劇才被人銘記，愛情的悲劇，其實，也一樣。

至終，我們刻骨銘記的，不會是喜劇，也不會是悲劇，而是在喜劇與悲劇中，愛情的樣子。

愛情該有的樣子，愛情，真正的樣子。

真愛，從來不會走遠，也從來不會消失。

穿梭在錯錯錯莫莫莫的塵埃中，陸遊與唐氏的愛情，注定會眸光清澈曆久不散。

就算是刹那，仍可以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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