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發:8月13日《新華每日電訊》草地周刊
作者:新華每日電訊記者劉建春
截至8月11日24時,江蘇省揚州市累計報告本土确診病例485例。短短十幾天,這個城市超過南京和張家界,成為新的疫情中心。
揚州,長江哺育的城市。這裡,有園亭的清麗俊秀,有昆曲的精緻柔美,一派江南氣質,曾經那麼雲淡風輕、安樂祥和。一場疫情如疾風暴雨突然席卷而來,整個城市迅速轉入衆志成城的迎戰模式。
曆經數次興衰,每一次沉寂之後,揚州必定再次走出低谷、步入新的輝煌。這座經曆過“揚州保衛戰”和“揚州十日”的城市,性格裡有一種面對強敵絕不屈服的意志,永遠懷着對美好生活的熱望。這一次,與新冠病毒的搏殺,揚州人民一定會赢!
繁華斟在一盞茶碗裡
從遙遠的北方看過來,揚州就是江南,一條淺淺的長江,在這裡甚至可以忽略不計。清朝時山東臨清有位文人,到蘇杭一帶遊覽後總結道:“杭州以湖山勝,蘇州以市肆勝,揚州以園亭勝。”杭州有西湖、吳山,自然湖光山色俱佳;蘇州商業氛圍濃,則以繁華街市取勝(令今人大跌眼鏡的是,那時的蘇州竟然不是以園林取勝),而揚州園林亭閣方為最妙。
遊人在江蘇揚州瘦西湖風景區泛舟(無人機照片)。新華社發(孟德龍攝)
朱自清曾經說過,揚州從隋炀帝以來,就是文人墨客稱道的地方——“特别是沒去過揚州而念過些唐詩的人,在他心裡,揚州真像蜃樓海市一般美麗;他若念過《揚州畫舫錄》一類書,那更了不得了。”
朱自清說的“了不得”的《揚州畫舫錄》,是一本清人筆記,記述了揚州的繁華煙雲,在第一卷就專門辟出一個章節來介紹揚州的茶社。作者說,揚州的茶肆,甲于天下,許多人以開茶社為業,而且,茶社跟園林一樣漂亮,有樓台亭舍,有花木竹石,杯盤碗筷,無不精美絕倫。揚州的繁華,其實就裝在一盞青花瓷茶碗裡。
揚州早茶有兩種,一種素茶,一種葷茶。素茶就是清茶一杯,不帶點心的,已經很少見了,現在說的揚州早茶一般是指葷茶。
喝早茶,常去的是富春茶社。清早,揚州城南得勝橋的石闆弄堂在熹微的晨光中醒來了,弄堂兩旁,賣菜刀、鞋拔、砧闆的店家,紛紛把篷布撐了開來。看到弄堂底那個六角亭時,富春茶社就到了。
最初的富春茶社倒是與《揚州畫舫錄》所記相符,是茶室加園林的格局。而北門外水路要道邊,茶社又是另一番煙火人間的氣息。水中的船行過,熟悉的老茶客和船上的老乘客會隔着窗戶聊幾句。船上人向茶社要一壺茶或一兩種小點心,在河中喝着,吃着,談着,回頭再将茶壺和茶錢交給茶博士。
水邊的那種茶社更值得推薦,因為每道點心、每片茶葉都浸透了家常的氣息,帶着淳樸的愛與溫情,融進了揚州人的性格基因中,就算滄海桑田,沒有了喝茶的現實條件,那也沒關系,基因在,記憶在,早晚還會重振旗鼓的。
揚州人愛喝早茶,為了什麼?為了充饑、解渴嗎?也對,但不是本質。早上皮包水,晚上水包皮,簡簡單單幾個字,其實蘊含着富庶繁華場景中特有的那種悠然自得的風度,喝早茶,喝的是一種态度、一種心境。
遊人在揚州市運河三灣風景區内遊玩(無人機照片)。新華社發(孟德龍攝)
喝早茶,喝的是心情,但揚州人制作茶點是認真的。就連一碗素面,也做得有闆有眼。清代詩人袁枚從南京趕到揚州喝早茶的時候,記述了揚州大廚是怎麼精心打造一碗陽春面的:第一天先将蘑菇熬汁,放在那裡澄清,次日再将筍熬汁備用,然後下面條,看上去是一碗清湯,卻卧虎藏龍,蘊含無限想象。據說揚州定慧庵僧人制作的素面極精,隻是技藝秘不示人。
沒有哪家茶社敢說自己能拿“大滿貫”,沒關系,那就錯位經營,一家茶社拿出一樣單品,目标瞄準全揚州頂尖。蟹黃包誰家第一,燒賣誰家第一,蒸餃誰家第一,老茶客都心如明鏡,今天吃東家,明天吃西家,這種慢生活,是從内心洋溢出來的。一個愛喝早茶的城市,是無敵的。
