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藍天保衛戰,國企有擔當。為滿足讀者需求,現将“綠寶杯”全國征文大賽第一屆至第四屆所有獲獎及入圍的作品,在本欄目連載。用文字守護青山綠水,守護我們和諧幸福的家園。
《斑鸠窩》——小說
徐培春
(一)
磨蹭到十點半,兒子秦青海才出了門。他懷裡抱着盒子,屁股後面尾着他兒子樂樂和他老婆張雨桐。
這可不是我的意思,閉眼之前我一再交代:隻要兒子一個人把我送回去就行,其他的,該上班的上班,該上學的上學,不就是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老頭在異地他鄉落氣了,現在要把他的骨灰送回老家安葬嘛,像是樹上落下了一片葉子,實在是普通平凡,實在不必要全家一起護送。可現在,我腳一蹬,陰陽兩隔,控制不了場面,隻能随兒子按他的孝道标準來處理,我奈何不了。
開始我是這樣想的,在咽氣之前就叫兒子把我送回去,可老家也沒這個人手來照顧一個快要死去的老頭,兒子青海也一口回絕,在他看來,把隻剩下最後一口氣的老父親送回老家,那是大逆不道,不是一個兒子應該有的行為。
我的父母過世了,我名譽上的老家,其實就是也老得遲緩多病的二哥二嫂住在已經翻新過的老宅裡,年輕的娃娃們都往城裡跑,在燈紅酒綠的地方打工,讨老婆,生兒育女,像隻永遠着不了地的瓢,他們還是願意過這種不城不農的生活,不願意回家,這是我所不能理解的。
“走吧,走吧,再不走就來不及了,你不能把時間卡得那麼緊,要是路上遇到過堵車咋整?”兒媳婦催促兒子好幾回了,兒子依然像一副雕像,穩妥妥地端坐在擺着他媽媽和我的遺像台前的凳子上,要不是他嘴巴不停地吐出的煙圈,還真是樁木頭。
孫子樂樂還在燒香、燒紙錢,一邊燒一邊磕頭。這屋子是單位的福利房,本來就不寬,平時就我們老兩口住,娃娃住新建的小區裡,現在塞滿煙霧,憋得喘不過氣來。
“行了,樂樂,别燒了!别燒了!”雨桐唬她兒子,“叫你爹趕緊走!來不及了!”雨桐是個小學教師,平時穩重平和,一般不發火。
我兒子揚起頭來,長發淩亂,雙眼通紅、浮腫,疲憊不堪,當年送我父母也應該就這表情,他哀傷地對着他老婆說:“我想讓爸再陪陪媽一會。”然後又喃喃地問“為什麼爸爸不願意和媽媽葬在一起?為什麼爸爸要回老家?”
“行了,行了,别糾纏這個問題了,父母願意這樣,我們按照他們生前的心願辦就得了。”雨桐說着,把台上一個用紅綢緞包着的包裹隆重而又謹慎地遞給我兒子青海。兒子接過來,把盒子緊緊地抱在懷裡,又一次放聲哭開了,撕心裂肺地叫起來:“爸——爸——我這就送您回老家……”盒子裡裝着我的骨灰。
哦,回老家,回老家,我終于回老家了,永遠不會再離開!我再一次留戀地在屋子轉了轉,甚至吻了吻相框裡的妻子,誠心誠意地說了聲:對不起!。在這裡,我和我的妻子黎虹生活了三十多年,兒子結婚後從這小屋搬走,黎虹是前年突發腦溢血走的。我一直以為,會是她送我,因為她小我八歲,身體也比我硬朗。
“把我送回老家,安葬在斑鸠窩青梅姐的墓旁”,這是我們夫妻倆早些年前就說好了的。世事難料,事實是,我送她,現在隻能兒子來送我。
我是昨天淩晨三點多咽氣的,心髒上的毛病,一個七十六的人,不算老,也不算小,身體告急時間也不短,該做的準備都做好了。
昨天中午一點,單位召開追悼會,我的朋友同事基本都到場了,場面還算隆重,我想對吳老頭,高老頭,還有雪麗等等老朋友說,别這樣,其實我很高興,活了七十六年,太久了,其實,我早想死了,黎虹走後,我就想走了。可我開不了口。
中午,兒子宴請大家,我作為一個曾經的國家工作人員、一個小科長,在這個世界所有的程序終于走完了!
