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從何時開始,斑鸠就成了小區的常駐居民,每天清晨,聽到“咕咕咕——”的鳴唱,就知道該起床了。
支起耳朵谛聽,聽到了斑鸠三種不同的叫聲。第一種是“咕咕咕——”,最後一個“咕”收在了平聲;第二種也是“咕咕咕——”,是對第一種叫聲的稍加改造,最後一個“咕”落在了仄聲,但不管是第一種最後的平聲還是第二種最後的仄聲,都拖得很長;第三種叫聲則是對前兩種的加長,在“咕咕咕——”的後面又加了一個“咕”,非常短促的重音,叫起來就是“咕咕咕——咕!”。
這三種叫聲到底有些什麼細微的變化?到底傳遞了幾種不同的信息或情感?是求食?是求偶?是報告平安?是分享愉悅?是求一個溫柔的呼應?還是求一個溫暖的抱抱?我沒有斑鸠的密碼,終不得而知,就權當是叫醒我的晨鐘。
為了不辜負這善意的鐘聲,我就天天聞鸠而起,随聲而動,出門晨練的時候,有了一次次和斑鸠不是約會的約會。
斑鸠總是在小區的樹上飛來飛去,也總在小區的路上踱來踱去。
斑鸠和鴿子同屬鴿形目鸠鴿科,所以它們長得很像(白色的信鴿除外)。一眼看過去,斑鸠比鴿子的個頭稍小一點,都是通體的藍灰色,很容易将它們弄混了。定睛去看,斑鸠有一個圓鼓鼓的大肚子,顯出臃腫和笨拙,遠不如鴿子流線型的身姿看起來颀長和精神。仔細再看,斑鸠的毛色還有一點像麻雀,藍灰之中,多了些許鐵鏽般的紅褐色,略顯暗淡,不像鴿子的羽毛會在光線的映照下閃爍起金屬的光澤。唯有脖頸和身體的相連處,環綴着一圈黑白雜錯的圓點,如同圍着一條珍珠樣的紗巾,算是全身最漂亮的地方了。
鴿子也是“咕咕咕”地叫喚,但好像總是很害羞,不敢大聲鳴唱,稍微離得遠一點,就聽不到了聲息,似乎是在說:我的羽毛已經那麼漂亮了,還需要再大喊着張揚嗎?美麗的歌喉就留給斑鸠兄弟吧。
我一直以為,斑鸠的歌喉也不算十分的美麗,應該說是非常的樸素,發出的多是中音,甚至是低音,比起畫眉和黃鹂嘹亮鳴啭的歌聲,缺少些激情,比起麻雀和燕子叽叽喳喳吵鬧的亢奮,則過于沉穩,但穿透力卻異乎尋常地強,比以上鳥兒的歌聲都傳得更遠,聽遠處一片嘈雜的争鳴,那一聲聲“咕咕咕——”的叫聲,總是最先被清晰地分辨出來。
在我童年的經驗中,斑鸠都是栖息在野外,從來不在人家的院子裡築巢留駐,它的小窩都在家鄉田間的柿子樹上,人們管它叫“柿咕嘟”,沒有人覺得它的叫聲有多好聽,反而覺着單調乏味,嗚咽沉悶,更像是一聲聲委屈的幽怨:“柿咕嘟——哭!柿咕嘟——哭!”不管是在清晨的霧霭中,還是在向晚的暮色裡,時常聽到。
斑鸠不用優雅的叫聲向人們讨好,人們也并不讨嫌它們,因為它們習性溫良,不像麻雀那樣成群結隊地去劫掠谷子,也不像紅嘴鴉那樣長時間“哇—哇—”地尖叫。小時候,我最害怕一個人下地去割草的時候,路過紅嘴鴉坐窩的大樹下。紅嘴鴉一旦看見有人走近它們的巢穴,生怕雛鳥受到侵害,大老遠就“哇—哇—”地驚叫着飛回來,同時也呼喚它的伴侶“哇—哇—”地尖叫着飛回來。兩隻烏黑的親鳥張着猩紅的嘴巴和同樣猩紅的腳爪,一刻不停地“哇—哇—”尖叫着盤旋在人的頭頂上,還時不時試圖俯沖下來啄人一口。
每當這時,我都會被吓得瘆出一身冷汗,被驚懼出一層雞皮疙瘩,慌忙把手中的籃子套到頭上,舉起鐮刀,拼命地揮舞着,奪路奔逃。紅嘴鴉仍不滿足于我的示弱,繼續瘋狂地驅逐,直到把我攆到很遠的地方,方才絮絮叨叨地收兵而回,我也才敢停下腳步,呼呼地喘着氣,定定神,等滿身的冷汗、熱汗和雞皮疙瘩慢慢消退。
斑鸠并不像紅嘴鴉那般兇神惡煞,看到有人走近,它們往往選擇不露聲色,悄悄地卧着不動,靜靜地等人經過。看到有人不懷好意地靠過去,也隻是急促地“咕咕咕”叫幾聲,就膽怯地飛走了。所以,它們樹上的窩,有時就會被人掏了。