詩情蕩漾在綠楊城郭裡
揚州是一座有文化底蘊的城市。揚州的底蘊不在磚瓦裡,也不在木石裡,卻浸潤在綠楊城郭每一絲空氣裡。當一座城市的繁華,和一個國家詩歌創作的頂峰在同一時間相遇,必然會擦出火花。
初唐時,海岸線離揚州城還不遠,因此揚州城南的長江江面開闊,水勢浩大,有時沉靜如練,有時波濤洶湧。在一個春天的月夜,揚州詩人張若虛來到江邊,頓覺心潮澎湃,胸中的詩情噴薄而出:“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萬裡,何處春江無月明。”
蜀岡-瘦西湖風景區(無人機照片)。新華社發(齊立廣攝 )
不久,詩仙李白那帶有魔力的詩句“故人西辭黃鶴樓,煙花三月下揚州”,直接告訴人們,在這柳絮如煙、繁花似錦的陽春三月,最宜去的究竟是哪裡,勾起了人們對揚州無窮的想象和向往。唐朝的揚州,經濟發展強勁,人口不斷繁衍,街市商業繁華,城市規模比成都還要大,僅次于長安和洛陽,不管是文人騷客,還是商賈旅者,都懷着朝聖的心情趕往揚州。
來自陝西的年輕人姚合在一個春日踏上揚州地界,他看到的是這樣一幅畫面:江北煙光裡,淮南勝事多。市廛持燭入,鄰裡漾船過。有地惟栽竹,無家不養鵝。春風蕩城郭,滿耳是笙歌。
遊客乘船在揚州市寶應湖國家濕地公園的水上森林遊覽(無人機照片)。新華社發(沈冬兵攝)
揚州地處京杭大運河要沖,是名副其實的水運樞紐,因此,許多詩人都把聚會的地點定在揚州,一同遊湖登塔、詩酒酬唱。
白居易和劉禹錫就曾在揚州留下一段佳話。他倆是同齡人,也是好朋友,唐敬宗寶曆二年(公元826年),兩人都已55歲,白居易離任蘇州刺史,回長安述職;劉禹錫卸任和州(今安徽和縣)刺史,返回洛陽,二人相約,在揚州逗留一段時間。
兩位大詩人都是宦途多舛,因此惺惺相惜。在一場宴席上,白居易寫下了詩句,說滿朝文武都在升遷,隻有你卻頻繁遭遇種種不幸。劉禹錫則和詩一首《酬樂天揚州初逢席上見贈》,正是在這首詩裡,劉禹錫留下了千古名句:“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劉禹錫這首詩寫得好,并不在于辭章優美,而在于一種樂觀豁達的襟懷。白居易記下了他們暢遊揚州的點滴,大約半個月的盤桓,他倆每天出去遊玩,走遍了揚州橋,登遍了揚州塔,十分盡興,暫時忘卻貶谪的傷感。
晨霧中的揚州瘦西湖(無人機照片)。新華社發(齊立廣攝)
曲調萦繞在阡陌小巷裡
揚州成為明清時期南方戲曲重鎮,人們多歸結于其擁有鹽商的資本和水陸交通要沖優勢。其實,這隻是部分原因。如果關注到這座城市骨子裡那種愛美、愛生活,又從容不迫的風儀,你就會理解他們心中有歌就必須唱出來的性格了。
明朝正德年間,昆曲興盛起來之後,全國各地都把蘇州的昆曲看成最正宗的,明朝文學家徐渭說蘇州的昆曲流麗悠遠,最為動人。一條看不見的昆曲文化生産流水線,日夜運轉着。
遊客在蘇州留園觀看實景版昆曲《牡丹亭》。新華社發(杭興微攝)
那時候,揚州城舞台大,演出機會多,演出水準高,揚州劇壇大有超過蘇州之勢,從蘇州請老師、請演員成為一種時尚。至今,在揚州古城裡還有一條不起眼的小巷,記述着揚州的城南舊事,這就是蘇唱街。鼎盛期,蘇唱街周邊聚集着數百上千蘇州人,吳侬軟語飄過青磚圍牆,又回蕩在枇杷樹間。
揚州人愛戲曲,愛得真切,愛得熱烈,也愛得專業。“千家養女先教曲,十裡栽花算種田。”鄭闆橋用詩句記下了那個時代人們對昆曲趨之若鹜的盛況。