下午四點十五分,兒子青海的車泊在我家老宅的門前。
“小海,咋走這麼慢?”我二哥顫顫地迎過來,有點責備的口語,老淚縱橫地接過盒子,叫聲“三——老三——你回家了!”
風水先生瞧準的時間是四點四十下葬,再遲,就來不及了,從家裡到墓地,最少得走20分鐘。
憑着我和我們家對這個寨子所做的大大小小之事,赢得不少的人心,老老少少,一大院子的人早已等在那裡,七腳八手就把我送到斑鸠窩——我的新家。
青梅姐已經站在路口。她梳着兩條麻花辮,碎花衣裳,藍卡叽褲子,腳穿一雙自己縫的布鞋,跟我當兵離開家的時候一個樣子…..“三——秦三——老秦三——我就曉得你會來,你會來找我——”青梅姐叫着,啼啼地笑着朝我奔過來,一臉嬌嗔,然後我們牽着手迫不及待地飛了起來,飛進茂密的斑鸠窩樹林裡。
媽呀,這裡好清涼;媽呀,這樹咋長得那麼快?我一驚一乍的樣子,逗得青梅姐哈哈大笑。她依然牽着我的手,飛到鼻涕果樹上,停留那麼一會,又飛到馬栗樹、水冬瓜樹、攀枝花樹上,逐一點将後她說:“三,這些都是你栽的,平日裡,我認真照看、守護,我就想,要把斑鸠窩照顧得好好的,弄得漂漂亮亮的,等着你來”。
“你咋曉得我會來?”我問。
“反正我曉得!”青梅姐再次嬌嗔。圍在我們身邊的鳥兒、兔兒、花被單蛇、麂子……它們叽叽喳喳叫鬧,開心得不得了,青梅姐說,它們是在歡迎我們呢。咋這麼隆重?我到不好意思起來。青梅姐看出我的窘,牽起我的手,啼啼啼地笑着又一起飛起來。我們的腳下,我兒子和村子裡的壯年勞動力正在給我蓋新房。
(二)
我們這個村子名叫“霧露山”,這個名取得有水平。
由于海拔高(1745米),這座山常年四季被大霧籠罩着,不到中午十二點左右,是看不到對面山頭的,冬天就更難了。寨子就散落在半山腰。“霧露山,霧露山,出門不下坎就要爬山”,大山的日子那是窮得捏不出點油來。
包産到戶的時候,我娘巧舌如簧,說服想占她便宜卻一直沒得逞的生産隊長,把生産隊膘水最好的一頭小牛犢子分給了我們家,我爹很是隆重,認真篩選後,把放牛的任務交給了我。
之所以要篩選,是這個任務比較聖神:這頭水牛可是我們家最大的财富和希望,犁田耙田全靠它,它身上背負着我們一家六口人一年的口糧呢!伺候好它,讓它吃好、吃飽,長出更漂亮的膘水來,這才是我們家的風格。
我們家有四兄妹,除了老幺是妹妹,其他三個都是田邊轉(男孩是田邊轉的,女孩是鍋邊轉的)的,老大是全勞動力,一天到晚就放頭牛,有點閑置。老二天生讨人嫌,三天兩頭跟爹娘擡杠,沒人喜歡他,把這頭牛交給二哥,父母都不放心。小妹到乖巧,但膽子小,叫她一個人到山裡放牛基本不可能。剩下的,隻是我了。
這個選擇合情合理,我是四個娃娃中頭腦最靈活,嘴巴最甜,皮膚最好的——我們霧露山人,哪個出來都這麼說“唉呀呀,老秦家三兒子,咋會這麼個嫩?怕不是他的種啵?”對于這樣的輿論,我爹基本聽而不聞。
我爹本是想把我培養成讀書人的,無奈學校太遠——在霧露山背後螞蚱田寨子邊,來回8公裡,我成績差,更不想跑了,三年級上學期沒結束呢,就打死也不去了。
由此,我與青梅姐結下年少無知卻純情一生的情緣。
在寨子裡,青梅姐家屬于比較弱小者。這裡的弱小包含兩個意思,一個是日子過得比較緊巴,另外一個是膽子小,任人欺負,他們家和另外性質相同的一家合并才分到一頭癟母牛,别說在臘水田裡拉犁了,就是走路都顫巍巍的那種,瘦得脊梁骨露出來。我媽說,這頭母牛是生産的時候沒伺候好,傷了元氣了,這就像女人要是在坐月子的時候落下病根,是一輩子都軟趴趴的。
