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千多年來研究《論語》的著作不計其數,而《論語》書名問題卻很少有人深究。其實,《論語》書名的複雜性,遠超任何一部經典。《論語》書名有曾用名、别名以及全稱、簡稱,不下十餘種;循名責實,還牽涉《論語》的版本和流傳問題,确實值得探讨。
《論語》書名最早見之于《禮記·坊記》。《坊記》傳說為孔子的孫子子思(孔伋)所輯錄,如果此說成立,則可證孔子去世後不久《論語》即已成書并被命名。這大緻合乎班固《漢書·藝文志》的說法:“當時弟子各有所記,夫子既卒,門人相與輯而論纂,故謂之《論語》。”班固點明了《論語》的編纂者也是命名者,而命名“論語”的理由是對“弟子各有所記”的文本資料做了一番“論纂”的工作。這看上去很有道理,考諸事實又并非如此。
《論語》書名在戰國時期的傳世文獻以及出土文獻中僅《坊記》一見,按孤證不立的原則,這還不能完全證明戰國時期已有《論語》這個書名。《論語》的編纂,不是一人完成的,而是由多人組成的編纂團隊完成的。《論語》的編纂團隊,多數學者認為是由孔子弟子及再傳弟子組成,而領銜主編的又有仲弓、子遊、子夏、曾子、子思等數種說法;此外,這個編纂團隊,還有戰國時期的鄒魯學人和西漢文景時期的博士兩種說法。這反映了《論語》成書的複雜性。無論是哪個編纂團隊完成的,也無論是誰領銜主編的,都無證據表明《論語》甫一成書即被賦予《論語》書名,否則,以戰國時期儒墨的“顯學”地位,以孔子“聲名洋溢乎中國”的背景,孔子編撰的六經連書帶名廣為人知,而記載孔子言行的《論語》,其書名又豈能默默無聞而僅在《坊記》中有一見?
周秦古書的命名,有成書之時随即命名之例,也有成書甚久之後命名之例。《論語》屬于哪種情況?東漢王充在《論衡·正說》中給出了一個《論語》第一次命名的時間,即:漢武帝時期在孔安國那裡“始曰《論語》”。此說顯然有違事實。且不說《坊記》提及《論語》書名,比孔安國年長二十幾歲的董仲舒在其著名的“賢良對策”中已經提到了《論語》其書其名,并且引用了《論語》原文。在這裡,似乎不能說王充犯了一個孤陋寡聞的低級錯誤,而隻能說另有原因,即:孔安國以前,《論語》書名鮮有人知,自然也就幾乎無人提及,以至于連王充也不得與聞。孔安國之後,《論語》書名開始廣為流傳。漢昭帝、漢宣帝都學過《論語》。司馬遷作《孔子世家》《仲尼弟子列傳》,引用了大量的《論語》原文,并且注明孔子弟子的名姓采用《論語》的說法。
從《論語》編纂成書到西漢孔安國時代大約近三百年時間,《論語》書名極其罕見,人們不禁要問一個為什麼,是不是因為《論語》另有書名而不被人知?
清代學者翟灏對《論語》書名頗有研究,他認為《論語》一成書就題寫了《論語》這個書名,除此以外,《論語》還有一個曾用名《孔子》,一如孟子之書稱《孟子》。翟灏此說在清代乾嘉考據學盛行的時代似乎沒有引起什麼重視,直到二百餘年後,才被現代學者趙紀彬發現、附和、引申、發揮。他在其《〈論語新論〉導言》(載《中國哲學》第十輯,三聯書店1983年版)中進一步斷言“《孔子》為先秦的舊名,《論語》乃漢代所新創”,換言之,“今名《論語》之書,在先秦本名《孔子》”。為了證明《論語》又名《孔子》,翟灏、趙紀彬前赴後繼,二人合計搜集了三十七條文獻證據。據此我們大緻可以判斷,《論語》的确有一個曾用名《孔子》。
但是,趙紀彬提供的十九條證據中,竟無一條能夠證明“《孔子》為先秦舊名”。這說明趙紀彬言過其“實”,“實”是全部證據都是兩漢的,無一條是先秦的,從證據上說,《孔子》作為《論語》的曾用名,不是出現在先秦而是出現在兩漢。《論語》書名的考據,應該把握精準的時間節點,趙紀彬在這點上有所疏忽。
晚周諸子書命名似無定例。大多數的諸子書是以作者的姓氏加子的方式命名,如老子書稱《老子》、墨子書稱《墨子》之類;也有以作者姓名命名的,如《李克》;以号命名的,如《商君》;以字加子命名的,如《子思子》;以姓名加子命名的,如《韓非子》《公孫龍子》等。以上幾種命名情況都與作者的姓、氏、名、字、号有相應的關聯,讓人一看書名即推知作者。當然,也有例外。老子五千言既稱《老子》又稱《道德經》,一書兩名,這和翟灏、趙紀彬所說的《論語》《孔子》同為一書的情況類似,而命名方式又有差别:《道德經》是根據書的上下部分“道經”“德經”合在一起命名的,《論語》是根據編纂者分析梳理“弟子各有所記”使其整齊有條理的工作命名的。
《論語》取材于孔子弟子的随侍見聞記錄。弟子各有所記,彙集起來數量相當可觀,據說有“數十百篇”之多。後來,這“數十百篇”的原始記錄,由于某些今人不得詳知的原因,形成了若幹個不同的文本,以篇或書的形式流傳于世,隻是這些篇或書的名稱不可詳考而已。
到了漢代,早先的原始《論語》演變成幾個大緻固定的傳本,廣為人知的有《齊論》《魯論》《古論》,鮮為人知的是《河間論》。《河間論》發現于河間獻王劉德征收的民間藏書。這幾個傳本當時各有其名,劉向、王充、班固有時指其簡稱,如《論》《齊》《齊論》《魯》《魯論》《古論》《河間》等;有時言其全稱,如《論語》《魯論語》《齊論語》之類。除此以外,《論語》還有别名,被研究者經常提及的有《經》《傳》《語》《記》四種;這四種别名能否成立,還要做些具體考察與分析。
檢索戰國至兩漢文獻,以“經”“傳”“語”“記”的名義引用的名言名句,其例達數百處;其中,以“經”的名義引用的,出自《尚書》《詩經》《春秋》《周易》《論語》等;以“傳”的名義引用的,出自《論語》《老子》《孟子》《荀子》《孝經》《公羊傳》等;以“語”的名義引用的,出自《論語》《尚書》《孟子》《慎子》《黃帝四經》等;以“記”的名義引用的,出自《論語》《禮記》《管子》《史記》《三略》等。古人對于“經”“傳”“語”“記”的區分不是十分嚴格,經常混用,兩漢文獻引用《論語》語句,分别稱“《經》曰”“《語》曰”“《傳》曰”“《記》曰”,就出現了混用的現象。這種現象足以證明“經”“傳”“語”“記”不是《論語》一書專用的别名,而是若幹經、子、史一類的典籍共用的别名。就共名而言,認為《論語》在漢代有《經》《傳》《語》《記》的别名,自然可以成立,因為《論語》畢竟分享了這些共名;而從嚴格區分共名與專名的意義上說,認為《論語》在漢代并無《經》《傳》《語》《記》的别名,亦有理可據,因為《論語》并沒有獨享這些專名。在這裡,做全面的、綜合的考察分析,不做攻其一點、不顧其餘的簡單化處理,是十分必要的。
作者:姜燕(山東财經大學國際教育學院副教授)
來源:光明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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