揚州城裡,一家家戲班應運而生。七大内班是在兩淮鹽運使司挂了号的,也代表着揚州劇壇演出最高水準。平時官方有演出任務,必須首先完成任務,其餘時間,可以在城裡和附近鄉鎮自由演出。雙清班清一色由女子組成,所到之處,明眸顧盼,莺聲呖呖,讓觀衆如癡如醉。還有一種串班,完全是業餘人士組成,平時各自忙自己的生計,牽頭的一聲令下,有的從插秧水田裡上來了,有的放下貨擔來了,有的從手工作坊來了。他們的演出,與其說是為了謀生,不如說是為了讓自己開心。
蘇唱街上的老郎堂是揚州演藝界的神聖殿堂,老郎堂供奉的老郎神,是負責演戲藝人事務的,有人說老郎神的原型就是唐明皇。凡在揚州碼頭上演出的戲班,必須先到蘇唱街老郎堂祀神挂牌,再到司徒廟試演,然後才可以正式演出。
老徐班是揚州戲班的翹楚,自然很難請。有一天,一個鄉下人來到蘇唱街上的老徐班門市部,邀請戲班下鄉演戲。掌櫃的一看鄉下人粗陋的模樣,便故意刁難說,我們戲班天天要吃火腿,喝松蘿茶,而且每一本戲的價格是300兩銀子。按照當時的市價,4000兩銀子就能買下一個戲班子了。這本是為了回絕而開出的刁難條件,想不到鄉下人竟答應了。演出的那些天,鄉下人把火腿、松蘿茶和銀子扔在戲台上,别的什麼都沒有。在演《琵琶記》的時候,演員不小心唱錯了工尺,隻見那鄉下人拿着一把竹戒尺,敲着戲台以示叱責。這時候,大家才明白,鄉下人是個填詞度曲專家,連忙羞愧地道了歉。
蘇唱街的中段有一口老井,深深的印痕,就像镌刻上去的。幾百年前的清早,晨光熹微中,那些剛剛吊完嗓子的女孩子曾經叽叽喳喳,像小鳥一樣擁擠在井台邊洗漱吧?
夢想翺翔在汽笛聲波裡
這個城市曆史上的第一次輝煌,是在西漢,漢高祖劉邦的侄子劉濞被封為吳王,他在揚州煮海為鹽,開礦鑄錢,老百姓日子好過了,國家實力也強了,揚州城出現了第一次經濟起飛。
第二次則到了隋唐,連通中國南北的大運河誕生,揚州恰好位于長江和運河的十字交叉點,這絕佳的地理優勢,除了對岸的鎮江,再也找不出别的城市了。因此,在唐朝,揚州跻身全國一線城市。
揚州中國大運河博物館(無人機照片)。新華社記者李博攝
揚州曆史上第三次輝煌留在清康乾時期,也是由于揚州的交通地位,使它成為鹽業的重要集散地、交易地和國家重要的稅源地。可以說,揚州曆史上的多次繁盛,都是交通區位優勢所帶來的。
如果在明清時代的春日,你來到江邊的瓜洲城,登上巍峨的大觀樓,會看到漕船開運的壯觀場景。這是一個精心挑選的良辰吉日,官員們穿戴整齊,登上大觀樓。衆炮齊鳴、旌旗獵獵、鑼鼓喧天。來自蘇州府、松江府、常州府等地的漕船在此集結,揚帆升旗,首尾銜接,浩浩蕩蕩魚貫而出,猶如巨龍橫截大江,踏上北上的旅程。
進入20世紀,鐵路興起,水運慢慢衰落。大運河邊,那些搭上鐵路列車的城市,又一次有了騰飛的機遇,沒有搭上的,就會和大運河一起慢慢衰落。揚州的繁華喧鬧也漸漸歸于平靜。
揚州市宋夾城公園(無人機照片)。新華社發(齊立廣攝)
曆經一個多世紀的坎坷,新世紀初,揚州終于第一次和鐵路親密接觸。這是一條沿着長江北岸向東延伸的鐵路,西起南京,東至啟東,叫甯啟鐵路。自此,揚州正式融入全國鐵路網。甯啟鐵路電氣化改造完成後,揚州也跨進了高鐵時代。
2020年底,從連雲港、淮安至揚州、鎮江的高鐵——連淮揚鎮鐵路全線通車,揚州的第二座火車站——揚州東站也同步投入運營。這條高鐵的某些區段正好依傍着京杭大運河,高鐵列車風馳電掣,與悠長柔美的大運河展開對話。
不久的将來,時速350公裡的北沿江高鐵,将自上海至南通,一路向揚州延伸。這條高鐵建成後,揚州到南京隻需半個小時,到上海隻需一個多小時。揚州高鐵樞紐的地位将更加鞏固。揚州的未來,想必璀璨可期。
來源: 新華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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