除了山,還是山,生活在大山裡的霧露山人卻固執地認定,隻有斑鸠窩是最适合放牛的。
斑鸠窩就在我們家對面。也是奇怪,其他群山長的絕大多數是思茅松,大棵小棵,密密麻麻,嘩啦啦,漫山遍野,望不到盡頭,唯有這隻山的半山腰上長的是雜樹:水冬瓜樹、麻栗果樹、攀枝花樹、櫻桃樹......還有纏纏綿綿的藤蔓,層層疊疊,陰郁蔽日,四季有花開,常年有果實,雨季天,這裡的野生菌特别多,野雞、野兔、大山鼠也比其他地方多,其中,最熱鬧的是斑鸠。銀灰色的斑鸠,一個個擡着肥嘟嘟的屁股,煽動翅膀,噗嗤從雜樹林裡飛起來,在寨子上邊翺翔一圈,也到其他林子走走串串,然後悠閑地飛回來。這隻山因而稱為“斑鸠窩”。按我爹的話說,這小動物鬼着呢,因為這隻山肥,餓不着它們,所以都到這裡來築巢安家。
準确地說,斑鸠窩是指一隻山的半山腰上的一個很大很大的大樹林子,它的頭和腳,長的也都是思茅松。
林子中間有個足夠寬綽斜坡草地,各種名目的草層出不窮,足夠牛吃,四周長滿茂密的樹木,名目繁多,這些雜樹木在不同的季節開出不同的花,結出不同的果。春天,我們吃救軍糧果,這是種小藤樹,摘果實很方便;夏天我們吃鼻涕果——這是我最愛吃的一種野果。果實有小拇指大小,如果它的皮還青綠,果就是硬的,味道比較苦澀,一旦它的皮呈乳白色,果就變軟,用指甲輕巧一掐,舉過頭頂,鼻涕樣的粘汁便線樣地滴入自己的嘴巴裡,那味道啊,妙不可言:潤滑、甘甜,還有股淡淡的清香.....現在想起來,我都會情不自禁地咽口水。
讓我痛苦的是,别看鼻涕果果小,樹卻高大,葉片也特别豐盛,要摘到它可不容易,我還恐高,基本不敢爬樹,更别說鼻涕果這樣的大高樹了,小夥伴一直在嘲笑我,說我本來應該夾個小扁鵲(女性生殖器),是我娘弄錯了,才生出個夾小麻雀(男性生殖器)的,這話嘛,開始說的時候我還日嘈兩句,說多了,就無所謂。
在爬樹這件事情上,青梅姐簡直就是個地地道道的小子:她撸一撸遮住眼睛的劉海,啼啼啼笑幾聲,呸呸地往手掌上啐兩口唾液,合攏搓搓,一縱就上樹了,像隻猴子,手裡像是有粘力,絕不會掉下來。
我敢說,我們一群放牛娃中,摘鼻涕果的高手就是青梅姐。她不僅爬到樹尖,還能夠在厚實的葉子中找出熟透了的大個的鼻涕果——那個時候,可沒用什麼背包,就是塑料袋之類的都沒有,青梅姐隻能把鼻涕果揣在褲兜裡,等她從樹上梭下來,鼻涕果幾乎都破了,流出粘連的汁。
青梅姐說,她不愛吃鼻涕果。“鼻涕果粘黏的樣子像鼻涕,我吃不進去”她說,就把褲包裡壞的、好的鼻涕果全掏出來,看着我狼吞虎咽地吸甜蜜的、黏糊的“鼻涕”。小夥伴就叫開了:
“老秦三,大青梅穿褲裆——老秦三,大青梅睡床單——”
“老秦三,大青梅穿褲裆——老秦三,大青梅睡床單——”
開始我還挺不好意思的,象征性撿個石頭砸過去,後來呢,樂意了,不是嗎?挺美的呀,就朝他們吐吐舌頭,炫耀炫耀。
雨季天,我們撿麻栗果吃,冬天,我們吃雞素果......所以,在那個饑餓年代,因為我從事放牛的差事而幾乎沒有體會過饑餓,也因為常年跟青梅姐在一起,她又那麼溫柔細膩,我小小年紀,就對異性有很特别的感覺。
“青梅姐,你撒尿咋個要蹲着?”
