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尾芭蕉有一首《古池》,日文是這樣:
古池や 蛙飛びこむ 水の音
叢中有幾個漢字隐約,閃爍,出沒。“古池”,“蛙飛”,“水”,“音”,被纖細的假名牽連着。這幾個漢字,似花間蝶飛,間諜一般,把一首俳句的意境暴露無遺了。
如若用日文讀出來,似蓦地噴出漫天煙霧:
Fu ru i ke ya , ka wa zu to bi ko mu ,mi zu no o to.
整首詩,一溜煙拉成了十七個發音。同樣是漢字,在異國他鄉卻變了嗓音。像潛走天涯的人,隐名埋姓。漢字的單音字延宕為雙音或有拽尾的拖音,“古”讀出來成了“腐乳”,“池”找不到對應的發音,“蛙”像“咔哇”,繁體字的“飛”像“豬頭”,“水”像“彌足”,“音”就像“嘔吐”。
看到的總是和聽到的不一樣。眼睛、耳朵打亂仗。翻譯作為向導還是要的,否則,我們如何能重新找回意境的原處?
此刻,這隻青蛙重新回到舞台中央。古池塘,是舞台。也是畫框,一隻青蛙跳入畫面,攪動水面和凝靜。畫面,瞬間生成,瞬間凝固。
和周譯的“無我之境”相比,林譯似乎“有我”,這一個“呀”字,詩人和譯者都呼之欲出。
“古池塘”,有了“塘”字更響亮,和明亮。周譯的“古池”卻幽微,古奧些,光線一寸、寸黯昧下去。
這“古”(“腐乳”音)字,在日文原詩中就有,使原來僅僅具備空間性的池塘,油然有了“時間性”的苔衣。也許,走進了看,池塘砌石上,無不洇染了綠意油油的苔痕。
林林在俳下,有譯者注:“這是芭蕉的名作,表示深得清寂幽玄的意境。”注解加得古道熱腸,總擔心讀者未能深探潭水,未能如那青蛙一跳。“清寂幽玄”,正是畫外之音,詩内之旨。
周作人在《日本的小詩》中論及芭蕉,也說:“可以說是含有禅味的詩,雖然不必一定藏着什麼圓融妙理,總之是充滿着幽玄閑寂的趣味那是很明了的了”。
再鱗列一些其他譯者看看:
春日古池幽,青蛙跳水破寂靜,夏日若将至。(陳光譯)
幽幽古池畔,青蛙跳破鏡中天,叮咚一聲喧。(陳德文譯)
幽幽古池塘,青蛙入水撲通響,幾絲波紋蕩。(陳岩譯)
悠悠古池畔,寂寞蛙兒跳下岸,水聲——輕如幻。(王樹藩譯)
這四位是好好學生。至少表面文章是翻譯得中規中矩。日語中的标準俳句形式要求十七個音節,采取五、七、五式,其中須隐含“季語”。漢字在日語中,大都隻是形意,發音可能一個音,也可能兩個音。這四句譯式,用單音字的漢字湊足了十七個音。雖然應了古漢詩中五、七的字律,略得古味,但是為了湊字,卻增援了很多意思,顯得過度诠釋。就像在一幅“清寂幽玄”的畫中,塗抹了過多的色彩,反而把原來要隐含并需慢慢涵泳的内涵一下子給說破了。本來,隻有一隻青蛙,如今卻來了一群青蛙,“撲通撲通”跳下水。
“季語”,作為暗示時間的音象、物象,原也是俳句中的隐穴,在翻譯中卻大聲吆喝般彰顯了。本來是很好的嘗試,卻因為湊字,意義衍生,如在酽茶中反複兌水,回味盡失。可見,翻譯之不易,尤其是詩譯之難。
俳句雖得力于漢詩大矣,但各自殊途,各自殊美。漢詩更多頓挫之美,往往顯筆墨勾勒處,俳句更有一種流動感,隐然有草書的線條流韻。俳句卻還有一種格律可用,一句中常常置一個虛字,阻隔意義的過度滑溜,轉捩意象的生成方向。借用西方現象學的某個術語,就是“懸隔”。例如,芭蕉這首俳中,第五個音“や”即是。這類“虛”字,有氣息上的暗示,其實更有功能上的“懸隔”作用。林林先生翻譯成“呀”,不僅未能靜止“古池塘”,反而因為一聲驚呼,使之與後面的“青蛙跳入”拽拉得更緊了。事實上,漢譯中的“,”号已經起到必須的截斷效果。竊以為,周譯的第一個“,”後若加個“---”的符号則稍幾近之了。
古池,——青蛙跳進水裡的聲音。
現代漢語比古代漢語衍生了太多的粘稠性。如果不按音放字,用古漢語格律詩作法翻翻看,不知會浮現出怎樣的視景:
青蛙躍入池,古池發清響。(楊烈譯)
古池曆滄桑,蛙入水聲響。(宋協毅譯)
蛙躍古池内,靜潴傳清響。(佚名譯)
綠蛙落古井,寂寂聞水聲。(佚名譯)
古池冷落一片寂,忽聞青蛙跳水聲。(楊傳開譯)
漢詩中,五字格、七字格一出,古典的氣味就有了。五言中,五律、五絕畢竟法相森嚴了些,還是五古好,中間有松散的縫隙,語調也更放松些。“蛙躍古池邊,靜潴傳清響。”如此翻譯,私心歡喜,音韻調和,加之“潴”字甚古,很有些唐詩意境。擘造雖好,但總還是離日俳的汁味遠矣。畢竟原俳要疏朗和活潑得多,取徑七言亦不失為一個方向。七言中的“竹枝詞”氣息最近,但就怕字一多就滋生别意,藤蔓纏繞。
譯事之難,如佛經所謂“無相”。“無相”則“無窮相”。青蛙跳水,倏忽之間,但聞清響,而真身不見。
但,往往蛙過留痕可矣,一、二清響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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