小區裡的斑鸠并不像我印象裡的那樣膽小怕人,即使在樹上看見人們走來很近了,依然會“咕咕咕——”地安然叫着,旁若無人。而且,很多時候,它們都悠悠地落到地上信步盤桓,慢條斯理地散步啄食,等人走近它不足一米的距離了,才肯挪步讓開。這樣一來,我就有了更多的機會去觀察它們。
斑鸠鳴叫的時候,幾乎看不到它嘴巴的張合與面部的翕動,“咕咕咕——”的聲音好像隻是從圓鼓鼓的肚子或嗉囊裡不經意地發出,不誇張,不浮躁,溫文爾雅,憨态可掬。在樹上卧着的時候,是穩穩當當地盯着前方叫,在地上踱着的時候,則是一頓一頓地點着頭叫,與麻雀蹦蹦跳跳左顧右盼的神态全然不同,既不會如烏鴉一樣碎步快跑,也不會如公雞一樣引吭高歌,更不會像黃鹂那樣飛翔着就把歌聲帶向了遠方。
斑鸠每一聲的鳴叫,都像是在唱情歌,“咕咕咕——”地叫一聲,很快就會引來一聲“咕咕咕——”的回應。如果對上了心思,再過一會,就會有一個愛慕者翩然而來。在樹枝間,兩隻鳥兒從一個枝頭追到另一個枝頭,在地面上,兩隻鳥兒則一周一周地兜着圈子,直到你有情我有意,把那“咕咕咕——”的叫聲唱得越來越低越來越小,越來越像是咕哝的情話,越來越像是悄悄的軟語,繼而默不作聲地并排在一起,隻顧卿卿我我,耳鬓厮磨。
這樣的時刻,完全颠覆了我腦海中最後一點固有的刻闆,斑鸠并非總是膽怯害羞的小鳥,大庭廣衆之下,也敢于把心中的愛戀火熱地表達出來,“咕咕咕——”低沉的傾訴之後,竟還有如此柔情蜜意的溫馨畫面,那“柿咕嘟——哭!柿咕嘟——哭!”的委屈和幽怨已蕩然無存,也終于明白了鵲笑鸠舞、鸠鳥熙春、鸠車竹馬、化枭為鸠等成語中的美好寓意。
事實上,因為“鸠”與“九”和“久”諧音,古人早已将斑鸠賦予了長長久久的含義,用其來象征長者的長壽。《後漢書·禮儀志》中說:“八十九十,禮有加賜。王杖長九尺,端以鸠鳥之首為飾。鸠者,不噎之鳥也。欲老人不噎。”意思是說,鸠鳥是不死之鳥,為了表達尊敬,朝廷往往将裝有鸠鳥頭飾的手杖頒賜給長者。這樣的手杖就是流傳至今的鸠首杖,因為受贈于皇帝,也被稱為王杖。
手持王杖,長者們可以享受官府特别的優待:出入官府衙門,可以不受限制;行走于王土之上,各地方均應免費食宿照應;經營小本生意,一律免除稅負;有膽敢欺淩持杖者,以蔑視皇帝的重罪嚴加論處。如此的制度,始于大漢的開國皇帝劉邦,據說,劉邦在一場戰鬥中,被項羽狂追不舍,逃命到一片樹林中藏了起來,眼看就要被追兵搜到了,幾隻斑鸠鳴叫起來,幹擾了項羽的軍卒,因而得以脫險。得了天下的劉邦不忘救命之恩,就給了斑鸠這麼高貴的禮遇。
鸠首杖的禮制一直從大漢延續到了清朝。清代的康熙、乾隆兩朝,先後在京城舉辦過四次宮廷千叟宴, 筵席之上,康熙和乾隆賞賜老人們的禮物之中,均有鸠首杖,以示隆重和尊敬。乾隆皇帝八旬壽誕時,有大臣奉上的壽聯就寫着:“鸠杖作朋春宴饫,莺衣呈舞嘏詞新”。
如果想見識一下鸠杖的本真面目,不妨到故宮博物院中去一睹究竟,那裡收藏有清廷造辦處督造的大内珍品。
“春天馬格叫呀哈咳,春天斑鸠叫呀哈咳,斑鸠裡格叫咧起,實在裡格叫得好哇—呀—子喲。你在那邊叫喲哈咳,我在這邊聽呀哈咳,斑鸠裡格叫咧起,叽裡古噜古噜叽裡叫得那個桃花開喲哈咳,叫得那個桃花笑喲哈咳,桃子那個花兒開,實在裡格真漂亮哇—呀—子喲……”
這是流傳于贛南地區的民間小調《斑鸠調》,靈動跳躍的節奏,優美動聽的韻律,歡快活潑的曲調,表現了姑娘們在茶園裡愉快勞動的生活情趣,朱逢博、張也、吳碧霞等著名的歌唱家都在不同的晚會上演唱過。原來,斑鸠還使人生發出了如此美妙動人的藝術形象,妥妥的幸福鳥和吉祥物!
生活在鋼筋水泥林立的高樓大廈之間,每天清晨,都由“咕咕咕——”的鳴唱喚醒,都有“鵲笑鸠舞”的律動陪伴,怎麼說,都是一個開心的時刻吧,都預示着新一天美好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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