“青梅姐,你的奶咋的會大起來?”
“青梅姐,你們女人咋的會生娃娃?”
“青梅姐,你能分出林子裡的斑鸠哪隻是男的,哪隻是女的嗎?”
其實,青梅姐隻比我大八個月,我們兩個都屬蛇,她是蛇頭,我是蛇尾。人家說,屬蛇的女人好瞧,青梅姐的确耐看,嘴唇上有細絨絨的毛,有兩顆小虎牙,鼻尖有顆黑痣,眼珠子黑漆漆的,喜歡啼啼啼地笑,沒心沒肝的;人家還說,屬蛇的女人懶,青梅姐才不懶呢。每當我看着青梅姐在鼻涕果樹上爬上梭下的時候,我真有種幻想:她咋那麼溜刷?難道說真是條馬蛇?!
“三,你說,這霧露山外是咋樣的?”青梅姐問我。
“三,等我們再長大點,家裡就不會讓我們放牛了,那我們就得到山裡頭田裡幹活計,我是不是見不到你了?”
“三,你說,我們應不應該翻過對面那座山看看?”
“三,你是男人,應該到山外面看看的!”青梅姐口氣裡透露出憂傷。
青梅姐的問題,我從沒想過。
“哼,不去,不管,我就在霧露山,我就要在斑鸠窩和你一起放牛!”我很霸道地說,這都是青梅姐慣的。
“要是我不來呢?”
“我就在樹下等你!”
“要是我一直不來呢?”
“我就一直等!”我說的是實話,在當時看來,就算我爹不給我放牛,這鼻涕果是不可能不吃的,青梅姐也是不可能不給我摘的。
啼啼啼——青梅姐笑得非常開心,一對小虎牙暴露無遺,順手摸摸我亂雞窩樣的頭發說“男子漢說話要算數嘎!”
“誰不算數誰是小狗!”我不屑一顧,對自己充滿了信心。
其實,那時候,我已經18歲,青梅姐已經跨進19歲的門檻,我們卻還像幼稚的孩童。
大山阻擋了我們成長的腳步,大山也見證了我們純真的誓言。
世事難料!
我單純的生活和思想在哪個初冬改變了。
我們家堂嬸有個遠房親戚,他們家的兒子在我們公社(相當于現在的鄉鎮)武裝部工作,有天,這個親戚走了大半天的山路來看我嬸嬸。堂嬸家非常重視,隆重地招待他,邀請我們一家也過去吃晚飯。這個據說長年幹征兵工作的人一眼就看中我,問我是否願意去征兵。
我當然一口拒絕,征兵?那是什麼玩意,我根本不曉得。
“我家老三書也沒好好讀,怕不行啵?我爹試探問。”
“去嘛去嘛,去試試嘛,部隊是個大學校,要是征得上的話,你不用愁沒書讀,隻怕你不想讀。”
我爹也隻是随口問問,我更是沒當回事。把這個消息跟青梅姐說了,她當做天大的好消息,天天給我做思想工作,天天催我。
“三,秦三,老秦三,你一個男人家,不能一輩子放牛呀!”
“你就去試試嘛,應得上就去,應不上就回來。”
“要是應上呢?”
“那就去當兵呀!”
“那.......?”
她曉得我的意思,趕緊說“當兵也才是幾年時間,幾年後就回來,我照樣在這裡等你!”
青梅姐說得多麼的急切,多麼的真摯,多麼的語重心長,很多年後,我都想不明白,這是個傻女人呢,還是聰明的女人?
對,結果是,我爹領着我去應兵了,我應上了,在一個經濟發達的城市當兵,四年後,我複員了。
在部隊,我勤奮努力,不僅是各種訓練達到優等,各項工作任務也完成得出色,學習讀書更不落後。我還喜歡寫點小信息報道,不時在部隊的小報刊上刊發,從霧露山出來的我,變成了個難得的人才,我秦超是霧露山的雞枞!
當兵這四年,我和青梅姐互通了好多信件,我承認,那是我孤獨艱苦生活的唯一慰藉,也是我能夠順利發展的動力。這個女人給了我太多的鼓勵、支持。
随着時間的推移,随着我的發展進步,心裡會情不自禁冒出對青梅姐的藐視,比如,她歪歪扭扭的字(青梅姐小學二年級都沒讀完),錯别字連篇,我隻能猜想着讀;比如,她就會叫我多吃點,叫我不要熬夜,叫我别太累了,有時候,她的來信放在枕頭下多少天都不想拆開......原來我是多麼想念她,期盼她的信件,現在是咋的了?我有點害怕自己。
我已經不再是原來的我了?
我已經不再是原來的我了!
我沒有回家,複員回來就被分到我們縣民政局。我獲得了一份工作,我成了敲鐘吃飯、蓋章拿錢的國家工作人員!
是的,我的生活沒有朝我想象的方向發展,我距離青梅姐姐越來越遙遠了,我們也早沒有信件來往。
(三)
工作順溜得很,單位領導也器重,把我當人才,面子上的事,喜歡帶着我參加,誇獎我的話兒一點不吝啬,我的思想卻背負着十字架。最青春的年華,上佳的外表,筆頭也還馬虎,在哪兒出現,我都是年輕姑娘暗送秋波的對象,可我不敢有任何回應,我答應青梅姐的呀,答應她我要會斑鸠窩去的。
實事是,我不想回去,也不願意回去!就連春節放假,我也找理由在單位值班,值班好啊,有加班工資,不必回去面對青梅姐。
日子變得慢吞吞的,無精打采。
我妹妹給我來信,說,青梅姐要她轉告我,她要結婚了,叫我有時間回去老家去看看。
那一刻,我腦海裡跳出一個詞“陳世美!”内心有輕松,也有愧疚,曉不得是哪一個的重量多些。
無論如何,我是回不到從前了。
好在,我在民政部門工作,我有條件資助我的家鄉,表達我的歉意。大米、棉被、寒服,每年我都要争取,基本不短少。我會明确交代,多給青梅家些。我在家鄉赢得不少的口碑。
我兒子的名字裡有一個“青”字,這是我不敢忘記這個女人的表現,我曉得這很可笑,是自欺欺人,但我需要這種自我安慰。
我父母身體日漸虧弱下去後,我每年要抽時間回去看望的。這個時候的霧露山,變化已經很大了,盡管還是大山,但山前山後都被硬化或還沒被硬化的路團繞了。路通了,文明進步的腳步加快了,戕害也來了:茂密的思茅松被砍伐,沒有被砍伐的,無論大小,身上挂着松香罐——過度采集松脂,讓思茅松長得歪歪的焉焉的,沒點生氣。斑鸠窩的雜樹也砍得差不多了,遠遠看去,不少地方裸露出褐色的土地來,像人爍傷的皮膚,“現在的人,個個像餓鬼,隻要能賺錢,什麼都不管,山前山後的樹都被砍賣了,”我爹說。
有次春節回家過年,我在寨子岔路口遇到青梅姐,她欲言又止,猶豫後,還是開口了“三——秦三——老秦三——”她一連叫了出來,隻有她會這樣連貫式地叫我。
我的眼眶一下子酸了起來“青梅姐——?”她變成個典型的農村婦人,一臉溝壑,目光滞呆,頭發花白散亂,語言遲鈍——我們才五十四歲呀!
青梅姐?不,不是,這不是我的青梅姐!我逃也似地跑了。
這是我最後一次見她。
有個晚上,我做了個奇怪的夢:青梅姐苦愁着臉跟我說: “三,他們把鼻涕果樹砍了,斑鸠窩裡沒斑鸠了,每天都很熱很熱......”
第二天早上上班,我就給妹妹打了個電話,方知,青梅姐在3個月前意外去世了,“得了緊病,突然就死了,埋在斑鸠窩。” 我妹妹說。
斑鸠窩——斑鸠窩——
我請了十五天的公休,找鄉裡的熟人,花1萬塊錢買下斑鸠窩,然後買樹苗、請人栽種,前後又花了8千多塊錢。我已經說不清話的老父親指着我的腦門臭罵“你是錢多得沒花處了?還是沾上鬼了?睜開眼睛就是山,擡個腳就能撞到樹,哪個興出錢買?”
(四)
2015年的五月末的一個下午,我蹲在客廳裡打盹。
自我老伴黎虹過世後,我很少出門了,混沌了,一個人沒有安全感,不敢出去。這時候,我接到松茂鎮辦公室的一個電話。電話裡,是一個糯糯的家鄉的聲音,我一下就來勁了。松茂鎮是我老家霧露山的所屬鎮。
大概意思是說,六月初是世界環保日,松茂鎮要表彰一批對生态環保工作做得好的個人和集體,我是受表彰的個人之一,邀請我一定回去參加。
“秦老師,您是從這個大山走出去的人,又回來帶頭搞好生态環保工作,很有代表性,值得學習,您老一定要回來,到時候電視台的還要采訪您呢,要是不方便的話,我們可以派車去接。”對方的态度非常誠摯。
我知道,這會是我在這個世界參加的為數不多的活動了,幹嗎不去呢,我還得搞清楚,咋就糊裡糊塗成了“環保先進了呢?”
鎮裡的楊強樹鎮長拉住我的手,态度親切而誠懇,他說,我出錢買斑鸠窩,出錢在斑鸠窩種樹的舉動帶動和感染了周圍的群衆,他們認為:一個國家工作人員都回老家來買山種樹,這一定是個賺錢的生意,于是,大家不僅不再砍伐,還在被砍光的自留山上種起了思茅松,十多年過去了,霧露山又恢複了原來的蒼翠,森林覆蓋率是全鎮最高的,而全鎮的生态環保工作在全縣是最突出的,還受到市裡表彰呢,更主要的是,現在,無論是霧露山人還是松茂鎮人都已經養成一個習慣:誰都不會随意去砍一棵樹,“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哪,秦老師,您老這個頭,帶得好,我們都應該向您學習!”。
“秦老師,您給我們介紹下,您當初回來買山種樹的時候是咋想的?”電視台的記者,一個肩扛着攝像機對準我,另外一個小姑娘捏着話筒對準問我。
“沒想,”我說,這是實話。
“沒有想法就不會有行動的,你是否要用自己的行動制止曾經出現的亂砍亂伐現象?”
“也算是有這個意思吧!”我說。
“什麼叫也算是,這個說法,我們不好播啊。”
“秦老師,您就給他們,也是給我們說說嘛,您們的優良傳統,我們得一代代傳承下去,”楊鎮長現場坐鎮。我心想,這麼重視生态環保,是個好兆頭。
“的确沒什麼想法。”我再次肯定地說。
“那,您為什麼會想起回來買山種樹,20年前的18000塊錢不是小數字,”捏話筒的女記者不依不饒。
“我是為青梅姐姐,才來買山種樹的......”顯然,我無意中的這句話給了他們一個很大的懸念,他們更不饒了,于是,我把與青梅姐之間的故事講給他們聽,這兩個記者做了個小故事,标題就叫“斑鸠窩”。
這個宣傳綠色環保的小故事在縣電視台播出後,影響還不錯,然後,兩個小青年就往上送,市裡、省裡,反響都好,說是還獲得什麼什麼獎。
“改變當下宣傳片的宣傳模式,故事真實、溫暖,情感真摯、感人,我們需要這樣的美好生活......”這是觀衆的評價。
種種評說,留給世人吧,對于我來說,最重要的是,可以和青梅姐一起在清涼茂密的斑鸠窩裡永駐了。
(本文榮獲首屆“綠寶杯”征文大賽優秀獎及優秀提名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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